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望第三次踩碎腳下的玻璃碴時，終於意識到不對勁。
    玻璃碴的形狀和位置，甚至折射出的夕陽餘暉，都和半小時前一模一樣。他正走在回鄉下老家的路上，這條路他走了二十多年，閉著眼都能摸到家門，可現在，他已經第七次經過那座爬滿青苔的老石橋了。
    石橋下的河水泛著詭異的墨綠色，水麵平靜得像塊玻璃，連一絲波紋都沒有。他清楚地記得，小時候這條河總是嘩啦啦地流，橋洞下還能看見成群的小魚。
    更讓他毛骨悚然的是，每次經過石橋時，總能聽見身後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像有人穿著濕漉漉的草鞋，一步一步跟著他。可他每次猛地回頭，身後都隻有空蕩蕩的土路，路邊的野草在晚風中搖晃，影子被拉得老長，像一隻隻伸向他的手。
    “阿望，回來啦？”
    一個蒼老的聲音突然從橋洞下傳來。陳望渾身一僵，緩緩低下頭——橋洞下的陰影裏，坐著個穿藍布褂子的老太太，是住在村口的王婆。她半年前就去世了，據說是在河邊洗衣服時失足掉下去的，撈上來時身體都泡得發脹。
    王婆的臉在陰影裏看不真切，隻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直勾勾地盯著他“你看見我掉的木槌了嗎？紅漆的，上麵刻著我的名字呢……”
    陳望喉嚨發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看見王婆的褲腳還在滴水，濕漉漉的布料貼在腳踝上，皮膚呈現出一種泡久了的青白色。
    “沒看見啊？”王婆的聲音突然變得尖利，“那你幫我找找唄，它就在這河裏呢……你看，它在朝你招手呢……”
    陳望下意識地看向河麵。原本平靜的水麵突然泛起漣漪，一隻慘白浮腫的手從水裏伸了出來，手裏攥著個紅漆木槌，槌頭上模糊的刻字，赫然是“王秀蓮”——王婆的大名。
    就在這時，身後的腳步聲又響了起來，比之前更近，幾乎要貼到他的後頸。他甚至能聞到一股濃烈的河泥腥氣，混雜著腐爛水草的味道。
    他不敢回頭，拔腿就往前跑。可跑了沒幾步，腳下突然一滑，重重地摔在地上。他掙紮著抬頭，發現自己又站在了石橋的另一頭——河水依舊平靜，路邊的野草依舊搖晃，橋洞下的王婆，還在笑眯眯地看著他。
    第七次，不，是第八次了。
    他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掌心不知何時多了一道傷口，正往外滲著血。而那滴血落在地上的位置，和前七次一模一樣。
    遠處的村子裏，傳來了晚飯的炊煙味，還有隱約的狗叫聲。可陳望知道，他回不去了。這條路，這座橋，像一個永遠解不開的死結，把他牢牢地困在了這裏。
    而那隻從水裏伸出來的手，已經快要夠到他的腳踝了。
    陳望是被一陣劇烈的惡心感嗆醒的。
    他發現自己趴在自家堂屋的八仙桌上，嘴角還沾著黏膩的液體。桌上擺著三菜一湯一盤發黑的炒青菜，一碗飄著油花的雞蛋羹，還有一盤紅燒肉——肉皮皺巴巴的，泛著不正常的醬紫色，湊近了聞，能嗅到一絲和河水相似的腥氣。
    “醒啦？快趁熱吃，你最愛吃的紅燒肉。”
    母親的聲音從灶台邊傳來。陳望猛地抬頭，看見母親係著那件洗得發白的圍裙，正端著一碗米飯走過來。她的臉色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格外蒼白，眼角的皺紋裏似乎還沾著濕泥。
    陳望的心髒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住了。母親在他十歲那年就因病去世了，下葬時穿的就是這件圍裙。
    “媽……”他的聲音幹澀得像砂紙摩擦，“這肉……”
    “哦，是你王婆送來的。”母親把米飯放在他麵前，筷子在碗裏戳了戳，“她說自家養的豬殺了，給你補補身子。你看她多好心。”
    陳望猛地看向門口。王婆就站在門檻邊，藍布褂子上的水跡還沒幹，正笑眯眯地看著他，手裏攥著那個紅漆木槌。槌頭上的刻字被一層濕滑的黏液糊住了，隱約能看見“王秀蓮”三個字的邊緣，泛著暗紅的色澤。
    “吃啊，阿望。”母親把一塊紅燒肉夾到他碗裏，肉塊在碗裏微微顫動，“你小時候總說，要吃一輩子媽做的紅燒肉。”
    陳望盯著碗裏的肉，胃裏翻江倒海。他清楚地記得，母親做的紅燒肉永遠是亮紅的，帶著冰糖的甜香，絕不是眼前這副令人作嘔的模樣。更讓他恐懼的是，他發現自己的手正不受控製地拿起筷子，夾起那塊肉，一點點往嘴邊送。
    肉剛碰到嘴唇，他就聽見王婆突然用一種尖利的聲音笑起來“他吃了！他吃了！這下就有骨頭給我們填河了！”
    陳望猛地將筷子摔在桌上，肉塊掉在地上，滾出老遠。他看見那塊肉在地上蠕動起來，表皮裂開，露出裏麵密密麻麻的白色細蟲，像極了河底的淤泥裏鑽出來的蛆。
    “你怎麽不吃了？”母親的臉突然湊近，眼睛裏沒有一絲神采，“是不是覺得不好吃？那……吃我好不好？”
    她的嘴角開始咧開，越咧越大，直到耳根，露出兩排泛著寒光的尖牙。脖頸處的皮膚像紙一樣裂開，露出裏麵青黑色的血管，還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著渾濁的液體。
    陳望尖叫著往後退，卻一頭撞進了一個冰冷濕滑的懷抱。他僵硬地回頭，看見王婆正貼在他身後，手裏的木槌高高舉起，紅漆的表麵映出他驚恐的臉——
    “找到了……我的木槌，要敲碎不聽話的骨頭呀……”
    劇痛從頭頂傳來的瞬間，陳望看見窗外的天色亮了。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落在地上的紅燒肉上，那團蠕動的東西突然化作一灘黑泥，滲進了青磚縫裏。
    他喘著粗氣坐起來，發現自己還趴在八仙桌上，桌上的飯菜熱氣騰騰，母親正端著湯從灶台邊走來，笑著說“發什麽呆呢？快吃，涼了就不好吃了。”
    陳望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掌心那道傷口還在滲血，血珠滴落在青磚上，位置和前幾次一模一樣。
    門檻邊，王婆的身影又出現了，手裏的木槌在陽光下閃著詭異的紅光。
    第九次了。
    他看著碗裏的紅燒肉，突然意識到，這不是循環，是一場永遠吃不完的、用他的骨頭做賭注的晚飯。而他每一次抗拒，都隻會讓下一次的“菜”，變得更像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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