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4章 三屍蟲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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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閏六月廿四的日頭剛爬上東山,星田裏的玉液絲便泛起了異常的紫芒。
    諸葛青陽倚在田埂的竹椅上,複明的右眼蒙著半透明的紗布——那是前日被玉液灼傷的痕跡。此刻他正用指尖輕輕掀開紗布,蒼老的瞳孔裏倒映著流動的玉液光帶,喉結動了動:“林丫頭,把測雨器拿近些。”
    林語立刻將銀白的測雨器貼在他手背。儀器紋路剛觸到皮膚,便瘋狂跳動起來,額前的銀白光流像被攪亂的星河:“諸葛爺爺!玉液星脈的阻塞點……在西南角的老槐樹下!”她的聲音發顫,全息屏在眼前展開,顯示出地下三米的立體影像——本該順暢流動的玉液絲,此刻正像被揉成一團的蠶絲,糾結成個青黑色的“蟲洞”,洞壁上爬滿細密的青銅紋路。
    “蟲洞?”藤原浩介扛著鋤頭湊過來,後背的桑木纖維束因緊張而根根直立。他盯著全息屏,鼻尖動了動,“我聞著這味兒不對……是青銅鏽味,混著腐臭的甜。”
    “是數據蟲。”諸葛青陽的聲音沙啞卻肯定。他將另一隻完好的左眼湊近玉液絲,渾濁的眼白突然泛起幽藍的光——那是複明右眼殘留的掃描功能在運作,“三條,青銅鑄的,蟲身刻著雲篆,蟲頭分別長著鹿角、蛇信、鷹爪……”他的手指在空中虛點,仿佛在觸摸某種無形的輪廓,“對應道教三屍蟲:上屍彭踞貪)、中屍彭質欲)、下屍彭矯癡)。”
    韓秀英正蹲在老槐樹下,全神貫注地扒拉著玉液絲。突然,她聽到了林語的呼喊聲,猛地直起腰來。
    她的粗布圍裙上沾滿了星星點點的玉液,這些玉液原本是靜止的,但此刻卻詭異地開始蠕動起來。它們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像小蟲子一樣順著韓秀英的圍裙往她的手腕處鑽去。
    “秀英姐!”林語的驚呼聲傳來,但已經太晚了。韓秀英的手腕上,淡青色的紋路如蛇行般浮現出來,這些紋路看起來像是被什麽東西啃噬過,微微泛著血珠。
    “啊!”韓秀英突然感覺到一陣劇痛,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她連忙甩動手腕,想要甩掉那些詭異的東西。然而,這並沒有什麽用,那些紋路反而像是嵌入了她的皮膚一樣,緊緊地纏繞著她的手腕。
    韓秀英驚恐地盯著自己的手,隻見那裏的皮膚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幹癟下去,就像是被抽幹了水分的老樹皮一樣。她的手指也開始變得扭曲,關節處凸出,看上去異常恐怖。
    “這蟲……在吸我的炁!”韓秀英終於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她的聲音因為恐懼而顫抖著。
    “是三屍蟲的‘貪’在作祟。”諸葛青陽的左眼突然流出淚來——那是掃描過載的征兆,“上屍主貪,貪的是‘炁’。你昨日給稻田施了雙倍的糞肥,玉液絲裏的微生物活性激增,貪蟲便順著炁的軌跡鑽進了你的經絡。”
    “那得趕緊驅蟲!”藤原浩介抄起鋤頭就要往老槐樹下砸。
    “使不得!”林語一把拽住他,“玉液星脈是星田的命脈,你這一鋤頭下去……”她的話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斷。
    穿靛藍韓服的朝鮮學者樸正雄從田埂盡頭跑來,懷裏抱著個雕花木匣。他的額角掛著汗,發髻上的銀簪歪向一邊,卻仍恭謹地朝眾人行禮:“諸位,我是慶州大學古典文獻所的樸正雄。聽金書媛女士說,這裏的三屍蟲需用禮法克製?”
    “禮法?”藤原浩介愣住,“你是指《朱子家禮》?”
