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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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神廟後的小路比想象中更陡,碎石混著薄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林秋攥著那把黃銅鑰匙,金屬的溫度透過掌心傳來,像一道細小的暖流,勉強抵禦著骨子裏的寒意。
    陳默跟在她身後,腳步虛浮,嘴裏還在低聲念叨著“小雅”,時而清醒時而糊塗。白大褂女人走在最後,左臂的布條滲出新鮮的血漬,卻像感覺不到疼,隻是時不時抬頭看向天空,那裏的雲層越來越厚,像一塊浸了墨的破布。
    “它在跟著我們。”白大褂女人突然開口,聲音壓得很低。
    林秋回頭,看到紗布人(蘇晴)就站在小路,鐵鉤拖在地上,劃出斷斷續續的火星。她沒有跟上來,隻是靜靜地站著,像一座沉默的路標。而山神廟門口,外婆和人偶已經不見了,雪地上隻留下兩串交錯的腳印,最終匯入懸崖下的濃霧裏。
    “它為什麽不追?”林秋問。
    “因為這裏是‘界限’。”白大褂女人指了指腳下的碎石,“往前是‘未竟之地’,隻有真正帶著執念的人才能進去。它……已經放下了。”
    林秋想起紗布人剛才那聲模糊的“秋秋”,心裏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放下?一個被困在紗布裏的人,怎麽可能放下?
    小路盡頭突然開闊起來,出現一片圓形的空地,中央立著一塊巨大的黑石,表麵光滑得像鏡子,卻不反射任何影像,隻映出一片濃得化不開的黑。黑石周圍,散落著十幾個小小的土堆,每個土堆前都插著一塊木牌,上麵用紅漆寫著名字,大多已經模糊不清。
    “這是……墓碑?”陳默的聲音終於恢複了些清明。
    “算是吧。”白大褂女人走到一塊相對嶄新的木牌前,上麵寫著“小雅”兩個字,紅漆還很鮮亮,“這裏埋的不是人,是‘名字’。”
    林秋湊近看去,木牌下的土堆裏,露出一角紅布,像是某個小女孩裙子的碎片。她突然想起陳默那個掉了眼睛的布娃娃,胃裏一陣發緊。
    “每個人進來這裏,都會留下一個名字。”白大褂女人的聲音有些飄忽,“有的是自己的,有的是別人的。等名字被黑石徹底吸掉,那個人就會變成迷宮的一部分,再也出不去了。”
    她指向黑石“看到那上麵的影子了嗎?”
    林秋盯著黑石看了半天,才發現那片漆黑的表麵上,隱約浮動著無數細碎的影子,像是被水泡脹的人臉,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無聲地嘶吼著。
    “那是所有沒能離開的人。”
    話音剛落,陳默突然像瘋了一樣衝向寫著“小雅”的木牌,雙手瘋狂地刨著土堆“小雅!爸爸來接你了!我們回家!”
    土堆裏的紅布越來越多,漸漸露出一個小小的、被揉皺的布娃娃,正是他之前掉在“黃泉路”裂縫裏的那個。隻是這一次,娃娃的眼睛不再是黑洞,而是兩顆圓潤的、泛著綠光的珠子,正死死地盯著陳默。
    “爸爸,你終於來帶我了。”娃娃開口了,聲音和那個紅裙小女孩一模一樣。
    陳默的動作僵住了,他抱著布娃娃,眼淚混著鼻涕往下淌,嘴裏不停說著“對不起”。
    林秋看到,他的手腕上不知何時纏上了一縷黑毛,正順著皮膚往手臂上爬,和急診室裏那個黑影身上的毛一模一樣。
    “他要變成‘影子’了。”白大褂女人歎了口氣,“執念太深,反而被執念吞掉了。”
    林秋突然想起自己的鑰匙,她掏出鑰匙,發現鑰匙柄上刻著的花紋變得清晰起來——不是普通的花紋,是“秋秋”兩個字,和她紅棉襖上的小名一模一樣。
    “你的名字,會刻在哪裏?”白大褂女人看著她。
    林秋的目光掃過那些模糊的木牌,突然在角落看到一塊幾乎被黑石吞噬的木牌,上麵隻剩下一個“外”字,旁邊還刻著一把小小的剪刀。
    是外婆。
    她的心髒猛地一縮,轉身就往空地邊緣跑。那裏有一棵歪脖子樹,樹幹上纏著一根粗麻繩,和外婆上吊用的那根一模一樣。麻繩末端垂下來,正好對著一個新的土堆,土堆前還沒有木牌。
    “別碰它!”白大褂女人喊道。
    但已經晚了。林秋的手指剛觸到麻繩,就感覺一股巨大的力量拽著她往下墜,土堆裏突然伸出無數隻手,抓住她的腳踝,往黑暗裏拖。
