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同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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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磚黛瓦的轉角回廊裏,林彥秋將一串赤金足紋的銀錁子摔在烏木案上。銀錢碰撞的脆響驚破了春日的靜謐,金絲籠中畫眉鳥撲棱棱撞向籠壁,爪子抓撓銅環的聲響與銀錢餘音纏繞成一曲突兀的樂章。穿月白蟬翼紗裙的女子正用銀杏葉形銀匙舀蜜漬枇杷,藕荷色褙子隨著腰肢搖曳生姿,裙裾間羊脂玉佩隨著步履時隱時現,恰似暗香浮動月黃昏。
    見銀錁子在案上骨碌碌打轉,她隻將銀匙在汝窯茶盞邊緣輕輕一刮,起身時裙擺掃過菱花木窗,驚得簷下風鈴叮咚作響,清泠的鈴聲裹著她似笑非笑的語調:“公子這般闊綽,連齊老將軍的嫡孫女都敢晾在翠梧院品冷香,舒窈這點薄麵倒也當得起。對了,送客那輛油壁香車,可是董太師家大公子新製的機關車?”話音未落,袖中金步搖已隨著轉腕動作掃過檀木雕花,驚起案上玉蘭花瓣簌簌飄落。
    林彥秋望著那支金步搖隨著步伐輕顫,恍然想起晨間董汝平送來的燙金請柬。原來這女子方才的漫不經心皆是試探。待對方襝衽行禮時,他已斂去初見時的輕慢,抱拳還禮間袖中銅扣輕碰玉環,發出與銀錁子墜地時截然不同的溫潤聲響:“在下林彥秋,不知姑娘芳名?”語調裏已帶著三分敬意,七分探究,恰似春茶入水泛起的漣漪,將先前的鋒芒盡數化作案上餘溫未散的蜜漬枇杷。
    沉水香的煙霧嫋嫋繞過螺鈿妝具,陳舒窈指尖撫過雲母屏風上墨竹的紋路,餘光瞥見少年腰間羊脂玉環泛著溫潤光澤。她暗自揣摩這身著玄色中衣的少年,究竟是董汝平哪支旁係的貴胄。肖花蘭打理的這處花影樓,本是京中貴女打發時辰的清幽所在。初見這獨身而來的年輕公子,她也以為不過是京城老侯爺們不學無術的庶孫,直到聽聞他連齊老將軍祖孫都不識,才知是真正從外埠來的貴客。
    玉指輕點檀口驅散心緒,陳舒窈襝衽行禮時,藕荷色褙子帶起細微的風:“舒窈先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公子儀態端方,令舒窈自慚形穢。”她望著少年眉間英氣,暗笑自己方才的猜忌,董家那位江南道的伯伯近日正與父親書信頻繁,若能結交這位乘坐油壁香車的少年,倒不失為樁美事。
    “陳舒窈。”
    她報出名諱時,林彥秋的指尖僅是虛虛一掠,便從她溫潤如玉的荑手中抽離,連腕間金釧都未驚動半分。這般恰到好處的疏離,恍若春風掠過湖麵,讓正用銀箸撥弄冰鎮楊梅的陳舒窈喉間滾過一聲不可聞的輕顫。她望著少年袖口露出的月白中衣,想起半個時辰前齊芝怡拂袖離去時帶翻的描金茶盞,指尖無意識摩挲著青瓷盞沿,突然覺得這人眉間那點朱砂痣,怕是星宿投世的標記。
    正想借品香的借口打聽來曆,清脆的銅鈴聲突然從窗外傳來。林彥秋抬手接住穿窗而入的傳書鴿,腕間金環與鴿爪相擦發出細響。陳舒窈望著鴿腿上綁著的褪色紅綾,忍住笑意看著少年用拇指輕輕摩挲信箋上的墨字,忽然覺得他連呼吸都帶著鬆煙墨的清氣。