    樸正雄點頭,打開木匣。匣中躺著根棗木戒尺,尺身漆著朱紅,刻滿密密麻麻的小楷——《朱子家禮》裏的“冠婚喪祭”條目。“《朱子家禮》講‘克己複禮’,禮者,理也。”他用袖口擦了擦戒尺,“我昨日翻到《家禮·內則》篇,有言‘飲食必擇甘旨,衣服必擇溫潔’。貪嗔癡皆因‘放縱’,而禮法……”他將戒尺指向老槐樹下的蟲洞,“能‘約束’。”
    “約束數據蟲?”林語皺眉,“樸教授,這是修真層麵的問題,禮法……”
    “禮法是‘理’的具現。”墨衡教授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他的機械義眼閃著幽綠的光,正掃描著戒尺,“觀測者將道教概念具現為數據蟲,而《朱子家禮》是儒家‘理’的載體。理與道,本就是文明的一體兩麵。”他調出全息屏,上麵顯示著戒尺的能量波動圖——朱紅的尺身正散發出穩定的金色光波,與玉液星脈的星髓能量頻率高度重合。
    “試試。”諸葛青陽突然開口。他的左眼已完全失去光彩,右眼的紗布滲出淡血,“貪蟲最怕‘克製’,用禮法的‘理’去壓它的‘貪’,或許能成。”
    樸正雄深吸一口氣,握緊戒尺走向蟲洞。他的腳步很輕,卻像踩在所有人的心尖上——此刻玉液星脈的紫芒已蔓延至半畝地,老槐樹的枝葉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連蟬鳴都消失了,隻剩風裏飄著玉液的腥甜與青銅的冷冽。
    “退後!”樸正雄將戒尺豎在蟲洞前,朱紅的尺身突然泛起金光。金光所過之處,玉液絲的紫芒開始收縮,蟲洞壁上爬動的青銅紋路發出“滋滋”的聲響,像被火烤化的蠟。
    “動了!”藤原浩介瞪大眼睛。他看見三條青銅數據蟲從蟲洞裏鑽了出來——第一條長著鹿角,渾身覆蓋鱗片,蛇信子般的分叉舌頭上滴著玉液;第二條遍體蛇鱗,蛇信子末端分叉如刀,正吐著幽藍的毒霧;第三條生著鷹爪,雙翅展開足有兩米,鷹隼般的雙眼泛著猩紅,正是上屍、中屍、下屍的具現。
    “貪蟲在吸星液!它要把玉液全吸幹!”林語的測雨器瘋狂報警,額前的銀白紋路被扯成亂麻。
    樸正雄的額頭滲出汗珠,戒尺在他手中震顫如琴弦。他咬著牙,用韓語低聲念誦《朱子家禮》的“戒貪文”:“飲食者,天理之奉也,非口腹之欲也。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
    隨著他的誦念,戒尺的金光突然暴漲。上屍蟲的鹿角發出“哢嚓”的脆響,鱗片片片剝落,露出裏麵纏繞的青銅鎖鏈——那是觀測者用來束縛蟲體的數據鏈。中屍蟲的蛇鱗開始崩解,毒霧被金光中和成白色水汽,蛇信子像被抽了骨般癱軟下來。下屍蟲的鷹爪在金光中扭曲變形,猩紅的眼珠迸出血淚,雙翅“嘩啦”一聲碎成青銅碎片。
    “有效!”韓秀英喊出聲。她感覺手腕上的青紫色紋路正在消退,幹癟的皮膚重新變得飽滿,“貪蟲……在怕這金光!”