    她看到土堆裏露出了外婆的臉,黑洞洞的眼睛裏塞滿了稻草,正對著她笑。還有那個紅棉襖人偶,脖子扭曲著,貼在臉上的紙滑落,露出裏麵的稻草裏裹著的玉佩——那玉佩上的裂痕,和她當年摔碎它時的裂痕一模一樣。
    “是你把它摔碎的……”外婆的聲音從土裏鑽出來,“是你害我找不到它……”
    “是你讓我在雪地裏等了你一天……”人偶的聲音跟著響起,“你說會回來帶我走的……”
    無數的聲音湧進耳朵,有外婆的,有小雅的,還有一些陌生的、帶著哭腔的聲音,像無數根針,紮進她的腦子裏。
    她想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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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她七歲,把外婆最寶貝的玉佩摔碎了,怕被罵,偷偷埋進了後山。外婆找了三年,直到臨終前還攥著半塊碎片。
    那年冬天,她和鄰居家的小女孩玩捉迷藏,把對方鎖在了老屋後的柴房裏,自己卻忘了這件事,跟著父母回了城裏。等外婆發現時,小女孩已經凍僵了,穿的正是那件紅棉襖。
    外婆是替她償命的。
    “對不起……對不起……”林秋的眼淚洶湧而出,她不再掙紮,任由那些手把她往下拖。泥土沒過胸口時,她感覺手裏的黃銅鑰匙突然變得滾燙,燙得她幾乎要握不住。
    鑰匙的尖端,不知何時變得鋒利如刀。
    她猛地抬起手,用鑰匙狠狠刺向自己的掌心。
    劇痛傳來,血珠滴落在土堆裏,瞬間被吸收了。那些抓著她的手突然鬆開了,外婆和人偶的臉在泥土裏漸漸淡去,像是從未出現過。
    林秋掙紮著爬出來,掌心的傷口深可見骨,血卻不再流了,傷口裏滲出的不是血,而是一縷縷白色的霧氣,像在淨化著什麽。
    白大褂女人站在她麵前,眼神複雜“你選擇了‘償還’,而不是‘逃避’。”
    林秋攤開手心,黃銅鑰匙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淡紅色的疤痕,形狀正是鑰匙的樣子。
    陳默還在抱著布娃娃哭泣,隻是他身上的黑毛已經蔓延到了脖子,臉上開始長出灰黑色的斑塊,眼睛裏漸漸浮起綠光。他看到林秋,突然咧開嘴笑了,露出尖利的牙齒“一起留下吧……這裏很好……”
    林秋沒有理他,她看向空地邊緣,那裏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條新的路,和之前的陡峭不同,這條路很平坦,鋪著青石板,盡頭有微光閃爍,像是真正的出口。
    “那是‘回頭路’。”白大褂女人說,“走出去,就能回到你原來的世界。但你要記住,這裏的一切,都會變成你的夢,時不時來找你。”
    林秋看向那條路,又看了看正在變異的陳默,看了看那塊吞噬名字的黑石,突然搖了搖頭。
    “我還有一件事沒做。”
    她轉身,朝著小路的方向走去——那裏,紗布人(蘇晴)還靜靜地站著,鐵鉤垂在地上,紗布下的肩膀微微聳動,像是在哭。
    “你還在等什麽?”林秋站在她麵前,輕聲問。
    紗布人沒有回答,隻是緩緩抬起手,鐵鉤的尖端指向黑石的方向。
    林秋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黑石表麵的黑影中,有一個格外清晰,那是個穿著病號服的女人,肚子高高隆起,正痛苦地蜷縮著,像是在分娩。
    “你的‘名字’,在那裏。”林秋明白了。
    蘇晴變成紗布人,不是因為放下,而是因為她的執念還沒找到歸宿——那個她從未見過的孩子。
    “我幫你把它帶出來。”林秋說。
    紗布人猛地抬起頭,紗布下的黑洞洞的眼窩對著她,喉嚨裏發出模糊的嗚咽,像是在道謝。
    林秋深吸一口氣,走向黑石。離得越近,越能聽到裏麵傳來的、無數細碎的哭喊,像有無數個靈魂被困在裏麵。她伸出手,按在黑石冰冷的表麵上。
    掌心的疤痕開始發燙,白色的霧氣源源不斷地滲出來,融入黑石。那些嘶吼的影子像是遇到了克星,紛紛後退,露出中間那個孕婦的身影。
    “跟我走。”林秋輕聲說。
    孕婦的影子看著她,緩緩伸出手。就在她們的手即將相觸時,黑石突然劇烈震動起來,表麵裂開無數道縫隙,裏麵湧出濃稠的黑霧,像要阻止她們。
    陳默嘶吼著撲了過來,他已經徹底變成了那個黑毛怪物,爪子帶著風聲抓向林秋的後背“不準帶它走!”
