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連忙回頭，隻見九艉那張向來冷峻或熱情的俊美臉龐，此刻竟微微泛著青白，酒紅色的長發有幾縷黏在了他汗濕的額角。他緊蹙著沒有眉毛的眉心，眼眸也失去了焦點，蒙上了一層水汽，顯出幾分可憐的脆弱。他又發出了一聲難受的低吟，修長的手指按住了自己的喉嚨。
    “不舒服？”辭穆立刻明白了，他反手撫上人魚冰涼的臉頰，心中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原來強大的、能在深海中與巨獸搏鬥的人魚，竟然會暈這種船。
    他柔聲安撫道：“沒事的，像美菜他們一樣睡一覺就好了，睡著了就不會難受了。”
    九艉難受地點了點頭，卻依舊靠在他身上不肯鬆手，像一隻尋求庇護的大型動物。辭穆看他這副模樣，知道讓他就這麽躺在甲板上，他肯定不樂意。辭穆的目光在滿倉的果蔬間巡視了一圈，很快便有了主意。
    他輕輕拍了拍九艉的手臂，示意他稍稍鬆開。他獨自一人站起身，在這片廣闊的空間裏穿行。他繞過一堆碼放得像小山一樣、表皮光滑翠綠的瓜果，最終在一個角落裏，發現了一個足有半人高的巨大葫蘆狀南瓜。那南瓜通體橙黃，表麵帶著一層天然的蠟質光澤，弧度圓潤飽滿，看起來就是個完美的靠枕。
    辭穆用他僅存的左臂環抱住那巨大的南瓜，使了些力氣才將它滾到九艉身邊。他將南瓜穩穩地立好，然後扶著九艉高大的身軀，讓他靠坐上去。南瓜冰涼而堅實的表麵似乎讓九艉舒服了一些，他緊繃的肌肉略微放鬆，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將整個人的重量都交給了身後的支撐。
    安撫好了九艉，辭穆這才稍稍鬆了口氣。他回頭看了一眼靠在巨大南瓜上的人魚，九艉閉著眼，長長的睫毛在微微顫抖，那張平日裏豔麗逼人的臉龐此刻蒼白得像一張脆弱的紙，但呼吸總算平穩了些。辭穆憐惜地幫他把一縷滑落的酒紅色長發撥到耳後，這才轉過身，開始真正打量這艘神奇的船。
    辭穆自己則完全沒有感覺到任何不適，腳下的甲板穩如平地，他站起身，好奇地打量著這個奇妙的空間。柔和的光源不知從何而來，將每一顆果實都照得飽滿誘人，空氣中清甜的香氣愈發濃鬱。他走到船舷邊——如果這裏能被稱為船舷的話——卻看不見任何窗戶，隻有望不到頭的、堆積如山的物產。整個世界仿佛隻剩下這艘沉默前行的船，載著他和他的愛人，以及兩隻沉睡的兔子，駛向一片未知的迷霧。
    他邁步向船頭走去，腳下的甲板感受不到絲毫晃動，隻有一種持續不斷的、平穩向前的推力。空氣裏瓜果的甜香與幹草的暖意混合成一種令人安心的味道。他繞過一叢叢碼放整齊的紫色長茄，踏過一片鋪著柔軟苔蘚的空地，很快便來到了這片倉儲空間的最前端。這裏沒有舵盤，隻有一根古樸的木製舵柄，正被一隻無形的手操控著，時而向左，時而向右，做出極其細微的調整。每一次轉動，都與船頭甲板上那枚蕨葉符文閃爍的光芒遙相呼應。
    辭穆的視線越過舵柄，望向前方。原本以為是實心木板的船首，此刻竟呈現出一種半透明的質感，像一塊巨大的、被磨得模糊的琥珀。透過這層奇異的“窗戶”，能看見外麵的景象。無數濃厚翻滾的灰白霧氣，正以一種令人心驚的速度向後飛速掠去，仿佛他們正穿行在一條由雲與風構成的湍流隧道中。船身的光芒在濃霧裏投下柔和的光暈，將那些變幻莫測的霧氣照亮，時而聚成巨獸的輪廓，時而又散為飄渺的輕紗。
    如此驚人的速度，辭穆卻感覺不到半點顛簸或不適，仿佛他不是在高速飛行的船上，而是安坐於自家庭院的搖椅中。他心中湧起一股難以抑製的好奇，想親手感受一下那傳說中“鬼族送來的風”。他走到那片半透明的船首壁前，抬起僅存的左臂，小心翼翼地向前伸去。
    指尖傳來的觸感卻出乎他的意料。沒有預想中的狂風，也沒有冰冷的霧氣，他摸到了一層看不見的屏障。那感覺十分奇特，像是在觸摸一張繃緊的、富有彈性的軟膜，帶著一絲涼意，柔軟地將他的手掌阻隔在外。他稍稍用力按了按，那層膜便微微向內凹陷，卻堅韌異常，牢牢地守護著船內的一方天地。
    就在他收回手，心中感到些許困惑時，一陣輕柔的風拂過他的臉頰。辭穆微微一怔，他看見自己額前幾縷銀白的發絲被和緩地吹動，這風並非來自船外，而是源於船艙內部，不知從何而起，帶著一種不同於瓜果甜香的、仿佛雨後森林般的清新氣息，溫柔地環繞在每個人的身邊。他這才恍然大悟，這便是美菜所說的那陣風，它既是船的動力，也是船的守護。
    他緩緩閉上眼，任由那股雨後森林般的氣息將自己包裹。
    一種滾燙的、近乎顫抖的期待從他胸口升起。如果連他們送來的風都如此體貼，那麽鬼族……他的同族，是否也會是同樣溫柔的存在？
    “真好……”一聲幾乎聽不見的喟歎從辭穆唇邊逸出，帶著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哽咽。他真的很期待，期待與那份善意的源頭相見。
    就在他沉浸在這份來之不易的希望中時，異變陡生。
    那片籠罩著整個船艙的柔和光芒，毫無征兆地開始黯淡。並非是燈火熄滅般的突兀，而更像是一場迅速降臨的日食。光線被一種無形的物質吞噬，堆積如山的瓜果失去了誘人的色澤，從飽滿的橙黃與翠綠，迅速褪化成單調的灰，最後徹底沉入虛無。
    不過一兩個呼吸之間，整個世界便被拽入了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純粹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