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鬼族”兩個字，亞菜那幾乎要看不見的眼縫似乎被撐開了一點點。他一言不發，邁著依舊不緊不慢的步子走到辭穆麵前，那雙眯著的眼睛裏透出審視的精光，仔仔細細地打量著辭穆。他的目光掃過辭穆額上那對小巧的、泛著玉石光澤的角，滑過他銀白色的長發，又在他臉頰那道紅色的瘢痕上停留了片刻。
    良久，亞菜才收回目光，慢悠悠地“唔”了一聲，聲音有些沙啞，像是很久沒說過話一般，吐出了一個詞：“……像。”
    亞菜卻沒有再多說什麽，他轉過頭，催促著自己的侄女，語調依舊是那種慢得讓人著急的腔調：“……去……船……上……吧。”
    辭穆的目光順著亞菜慢悠悠的動作，落在了那艘靜靜停泊在岸邊的小船上。
    那船當真小得可憐，通體由一種淺色的、仿佛是某種水生植物的莖稈編織而成，線條流暢優美，卻也顯得分外單薄，像一片巨大的葉子漂浮在水麵上。別說載上他和九艉，就是連亞菜那個巨大的竹筐，似乎都無法容納。
    美菜顯然看穿了他的顧慮，她那雙紅寶石般的眼睛裏閃著了然的笑意，用柔軟的爪子輕輕推了推辭穆的臂膀，鼓勵道：“去吧，上了船，就是另一番模樣了。”
    那聲音輕柔而篤定，帶著不容置疑的魔力。九艉也用他微涼的胸膛輕輕抵了抵辭穆的後背，喉嚨裏發出一聲低沉的咕嚕，仿佛在催促，又像是在說“別怕，有我”。
    辭穆深吸一口氣，將信將疑地朝小船走去。當他的腳踩上那看似脆弱的船身時，腳下卻傳來出乎意料的堅實感，船身隻是微微一晃，便穩穩地承住了他的重量。他向前踏出第二步，整個人都站進了船裏。
    就在這一瞬，眼前的景象發生了奇異的變化。並非是天旋地轉的眩暈，而更像是有一陣無形的、清涼的水波從他眼前蕩漾開去。周遭河岸的風聲、水流聲、以及美菜的呼吸聲，都仿佛被一層柔軟的薄膜隔絕開來，變得遙遠而模糊。隨即，那層薄膜被悄然掀開，一個嶄新的空間豁然呈現在他麵前。
    他依舊站在那艘小船上，可小船所處的，卻不再是狹窄的船艙。腳下是寬闊平整的木製甲板，眼前則是一個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倉儲空間。
    一排排、一堆堆的果蔬被分門別類地碼放得整整齊齊。這邊是掛著新鮮泥土、散發著清甜氣息的胡蘿卜，那邊是堆成小山、表皮紫得發亮的飽滿茄子，更遠處還有一筐筐泛著露珠的紅色漿果，在空間裏某種柔和光源的映照下，閃爍著寶石般的光澤。空氣中彌漫著泥土的芬芳與瓜果的清香，沁人心脾。
    辭穆眼底的驚詫一覽無餘，他下意識地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這艘看似不起眼的小船，內裏竟藏著一個如此廣闊的乾坤，這種空間魔法讓天生就喜歡囤物的華夏人羨慕得不得了。
    九艉緊隨其後地踏上船，他高大的身影並未讓空間顯得擁擠。他對這番景象似乎並不意外，隻是好奇地掃了一眼。
    辭穆回頭，隻見美菜也輕盈地一躍，跳進了這片廣闊的空間。她的小爪子裏不知何時多了一大捆散發著清香的幹草，大概是從亞菜那個巨大的竹筐裏取出來的。緊接著，亞菜也拖著他那慢吞吞的步子跟了進來。他那龐大的身軀和巨大的竹筐，在這片空間裏竟也顯得毫不突兀。
    美菜熟門熟路地走到一處空地，將懷裏的幹草鋪散開來，很快就整理出一個鬆軟舒適的草窩。她心滿意足地趴了上去，長長的耳朵耷拉在草堆上，舒服地晃了晃。而亞菜則默默地走到一個角落，將自己龐大的身軀蜷縮起來，那身柔軟的灰色長毛讓他看起來像一團巨大的、蓬鬆的毛球，他甚至還發出了一聲輕微的、滿足的歎息，隨即閉上了那雙幾乎看不見的眼睛。
    “你們隨意哦，”美菜將小腦袋枕在前爪上，聲音帶上了一絲慵懶的睡意：“我和叔叔要睡覺了，我們都暈船。”
    “暈船？”辭穆剛剛平複下的心又被提了起來，他瞪大了眼睛，環顧著這空無一人的寬闊甲板，語氣裏滿是不可思議：“那……那誰來駕船？”
    “不用擔心，”美菜打了個小小的哈欠，眼睛裏泛起一層水汽。她抬起一隻爪子，指向小船的最前端。辭穆順著她的指向望去，隻見船頭的甲板上，鐫刻著一枚形似蕨類葉片的銀色符文，在柔和的光源下，那符文正散發著微弱而寧靜的光芒。
    “船上有印記，”美菜的聲音愈發輕柔，像是在說夢話：“一會兒，鬼族送來的風就會找到我們，它會帶著我們穿過迷霧之海。船會飄起來，很快的，我建議你們也睡一覺。”
    話音剛落，美菜便將臉埋進了柔軟的草堆裏，均勻的呼吸聲很快傳來。整個奇異的空間裏，隻剩下辭穆、九艉，以及兩隻已經沉入夢鄉的垂耳兔。
    空氣裏，瓜果的清甜與幹草的暖香交織在一起，安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心跳。九艉從身後貼得更緊了些，蹼爪輕輕搭上辭穆的腰，用下巴蹭了蹭他的頸窩，喉嚨裏那安撫的咕嚕聲再次響起。
    人，一切有我，安心便是。
    辭穆靠在人魚溫暖而堅實的胸膛上，感受著那沉穩有力的心跳，心中的不安與疑慮，也在這片奇異的靜謐中，被一點點撫平了。
    那片奇異的靜謐並未持續太久，辭穆忽然感覺到腳下的甲板傳來一陣極其輕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震動，並非是水波的搖晃，而是一種更平穩的、自下而上的托舉感。船，真的如美菜所說，飄起來了。
    這無聲的升騰帶來了一種奇異的失重感，九艉緊貼著他的身體瞬間僵硬了，辭穆正想開口詢問，卻聽見耳邊傳來一聲短促而壓抑的、介於嗚咽與作嘔之間的怪異喉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