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純的好奇心壓倒了一切。苗苗幾乎沒有猶豫，他看著科萊那雙充滿期盼的藍色眼睛，重重地點了點頭，然後仰起臉，發出了一聲代表同意的、快樂而響亮的“啾——！”
    對於苗苗而言，這趟旅程新奇而顛簸。
    他上了船，和在水麵上漂的葫蘆屋不同，船這個東西不但沒他遊的快，還讓他總想吐。
    下了船後又坐上馬車。
    從未坐過馬車，這種被關在木頭盒子裏搖搖晃晃的感覺，遠不如騎在海豚背上破開浪花來得自在。他把臉貼在小小的車窗上，好奇地打量著飛速倒退的景物。大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整齊的綠色方塊和一些溫順的、長著毛的四腳生物。
    科萊王子就坐在他對麵，用一種近乎貪婪的目光將他從頭到腳細細描摹，仿佛要用視線將他吞吃入腹。他不停地對苗苗說著什麽，語調溫柔得能滴出蜜來，金色的頭發在從車窗透進來的光線下閃閃發亮。苗苗聽不懂，他有些困惑地歪了歪頭。
    但是辭穆的言傳身教告訴他，聽不懂的話就笑笑，笑是禮貌是一切美好的開始。
    謀士傑尼則縮在角落裏，臉色比外麵的土地還要灰敗。他一路都在喃喃自語，時而祈禱，時而又像是翻閱著腦海中某本關於異族的禁書，每看一眼苗苗，他的眼皮就要狂跳幾下。
    當馬車駛入王都時，喧囂聲浪撲麵而來。高大的石製建築鱗次櫛比，街道上擠滿了穿著各色布料的人類。這景象遠比沙灘上隻有海鷗和螃蟹要熱鬧得多。苗苗的眼睛亮了起來，他幾乎要趴到窗戶上，小小的鼻尖都擠扁了。辭穆爸爸說過，他的家鄉有很多很多人，還有很多很多好吃的。
    這裏的人是夠多了，可……辭穆爸爸說的那些東西呢？
    科萊顯然將苗苗的興奮當成了對王都繁華的讚歎，他臉上的笑容愈發得意。他像一位展示戰利品的國王，驕傲地為苗苗指點著窗外的每一處建築，盡管這完全是一場單方麵的炫耀。
    馬車最終停在一座宏偉得超乎想象的宮殿前。科萊牽著苗苗的手，幾乎是半抱著他走下了馬車。苗苗的赤腳踩在冰涼光滑得能映出人影的石板上，讓他下意識地縮了縮腳趾。這裏的一切都太堅硬、太冰冷了，沒有沙子的柔軟，也沒有海水的溫度。
    他被帶入宮殿，穿過無數掛著厚重帷幕的走廊。科萊向他展示了鑲滿寶石的權杖，掛在牆上不會動的人像畫，還有一整個房間閃閃發光的漂亮石頭。這些在科萊看來是無上的財富與榮耀，但在苗苗眼中，它們甚至不如一枚在陽光下會變色的海螺殼有趣。
    他的期待在一點點落空。他開始焦急起來。
    他掙開科萊的手，在金碧輝煌的大殿裏跑來跑去。他跑到宮外的車道上，使勁朝外張望，搜尋著。
    沒有。沒有辭穆爸爸說的，那種會自己跑、肚子裏還能發出聲音的鐵盒子。那些在路上跑的，依舊是需要用鞭子抽打才會移動的、長著毛的四腳生物。
    他又仰起頭，瞪大眼睛望向天空。天空很藍，有幾朵白雲飄過，偶爾有幾隻和海鷗差不多大的鳥飛過。但是，那種辭穆爸爸形容過的、有著巨大翅膀、能載著很多人在雲上穿梭的鐵鳥，連影子都沒有。
    失望淹沒了最初的好奇。這裏不好玩。這裏什麽都沒有。沒有會說話的鐵盒子，沒有會飛的鐵鳥。
    他想回家了。他想念他的沙灘，想念那些會躍出水麵跟他打招呼的海豚，想念辭穆爸爸。
    苗苗轉身就往外跑，他的動作敏捷得像一條受驚的魚，仆人們甚至來不及反應。科萊愣了一下，隨即失笑，以為這又是他天真的小美人什麽新奇的遊戲，好整以暇地跟在後麵，準備欣賞他迷路後可憐又可愛的模樣。
    苗苗憑著來時的記憶，準確無誤地衝出了那道沉重得仿佛能隔絕兩個世界的大門。燦爛的陽光再次灑在他身上，可他卻感受不到絲毫暖意。
    他站在宮殿高高的台階上，望著門外那條筆直通向城門的大路。然後，他準備邁開腳步，奔向家的方向。
    可……家的方向是哪裏？
    他的大腦忽然變得一片空白。
    那個方向，那個他閉著眼睛都能感受到的、永遠指向大海的坐標，消失了。就好像有人用一塊濕布，將他腦海中那副清晰無比的航海圖給徹底抹去，隻留下一片模糊不清的混沌。他記得自己來自一片沙灘，沙灘連接著大海，可那片沙灘在哪個方位？要朝哪個方向走才能聞到海風的味道？
    他茫然地站在原地，淺棕色的眼眸裏滿是無措。他像一隻被丟進沙漠裏的海鳥，失去了天空與海洋的指引，周圍的一切都變成了陌生而懷有敵意的存在。隻要他的腳一踏出皇宮的範圍，那股熟悉的、與生俱來的方向感就憑空蒸發了。他試著往回退一步，重新站到宮殿的門檻內，那模糊的、關於大海的印象又隱約浮現。可當他再次踏出，那片空白便會再次降臨。
    他就像被一條無形的鎖鏈拴在了這座華麗的籠子裏。
    他想不起來，他回不去了。
    那道無形的門檻，成了世上最遙遠的距離。苗苗踉蹌著退回宮殿的陰影裏，仿佛隻有被這巨大的石製造物籠罩，他腦海中那片模糊的、屬於大海的輪廓才不至於徹底消散。
    他不再跑了，隻是失魂落魄地遊蕩在這座華麗的牢籠中。那些金碧輝煌的裝飾，此刻在他眼中都變成了囚籠的欄杆，冰冷地反射著他茫然無措的臉。
    好在他不必和那位王子交流，可每當他不想吃那些東西的時候，王子就會當著他的麵，拖走一個女仆或者男仆，然後他就能聽到淒厲的喊叫，後麵就再也沒見過她或者他了。
    他天天都在對著缸裏的小魚說：“你和我說說話吧，我真的很討厭他們。”
    但是小魚的思考很短暫，隻會不停的說：“餓……餓……遊……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