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林彥秋完全不知，桐城官場的風雲變幻已徹底改寫。
    最初，人們茶餘飯後議論最多的，是這個初出茅廬的小吏是會被革職查辦，還是流放至嶺南煙瘴之地。
    然而，當畢正安被帶走後，輿論風向陡然轉變。坊間開始盛傳，是林彥秋向縣衙密報了畢正安的不法勾當，方才引發了那場驚心動魄的午後爭鬥。
    於是乎，林彥秋竟成了民間傳頌的“直諫君子”，被讚譽為敢於與貪腐惡吏作鬥爭的典範。
    但林彥秋這點事，如今在縣衙和府衙的高牆內，已顯得微不足道。
    副縣丞、主簿、司庫、典史，四位要員接連被帶走，這在當地官場上掀起了軒然大波，宛如朝堂地震，波及了整個官僚體係。
    而此刻最令人揪心的問題，莫過於接下來誰將被牽連入局，又該由誰來填補這些空缺的職位。這些問題，自然要由縣丞祝文與副縣丞李文傑等高層來定奪。
    在這場官場的腥風血雨中，有人愁眉不展，有人卻暗自竊喜，真可謂幾家歡喜幾家愁。林彥秋仍在城外逍遙，而城內，新的權力格局正在悄然醞釀。
    桐城縣丞祝文之子、縣衙捕頭祝知禮施施然踱步於青磚黛瓦的儀門，絳紫圓領袍下擺掃過石階青苔，腰間魚袋金光乍泄。這位二十三歲便執掌刑名的貴公子，正借著堂前香爐的嫋嫋青煙，將蜂衙瓦舍裏的流言嚼得有滋有味。
    祝知禮正將腳翹在烏木公案上。他腰間玉帶的螭龍紋在燭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窗外午色四合，銅漏滴答作響，祝知禮手中摩挲的那方雲紋瓷鎮紙突然被他擲向空中，又穩穩接住。
    “範鵬那賊人算是灰頭土臉了！”他朝空中虛踢一腳，腳尖的雲頭皂靴踢得襟帶翻飛。
    今日江南道巡按禦史剛把範鵬革職查辦的邸報張貼在縣前影壁上，這死對頭黯然出城時那張青白的臉，至今仍在祝知禮眼前晃蕩。
    “墨卿兄！”
    他抓起案頭狼毫，朱砂筆尖在素箋上劃出淩厲的撇捺，“今午午時，畢正安那老賊竟在縣衙六扇門內當眾挨打？！熱血男兒本色，望赴醉香樓詳談。”
    素箋隨信鴿飛過桐城上空，落在都察院後巷的青石板上。林彥秋拂落琴徽上的浮塵，羽扇輕揮間，窗紙簌簌作響。他那件玄色披風隨風揚起，露出內裏繡著金線的雲雁紋，恰似他身份般撲朔迷離。
    “那老泥鰍總算是翻了船？”他指尖輕彈出清越琴聲，卻把信箋隨手擲入炭盆。火舌吞沒墨跡的刹那，林彥秋袖中滑落的牙牌突然滾到燭台下，玉牌上陰刻的“國子監禦令”在暗處泛著幽光。
    此刻醉香樓的臨窗雅間裏，祝知禮正把玩著從範鵬府上抄來的犀角酒盞。窗紙上映著馬車轔轔駛近的剪影，他突然把酒盞重重扣在梨花木桌上，震得案上的汝窯香爐叮當亂響。樓上花宴上琵琶聲驟然停歇的當口，祝知禮掀開竹簾，正看見青石板路上揚起的馬車塵土裏，閃過一道墨色長袍的影子。
    想到自己還需要給縣丞祝大人撰寫悔過書交差的事情，林彥秋這才想起張思來，這女子是最擅長揣摩上官心思的了。
    嗯，那就決定是她了。說著林彥秋輕舒廣袖，食指撚起桌上泥金帖子來。
    “林掌書，賀喜了。”
    張思約莫正在秋香閣試新粉，嗓音酥得能滴出蜜來，“墨卿今日在都察院痛懲蠹吏，這番風骨驚動了禮部侍郎呢，那些空出來的主事司務...”
    “且先停筆。”林彥秋撫平雲紋信紙，將狼毫擱在檀木筆架上，“申時後直接往醉香樓來，我們邊吃邊說。”
    張思聽罷驚喜得險些打翻了玉瓷水盂。
    桐城縣衙的衙役們正往刑部大牢押送人犯，這空出來的吏員位置都夠擺滿半張兵部職方圖了。這位林彥秋雖是京城來的門生，可桐城縣丞祝大人賞識他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剛剛係好腰間的玉帶，林彥秋瞧見祝知禮正靠在棗紅駿馬旁。這位捕頭大人今兒穿了件皂色暗花直裰，銅牌腰牌叮當作響，活像隻蹲在馬槽邊偷啄食的雀兒。
    “墨卿兄今日又來詩興大發了？”祝知禮晃著手中玉佩，“聽聞知縣範友祺大人今晚要被調去嶺南理番賬。”
    林彥秋挑起馬鞭輕輕敲在他肩頭：“你在這外頭聒噪什麽？先進了雅間再議。”見祝知禮臉上窘得泛起桃花暈，林彥秋忽地笑出聲來。
    “賊徒！”祝知禮解下腰間銅牌作勢要打，袖口露出半截玄色護腕，那是去年在泰山廟會上被林彥秋賭贏的。
    兩人踏著晚霞緩步而行，林彥秋玄色廣袖隨風拂動，鞋底暗繡的雲紋在青石板上投出斑駁光影：“我喚了張思來，此女最擅揣摩人心，往後辦事當能助我一臂之力。”
    祝知禮眼眸掠過恍然之色，手中折扇輕敲掌心：“怪道今日你會特意選在春闈放榜時請客。原以為你隻愛看新科舉子簪花遊街，卻不想早與人家暗通款曲了。”
    “胡唚！”林彥秋作勢彈了他肩頭，腰間玉佩叩擊出清越聲響，“我那日在縣衙痛懲畢正安，你令尊大人竟要我撰擬悔過書。這等酸腐事，倒叫我想起同窗時你寫檢討的熟練勁兒。”
    祝知禮忙擺手道：“少拿這勞什子來打趣，自打蒙學起，那些‘弟子規’式的檢討寫得我都快能倒背如流，直到結識你這同窗，才學會耍些小計謀搪塞師長。”
    “既然如此，”林彥秋輕撫頜下三綹長須，“待會兒見到了張主簿，你且收斂起來那些輕浮的做派，這次可是我央求她幫忙的。”
    祝知禮暗自歎了口氣，想起年少時在學館抄寫《四書》的日子，那時林彥秋總能用《左傳》內的引文巧妙應對教諭斥責，而自己卻隻能在窗下對著《太上感應篇》苦思措辭。如今這悔過書的名目，倒與當年如出一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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