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湖水仿佛還浸在骨髓裏，刺得人渾身發顫。甩脫了水麵上那道鬼魅般的灰影，烏篷小船如同驚弓之鳥，在影衛拚盡全力的劃動下，一頭紮進更為偏僻、河道如蛛網般縱橫交錯的蘆葦蕩深處。青鸞臉色鐵青，手臂上的傷口草草捆紮的布條已被血水浸透，她撕下內襯再次勒緊，鷹隼般的目光警惕地掃視著身後每一片晃動的葦叢。濃重的血腥味和冰冷的恐懼感如同實質，沉甸甸地壓在小小的船艙內。
    沈昭緊緊抱著楚明凰冰冷濕透的身體，用自己的體溫徒勞地想要暖和她。楚明凰靠在她懷裏，頭無力地垂著，墨黑的發絲濕漉漉地貼在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頰上。肩胛處那片玄色衣料被鮮血和湖水浸透，呈現出一種令人心悸的暗紅，濕冷的布料緊貼著傷口，每一次小船輕微的顛簸，都讓懷中的身體難以抑製地顫抖一下，壓抑的痛哼聲細若遊絲地從緊咬的唇瓣間逸出。
    “陛下……陛下你撐著點……我們快到了……”沈昭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眼淚混著冰冷的湖水不斷滑落，滴在楚明凰冰冷的手背上。她死死咬著下唇，嚐到了鐵鏽般的血腥味，才勉強壓下喉嚨裏翻湧的絕望嗚咽。
    不知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寒冷中航行了多久，前方終於出現了一片破敗的陸地輪廓。那是一個依著荒廢水道、早已被遺棄的村落。斷壁殘垣在暮色四合中如同巨獸的骸骨，枯黃的蘆葦長得比人還高，幾間勉強還算完整的土坯茅屋歪歪斜斜地立在荒草之中，透著一股死寂的淒涼。
    “陛下，娘娘，前方有個荒村，可暫避！”一名影衛壓低聲音，帶著一絲劫後餘生的慶幸。
    小船悄無聲息地靠向一處被蘆葦半掩的、坍塌了大半的石砌小碼頭。青鸞率先躍下，警惕地掃視四周，確認無人後，才與另一名影衛小心翼翼地將楚明凰從沈昭懷裏接出。觸手的冰涼和那濃重的血腥味讓青鸞的心又沉了幾分。
    “快！找間能避風的屋子！”青鸞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急促。
    沈昭幾乎是手腳並用地爬下船，腿軟得幾乎站立不住，卻強撐著跟在後麵。他們選中了一間看起來相對最完整的茅屋，推開吱呀作響、布滿蛛網的破舊木門，一股濃重的塵土和黴味撲麵而來。屋內空空蕩蕩，隻有角落裏一堆發黑的幹草和一張缺了腿、歪倒在地的破木桌。
    青鸞迅速清理出一片相對幹淨的地方，鋪上帶來的油布和鬥篷，小心翼翼地將楚明凰安置其上。楚明凰的身體一接觸到稍微幹燥些的地麵，便控製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失血和冰冷的湖水徹底擊垮了她強撐的意誌，意識已陷入昏沉的邊緣。
    “火！快生火！”沈昭的聲音帶著哭腔，撲到楚明凰身邊。她顫抖著手去解楚明凰濕透的衣襟，指尖觸碰到那冰冷粘膩、被血水浸透的布料時，眼淚更是洶湧而出。
    青鸞迅速從隨身攜帶的防水皮囊裏取出火折子和一小捆幹透的引火物，動作麻利地在屋子中央清理出一小片空地，點燃了篝火。橘紅色的火焰跳躍起來，驅散著屋內的陰冷和黑暗，也映亮了楚明凰那張慘白如紙的臉。
    借著火光，沈昭終於看清了楚明凰肩頭的傷口。玄色的外袍被撕開，露出裏麵同樣濕透的中衣。刀口斜斜地嵌在肩胛下方，皮肉猙獰地外翻著，邊緣呈現出一種不祥的灰白色，被冰冷的湖水浸泡後，傷口周圍腫脹發白，正有暗紅色的血水混合著渾濁的組織液，緩慢地、持續地滲出來。一股淡淡的、帶著腐敗氣息的腥味彌漫開。
    “唔……”劇痛讓昏迷中的楚明凰無意識地蹙緊了眉頭，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
    “陛下……對不起……都怪我……都怪我……”沈昭的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大顆大顆地砸在楚明凰冰冷的手背上。巨大的自責如同毒蛇般噬咬著她的心髒，如果不是為了救她，楚明凰怎麽會傷上加傷，怎麽會落入如此凶險的境地？她強忍著喉頭的哽咽，用顫抖的手從青鸞遞過來的簡易藥囊裏翻找出金瘡藥和幹淨的布條影衛隨身攜帶的應急品），又拿起水囊，倒出珍貴的清水浸濕一塊相對幹淨的布巾。
    “娘娘，當心傷口惡化，需盡快清理上藥。”青鸞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她守在門邊，目光警惕地投向屋外沉沉的夜色，手臂上的傷依舊在滲血，但她仿佛毫無知覺。
    沈昭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壓下翻湧的情緒。她不能崩潰！楚明凰需要她！她小心翼翼地用濕潤的布巾，一點一點、極其輕柔地去擦拭楚明凰傷口周圍的汙血和泥水。每一次觸碰那腫脹發白的皮肉邊緣，都能感覺到懷中身體的劇烈顫抖。她的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最易碎的琉璃，眼淚卻不受控製地模糊了視線，隻能不停地眨掉。
