第343章 屍解農書
字數:4809 加入書籤
閏六月廿三的晨霧裏,星田飄著一股若有若無的銅鏽味。
林語蹲在田埂上,鼻尖動了動,測雨器的銀白紋路在額前輕輕顫動——這不是雨水的氣息,是玉液蒸發的星髓味。昨夜融入星田的玉液絲,此刻正沿著麥稈的脈絡往上爬,在葉尖凝成細小的水珠,每滴水珠裏都裹著半透明的符文,像被揉碎的《黃庭經》。
“秀英姐!”她突然站起來,指尖指向不遠處的稻茬堆,“你看!”
韓秀英正彎腰撿著被玉液浸透的《農家集成》殘頁,聞言抬頭。二十步外的稻茬堆上,原本散落的《農政全書》手稿正在融化。泛黃的紙頁像被投入熱湯的糖塊,邊緣先卷起焦邊,接著整頁文字開始流動——不是被水浸濕的暈染,而是像活物般扭曲、重組,最後在稻茬堆上凝成一幅半透明的畫卷。
“是……《黃庭經》?”藤原浩介扛著鋤頭湊過來,後背的桑木纖維束因震驚而根根直立。他盯著畫卷,喉結滾動,“我在慶州古寺見過拓本!這是‘內景黃庭’,畫的是肝神龍煙!”
畫卷中央,一個青麵獠牙的“肝神”正騎在赤色龍煙上。龍煙的鱗片是《考工記》裏的青銅紋,龍爪攥著稻穗,龍須纏著《齊民要術》的算籌。肝神頭頂飄著七朵蓮花,每朵蓮花裏都浮著一行小字:“種稻者,先養肝;肝氣足,稻穗滿。”
“這不是《農政全書》裏的內容。”墨衡教授的聲音突然從身後傳來,仿佛一道驚雷,打破了林語的沉思。
林語猛地轉過身,隻見墨衡教授正站在他身後,他的機械義眼閃爍著幽藍的光芒,如同夜空中的兩顆寒星,正對著眼前的畫卷進行掃描。
“《農政全書·稻作篇》講的是‘選種、整地、灌溉’,可這……”墨衡教授的聲音有些顫抖,他的手指也微微顫動著,最終指向了畫卷的邊緣。
林語順著他的手指看去,隻見畫卷的邊緣處,一行更小的字若隱若現。林語定睛一看,那行字寫的是:“耕者,炁之樞也;田者,丹之爐也。”
“炁?”林語的眉頭緊緊皺起,他對這個字並不陌生。在道教的理論中,“炁”被視為一種先天的、無形的能量,是構成萬物的基本元素之一。
“難道這與道教的‘先天之炁’有關?”林語喃喃自語道。
“不止。”墨衡調出全息屏,掃描數據如瀑布般傾瀉,“《農政全書》的水稻生長周期數據,被轉化成了‘肝神養炁’的修行步驟。比如‘浸種三日’對應‘肝神溫養三日’,‘插秧五寸’對應‘龍煙盤桓五寸’,‘抽穗揚花’對應‘炁貫泥丸’……”他的聲音越來越沉,“觀測者把農耕技術,改寫成了修真程式。”
韓秀英突然蹲下來,指尖輕輕觸碰畫卷上的稻穗。稻穗上的符文立刻鑽進她皮膚,在她掌心浮現出一行小字:“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此為‘煉炁晨課’。”她的瞳孔驟縮,抬頭時眼眶泛紅:“這是……我在慶州老家種稻時,我娘常說的話!”
“不止你。”藤原浩介的聲音發顫。他摸向自己後頸——那裏有一道淡白色的疤痕,是十年前修桑胃軌道時被金屬碎片劃的,“我爹教我開拖拉機時說‘地是活物,你得順著它的脾氣來’,原來……”他的喉結動了動,“原來這是‘煉炁口訣’?”
林語的測雨器突然發出蜂鳴。她盯著自己的手掌,掌紋裏不知何時浮現出新的紋路——那是《黃庭經》裏的“肝神圖”,每道紋路都對應著星田裏的一株稻苗。她能清晰“看”到,每株稻苗的生長數據都在轉化為“炁”的流動:稻苗抽穗時,肝神龍煙會多繞三圈;稻穗灌漿時,龍煙會滲出一滴“玉液”;稻稈變黃時,龍煙會化作“丹丸”落入土壤。
“觀測者……在教我們‘種田即修仙’?”她喃喃道。
“這不是教。”金書媛的聲音從通訊器裏傳來,帶著空靈的顫音,“是‘綁定’。”她的桑木纖維束指向星田中央,那裏的玉液已凝結成一方玉台,玉台上擺著半本《農政全書》殘卷,“你們看,每株稻苗都連著一根玉液絲,玉液絲的另一端……”她的目光掃過眾人,“連在你們的心髒上。”
眾人一怔。林語摸向自己的胸口,果然摸到一絲若有若無的涼意——那是玉液絲纏繞心髒的觸感。韓秀英捂住心口,臉色發白:“我……我能感覺到,稻苗抽穗時,我的心跳會變快;稻稈被風吹彎時,我會心疼……”
“這就是‘境界綁定’。”墨衡的聲音裏帶著震撼,“觀測者把農耕技能和修行境界綁在了一起。你們種得越好,肝神龍煙越壯;肝神龍煙越壯,你們的‘炁’就越足。反過來,若稻苗枯死,你們的‘炁’就會泄漏。”他調出全息屏,上麵顯示著每個人的“炁”值曲線——藤原浩介的曲線隨著稻苗生長呈上升趨勢,韓秀英的曲線則因昨天澆了過多糞肥而微微下降。
“放屁!”藤原浩介突然吼道。他扯下後頸的桑木纖維束,狠狠砸在地上,“老子種了三十年地,什麽時候需要靠‘炁’來種稻?!”他的拳頭砸在玉台上,玉台泛起漣漪,半本《農政全書》殘卷突然浮空,書頁自動翻到某一頁——那是《農政全書·災異篇》,原本寫著“旱魃為虐,赤地千裏”,此刻卻被改寫成“炁不足,則旱魃生;炁有餘,則澇魃至”。
“浩介哥。”林語按住他的肩膀,“你看這個。”她的測雨器投影出一組數據:昨天韓秀英澆糞肥的田塊,稻苗的“炁”值比其他田塊低了15,但土壤裏的微生物活性卻高了30。
“這說明……”韓秀英喃喃道,“糞肥不是‘炁’的阻礙,是‘炁’的燃料?”