    “老地方等我。”
    肖花蘭的傳書鴿係著褪色紅綾掠過射鴨廊時,帶起一陣刺鼻的腥風。林彥秋將信箋塞進懷間,玄色直裰上未幹的墨漬與領口歪斜的粗布雲肩形成微妙反差。他衝陳舒窈拱手致歉時,袖口滑落半張染著胭脂的素箋,正是齊芝怡遺落的詩箋。
    “告辭。”
    靴底碾碎滿地槐花,林彥秋的身影瞬間消失在垂花門後。陳舒窈俯身拾起地上的詩箋,見背麵赫然印著董家特有的朱砂標記,指尖突然觸到箋角殘留的金粉,原來那輛繪著金蟾的油壁香車,停在花影樓外的半個時辰,竟是為了這位身著墨漬直裰的少年。
    林彥秋掀起浸透沉水香的簾櫳,踏入花影樓時,階下正停著輛髹金虎頭轅車。青銅風鈴在車轅上叮咚輕顫,似在訴說未盡的密語。他望著韁繩上係著的素色同心結,指尖無意識摩挲懷中折扇,那柄扇骨暗刻“寡人有疾”的灑金扇,此刻成了辨認身份的信物。原來董汝平念茲在茲的女子,正是這輛虎頭車的主人肖花蘭。
    踏出院門刹那,月洞門連成的碎銀光讓他蹙眉。這座國舅爺的舊別院,三十畝荷塘將宅院織成迷陣,連貨郎都難覓出口。正欲沿著遊廊往西苑行去,身後突然傳來銅鈴脆響。轉頭隻見六瓣銀燈懸垂的油壁香車轔轔駛來,半卷的車窗後露出半張芙蓉麵,陳舒窈手持象牙團扇輕搖,腕間金鈴隨著馬車顛簸奏出清泠樂章,與風鈴聲錯落交織,恍若春夜私語。
    陳舒窈掀開茜紗車簾時,清風卷起女子雲鬢間斜插的金步搖,鈴蘭花形的墜子在日光下泛著冷光。“此處車馬難尋,公子欲往何處?”她半倚在鋪著鮫綃的車座上,腕間疊著的赤金鐲子隨著話語輕晃,“奴家這輛紫騮正缺個同乘的詩客。”
    他望著她裙裾上並蒂蓮紋樣暗繡的金線,在陽光下流轉著琉璃般的光澤,忽然想起方才廳中肖花蘭故意將建蓮茶湯潑在齊芝怡衣襟上的場景。若喚董汝平遣家奴來接,未免落了與虎謀皮的笑柄;驚動正與齊氏周旋的肖娘子,又恐徒增其煩惱。見車帷上金線纏枝紋路別致,他微微拱手:“既如此,便叨擾陳娘子了。”
    登上油壁香車的刹那,茜紗車帷掃過鼻端一陣龍腦香。他垂眸間瞥見緋紅襦裙下,蟬翼紗裹著的羊脂玉踝正隨著顛簸輕輕晃動,藕段般纖長的玉腿被裙裾裁出驚鴻遊龍的弧度。心口泛起的漣漪被“非禮勿視”的清規戒律壓了壓,便抬眼望向車外掠過的雕花窗欞,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懷中折扇,那柄扇骨暗刻“寡人有疾”的灑金扇,此刻成了遮掩心事的屏障。
    陳舒窈望著少年迅速移開的視線,指尖無意識撫過腰間垂著金鈴的蹀躞帶。她故意將鮫綃披帛鬆鬆搭在肩頭,露出用珍珠膏養得吹彈可破的肩窩。
    "清波苑。”
    見少年眉峰微動,陳舒窈又添了句:“那處宅院依著玉泉,奴家知曉。”語調裏帶著三分挑釁,七分篤定,恰似春茶入水泛起的漣漪,將未盡之意盡數藏在車帷搖曳的光影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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