    “陛下……忍一忍……很快就好……”她一邊哽咽著低語，一邊仔細清理。汙血和渾濁的滲出液被擦去，露出底下更深、更猙獰的傷口。沈昭的心揪成一團，她將金瘡藥粉小心地、厚厚地撒在傷口上，藥粉接觸到翻開的皮肉，帶來更強烈的刺激，楚明凰的身體猛地一彈，昏迷中發出一聲壓抑的痛哼，那隻未受傷的手無意識地、死死地攥緊了身下的鬥篷布料，指節用力到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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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了……好了……藥上好了……”沈昭心疼得無以複加，連忙用幹淨的布條，動作麻利卻又萬分小心地將傷口層層包裹起來，盡量避開肩胛骨的位置，避免壓迫。包紮完畢，她又用另一塊布巾，蘸著清水，仔細擦拭楚明凰臉上、頸間的冷汗和汙跡。
    做完這一切，沈昭已是滿頭大汗，精疲力竭。她癱坐在楚明凰身邊的地上，背靠著冰冷的土牆，大口喘著氣。火光跳躍，映著她蒼白憔悴、淚痕斑駁的臉。
    然而，楚明凰的情況並未好轉。篝火帶來的暖意似乎並未傳遞到她身上，她的身體反而開始不受控製地發起抖來，牙齒咯咯作響。沈昭伸手一探她的額頭，滾燙的溫度瞬間灼痛了她的指尖！
    高熱！傷口感染加上冰冷的湖水浸泡，還是引發了高熱！
    “青鸞！陛下發燒了！好燙！”沈昭的聲音帶著哭腔的顫抖。
    青鸞立刻走過來，蹲下身，用手背試了試楚明凰額頭的溫度，眉心擰成了死結。“必須降溫！”她迅速解下自己身上相對幹燥的外袍，蓋在楚明凰身上，又對門口的影衛吩咐：“去弄些冷水來！要快！”
    影衛無聲地消失在門外夜色中。
    沈昭心急如焚，她將楚明凰的頭小心地枕在自己腿上，用浸了冷水的布巾一遍遍擦拭她滾燙的額頭、頸側和手心。但楚明凰的身體依舊燙得像塊火炭，顫抖得越來越厲害，蒼白的嘴唇幹裂起皮，無意識地發出模糊的囈語。
    “冷……好冷……”楚明凰的身體蜷縮起來，即使在昏迷中，也本能地向著唯一的熱源——沈昭的懷抱裏鑽去。她冰冷的手指無意識地、死死地抓住了沈昭的衣襟，力道之大，仿佛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我在……我在呢陛下……”沈昭哽咽著，將楚明凰更緊地摟在懷裏，用自己的臉頰貼著她滾燙的額頭，徒勞地想要分擔那份灼熱。眼淚再次洶湧而出，滴落在楚明凰緊閉的眼睫上。
    就在這時，楚明凰的囈語忽然清晰了一瞬。她的眉頭痛苦地緊鎖著，長睫不安地顫動，幹裂的唇瓣微微翕動，發出幾個破碎而模糊的音節，帶著一種深切的、近乎執念的焦灼：
    “…昭昭…別怕…別怕……”
    沈昭的身體猛地一僵，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間停止了跳動。
    楚明凰的囈語還在繼續，氣若遊絲，卻帶著一種不容錯辨的、刻入骨髓的安撫：
    “…別怕…孤在…孤在……”
    “孤在”！
    不再是冰冷疏離的“朕”，而是更古老、更私密、帶著絕對占有與庇護意味的——“孤”！
    這兩個字，如同兩道驚雷，狠狠劈在沈昭混亂的心湖！將她所有的自責、恐懼、後怕瞬間炸得粉碎！隻剩下一種排山倒海、幾乎將她溺斃的心疼和酸楚！
    楚明凰……這個殺伐果決、視眾生如草芥的暴君，這個連重傷昏迷都在本能地對抗示弱的女人，在意識最模糊、最脆弱、最痛苦的深淵邊緣，心心念念的，不是自己的傷勢，不是滔天的權力，而是用她骨子裏最隱秘、最不容侵犯的帝王自稱，向她許諾庇護，讓她“別怕”！
    “陛下……”沈昭再也控製不住，失聲痛哭出來。她緊緊抱住懷中滾燙顫抖的身體，將臉深深埋進楚明凰汗濕的頸窩，滾燙的淚水洶湧地浸濕了對方的衣襟。所有的堅強偽裝在這一刻土崩瓦解，隻剩下最原始的、撕心裂肺的心疼和無助。
    青鸞默默地看著這一幕，向來冷硬如石的臉上，肌肉幾不可察地抽動了一下。她別開眼，目光投向屋外沉沉的、危機四伏的夜色，握著劍柄的手指，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就在這時，守在門邊警戒的影衛忽然發出一聲極低、卻充滿警惕的吸氣聲！
    青鸞瞬間如同繃緊的弓弦，身影一閃已到門邊，透過破舊門板的縫隙向外望去。
    沈昭的哭聲也戛然而止，驚恐地抬頭。
    屋外，荒村死寂。隻有夜風吹過高高蘆葦的嗚咽聲。然而，在清冷的月光下，距離他們藏身茅屋不遠的一處坍塌土牆的陰影裏——
    一點極其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幽藍色冷光，如同鬼火般，一閃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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