    林秋沒有回頭,她死死按住黑石,掌心的霧氣越來越濃。孕婦的影子終於握住了她的手,一股冰涼的觸感傳來,像握著一塊冰。
    “砰!”
    一聲巨響,紗布人(蘇晴)用鐵鉤狠狠砸在陳默的頭上,黑毛怪物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被砸得倒飛出去,撞在黑石上,瞬間被裂縫裏的黑霧吞噬,連一點痕跡都沒留下。
    紗布人扔掉鐵鉤,走到林秋身邊,用沒纏紗布的手(那隻手已經恢複了正常,隻是布滿了傷疤)輕輕按在黑石上。
    兩股力量匯合,黑石的震動越來越劇烈,最終“哢嚓”一聲,徹底碎裂開來。
    無數的影子像掙脫了束縛,朝著四麵八方散去,漸漸消失在空氣裏。而那個孕婦的影子,在黑霧散盡後,緩緩睜開了眼睛——那是一雙清澈的、屬於嬰兒的眼睛。
    它對著林秋和紗布人笑了笑,然後化作一道白光,鑽進了紗布人的胸口。
    紗布人身體一震,身上的紗布開始寸寸碎裂,露出下麵漸漸恢複正常的皮膚。當最後一塊紗布落下時,站在那裏的不再是怪物,而是一個麵容憔悴、眼神卻無比溫柔的女人,她的肚子微微隆起,像是揣著一個無形的生命。
    “謝謝你。”蘇晴的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沙啞。
    白大褂女人走過來,看著她們,臉上露出一絲釋然的笑“看來,不是所有債都要用一輩子來還。”她指了指那條青石板路,“現在走,還來得及。”
    林秋看著蘇晴,又看了看那條路,點了點頭。
    兩人並肩走在青石板路上,腳下的石板發出清脆的聲響,像在倒計時。快到出口時,林秋回頭看了一眼,山神廟和黑石都已經不見了,隻剩下一片白茫茫的霧氣,像從未存在過。
    “你打算去哪裏?”蘇晴問她。
    “回家。”林秋說,“回老屋,把外婆和那個小女孩的事,好好處理掉。”
    蘇晴笑了笑“我也是。去找個安靜的地方,等我的孩子出生。”
    窗口的微光越來越亮,溫暖的光線灑在她們身上,帶著陽光的味道。林秋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霧氣中,似乎有個穿白大褂的身影在朝她們揮手,然後漸漸淡去。
    她知道,永夜迷宮不會消失,它會藏在每個人的心裏,等待著被救贖或被吞噬的那一天。
    但至少此刻,她們走出來了。
    陽光刺眼,林秋眯起眼睛,看到遠處的公路上有汽車駛過,聽到了鳴笛聲,聞到了路邊烤紅薯的香氣——是真實世界的味道。
    她深吸一口氣,拉著蘇晴的手,一起走進了陽光裏。
    身後的霧氣,緩緩合攏,像一個被關上的、布滿灰塵的舊盒子。
    隻是盒子的角落裏,還放著一個掉了眼睛的布娃娃,和一把沾著紅漆的黃銅鑰匙,等待著下一個需要償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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