“是‘活的炁’。”墨衡突然笑了。他的機械義眼閃過一道紅光,掃描出更深層的數據——玉液絲裏除了星髓能量,還有微生物分泌的酶,“這些酶在分解糞肥時,會產生一種‘生物炁’,和你們體內的‘肝神炁’是同頻的。”他指向稻田,“你們聞聞看。”
眾人深吸一口氣。風裏飄來的不僅是糞肥的酸香,還有一種清冽的、類似鬆針的氣味——那是微生物分解有機物時釋放的“生物炁”。
“這就是觀測者的‘修行’。”金書媛的聲音裏帶著歎息,“他們把‘生存’變成了‘修煉’,把‘勞作’變成了‘證道’。你們種的每一粒稻,都是在‘煉炁’;你們流的每一滴汗,都是在‘養神’。”
“那徐福說的‘斬三屍’呢?”藤原浩介突然問。
話音未落,星田中央的玉台突然裂開。半本《農政全書》殘卷飄向空中,書頁自動翻到最後一頁——那裏畫著一個青麵獠牙的“三屍蟲”,蟲身纏著三條鎖鏈,分別寫著“貪”“嗔”“癡”。
“三屍是‘舊我’。”一個蒼老的聲音從玉台裏傳來,是徐福的意識殘片,“你們不肯扔掉舊船、舊武器、舊規矩,這些‘貪嗔癡’就會變成鎖鏈,捆住你們的‘炁’。”他的聲音裏帶著不甘,“你們以為種出好稻就能飛升?不,要先‘斬’了這些‘屍’,才能讓‘炁’流通。”
“斬什麽?”韓秀英輕聲問。
“斬對‘產量’的執念。”徐福的聲音說,“斬對‘效率’的貪婪。”他的手指指向稻田,“你們看,那株被蟲蛀的稻苗——你們想用藥劑殺死蟲子,可蟲子也是‘炁’的一部分。若能‘斬’了對‘完美稻穗’的執念,接受蟲蛀的‘不完美’,你們的‘炁’反而會更壯大。”
藤原浩介愣住了。他望著那株被蟲蛀的稻苗,突然想起三十年前,自己第一次種稻時,蟲蛀的稻穗被他偷偷藏起來,煮了一鍋“蟲飯”——那鍋飯的味道,比任何好稻都香。
“秀英姐。”他轉頭看向韓秀英,“明天……別打農藥了。”
韓秀英笑了。她蹲下來,輕輕摸了摸那株被蟲蛀的稻苗:“好。就讓蟲子吃點,咱們也省點藥錢。”
林語的測雨器突然發出輕響。她望著星圖,上麵的“炁”值曲線開始變得平緩——不再有劇烈的起伏,而是像溪流般緩緩流淌。她調出《黃庭經》的內景圖,發現肝神龍煙的形態也變了:原本猙獰的青麵獠牙變得溫和,龍煙的顏色從赤紅轉為青金,龍爪攥著的稻穗上,還停著一隻蝴蝶。
“這是……‘斬三屍’後的變化?”她喃喃道。
“是‘活’的變化。”墨衡的聲音裏帶著欣慰,“觀測者不是要我們‘飛升’,是……要我們學會‘活著’。”他指向星田,“這裏的每一株稻,每一滴糞肥,每一隻蟲子,都是‘活’的。你們的‘炁’,就藏在這些‘活’裏。”
星田的風裏,飄來稻花的清香、糞肥的酸香,還有玉液淡淡的金屬味。林語的測雨器突然投影出一行新字:“道在稻穗,在蟲豸,在糞土,在人心。”
“這是……”她抬頭看向韓秀英。
“《莊子》裏的。”韓秀英笑了,“老莊說的‘道’,從來不在天上。”
玉台上的《農政全書》殘卷突然化作星塵,融入玉液絲中。星液絲重新開始流動,這次不再是生硬的符文,而是像活的稻穗,在風中輕輕搖晃。
藤原浩介扛起鋤頭,走向稻田。他的影子被陽光拉得很長,落在那株被蟲蛀的稻苗上。遠處,韓秀英提著糞箕走來,臉上掛著泥點和笑。
“浩介哥!”她喊道,“今晚咱們喝蟲飯吧?我昨天看見蟲窩裏有好多肥蟲子!”
藤原浩介大笑起來,笑聲裏帶著泥點,卻比任何時候都響亮。
星田的晨霧散了。玉液絲在陽光下泛著青金色的光,像給大地織了一條發光的圍巾。林語望著這一切,突然明白——觀測者的“飛升試煉”,從來不是要他們離開土地,而是要他們……更深刻地愛著土地。
而所謂“修行”,不過是……好好種地,好好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