    “是‘理’在壓製‘貪’。”墨衡教授的聲音裏帶著震撼,“《朱子家禮》裏的‘戒貪’條目,本質是對‘欲望’的規範。觀測者用數據蟲具現的‘貪’,本質是無序的欲望膨脹。禮法的‘理’,恰好是這種無序的克星。”
    但危機並未解除。中屍蟲雖被壓製,卻仍在掙紮,蛇身纏住了樸正雄的手腕,蛇信子刺破了他的皮膚,將幽藍毒霧注入他體內。樸正雄悶哼一聲,戒尺“當啷”落地。
    “樸教授!”林語撲過去扶住他。她看見樸正雄的手腕上浮現出青黑色的紋路,和韓秀英之前的症狀如出一轍——這是中屍蟲的“欲”在侵蝕他的意識。
    “是‘欲’。”諸葛青陽的左眼突然泛起微光,“中屍主欲,貪的是‘執念’。樸教授對《朱子家禮》的執念太深……”他的目光掃過樸正雄懷裏的木匣,“連木匣都舍不得放下。”
    樸正雄聞言,突然鬆開了抱著木匣的手。木匣“啪”地落在地上,裏麵的《朱子家禮》手抄本散了一地。他望著散落在玉液絲裏的書頁,突然笑了:“原來……我執著的是‘禮法’本身,而非‘克己’的本意。”
    隨著他的話音,中屍蟲的蛇身突然鬆開他的手腕。蟲體表麵的青黑色紋路開始消退,露出下麵淡金色的蟲身——那是被禮法本源淨化的痕跡。
    “最後是下屍蟲。”諸葛青陽轉向剩下的鷹爪蟲,“下屍主癡,癡的是‘愚昧’。得用‘智’來破。”
    “智?”藤原浩介撓了撓頭,“咱們哪懂什麽智?”
    “是‘活的智’。”林語突然指向星田。不知何時,被玉液浸潤的稻苗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抽穗,沉甸甸的稻穗壓彎了莖稈,卻仍倔強地朝著太陽生長。“星田裏的微生物在分解玉液,微生物的‘智’是適應;韓秀英的糞肥配方在調整,人的‘智’是變通;樸教授放下執念,心的‘智’是放下。”她的測雨器突然平靜下來,銀白紋路變得溫潤,“這些‘智’……在玉液裏形成了新的能量場。”
    下屍蟲的鷹爪突然開始崩解。蟲身的青銅紋路被稻穗的金光滲透,鷹隼般的雙眼逐漸變得清明。它發出一聲尖嘯,化作一縷青煙,融入了玉液絲中。
    老槐樹下的蟲洞徹底閉合了。玉液絲重新變得清澈,像活的銀鏈般在稻苗間穿梭。樸正雄拾起地上的《朱子家禮》手抄本,書頁上的字跡正泛著淡淡的金光——那是被禮法本源修複的痕跡。
    “原來如此。”他輕撫書頁,眼中泛起淚光,“禮法不是枷鎖,是……引導我們找到‘智’的路標。”
    夕陽西下時,星田裏的玉液絲已完全恢複。諸葛青陽的右眼紗布被取下,雖然仍蒙著白翳,卻能隱約看見光影。他望著在稻田間追逐的孩子們——方才的危機裏,孩子們用稻穗編了小網兜,幫著撈起漂浮的玉液珠,此刻正舉著網兜喊:“爺爺你看!裏麵有星星!”
    “星星?”藤原浩介湊過去,接過網兜。玉液珠在他掌心滾動,真的映出了星光——不是普通的星光,是星髓裏沉澱的文明記憶,是《農政全書》的文字、《黃庭經》的符文、《朱子家禮》的條目,交織成的璀璨光網。
    “這就是‘三屍蟲洞’的真相。”墨衡教授的聲音裏帶著釋然,“觀測者不是要我們消滅‘貪嗔癡’,是……要我們學會用文明的智慧去駕馭它們。”
    韓秀英蹲下來,將孩子們網兜裏的玉液珠輕輕捧起。她的手背上,被貪蟲啃噬的痕跡已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淡金色的紋路——那是玉液星脈與人體經絡重新連接的印記。
    “秀英姐。”藤原浩介撓了撓頭,“今晚……還喝蟲飯嗎?”
    韓秀英笑了,眼角的皺紋裏盛著夕陽:“喝!但得加把稻穗——讓蟲兒也嚐嚐‘智’的味道。”
    星田的風裏,飄來稻花的清香、玉液的甜香,還有孩子們的笑聲。林語望著這一切,突然明白——所謂“升維挑戰”,從來不是要用更高維度的力量碾壓低維度的文明,而是……讓低維度的文明,在自己的土壤裏,長出足以觸碰星空的根。
    而那些盤踞在蟲洞裏的三屍蟲,不過是文明成長時,必須經曆的……蛻皮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