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思莞爾，蓮瓣似的足尖輕點著漢白玉階，起身時淺杏色綾羅襦裙簌簌作響。
    她執起案邊青銅冰鑒裏浸著的琉璃盞，俯身將半盞溫熱的香茶輕輕澆在林彥秋鬢側：“在墨卿麵前，妾身隻願作個尋常婦人，什麽太守之位、漕運事務，皆比不得墨卿掌心的溫度。”
    說話間，她纖指已褪去白玉鐲子，沿著林彥秋腰間鏤空雲紋的玉帶緩緩遊移。半敞的曲裾深衣下，絳紗中衣若隱若現。林彥秋抬手在她繡著桂花紋的藕色肚兜上輕拍一下，指腹沾染了朱砂殘色。
    張思眸中浮起薄霧般的羞赧，解帶時翠綠的流蘇垂落在雕花檀木床上。她將狐裘披風輕輕搭在林彥秋肩頭，順勢褪去他的玄色紗帽，發間銀杏葉金簪墜地時清脆如落子棋聲。
    身下織錦錦褥皺起層層浪紋，檀郎沉吟時，她輕咬著描金雲鬢上的珍珠墜角：“墨卿莫要分心，今夜且由妾身做主。”
    晨起梳洗時，銅鏡裏張思的菱花鏡匣裏還放著昨夜送來的月白綾帕，上麵繡著並蒂合歡。林彥秋身著的月白直裰是她命人連夜縫製的，晨光裏襯得他愈顯風姿朗逸，隻是眉間隱隱透著宿醉後的倦意。
    書房案幾上堆著尚未批閱的塘報，林彥秋望著窗外雨打芭蕉的景致，案頭《齊民要術》的書頁隨風翻開。腰間玉帶斜係的樣式，分明是昨夜她匆忙係上的。
    馬車轆轆碾過青石板路，在屯田司青磚灰瓦的照壁前停住。林彥秋正欲繞過垂花門返回理事房，卻被張思按住袖口：“墨卿留步，既是屯田司要員，午後參政會議豈能缺席？”
    林彥秋本欲問“此非屯田司中常設議政”，卻見張思鳳目微凜，隻得隨她穿過回廊。踏入議事廳時，八仙桌旁已落座七人：兩位兵曹參軍、掌判趙副使、節度使幕僚主事何晉、度支使許昕、車馬司老王，還有一位身著補服的守門老卒。何晉對著他擠眉弄眼，林彥秋徑直走向老卒身旁，從懷中摸出一包煙絲遞過去：“老伯，可要嚐嚐？”
    老卒接過煙絲湊近鼻尖嗅了嗅，撚起一片在手心摩挲：“好煙！點上。”許昕那邊已研好墨，林彥秋解下火鐮打火，火星濺在煙紙上綻成細碎金芒。老人接過煙袋，手腕輕抖又將整包煙絲收入袖中：“既是外人所贈，便該共享。”一套動作如行雲流水。
    “瞧著老伯身手矯健，想來年輕時定是軍中翹楚？”林彥秋見老頭麵露得色，趁機搭話。
    “那是自然！當年隨燕王掃北，在金山與匈奴決鬥，其人雖悍勇，怎奈我軍勢如虹！”老卒擺手時忽然沉吟，指尖沾染的煙灰簌簌而落，“可惜匈人馬快，陣中兄弟多未見其麵目，便已血染黃沙......”
    說罷，渾濁的目光穿過雕花窗欞，似穿透歲月煙風。
    林彥秋聽聞此言，躬身作揖：“老伯忠勇，今朝便請點撥晚輩。”
    隨著張思緩步踏入議事廳，原本低語的眾人瞬間噤聲。
    張思與趙副使並肩落座八仙桌首，先向林彥秋投去一抹若有若無的秋波，隨即轉頭含笑對趙副使輕聲道：“今次議事，還請趙副使主理。”
    趙副使清咳一聲，高聲道：“諸位同僚，今日召開的乃是全體士紳擴大例會，先點齊在場人員。”
    待名冊核對完畢，他續道：“諸位，今請張司長發言。”
    廳中響起稀疏掌聲，隻見謝參軍拍得最是賣力。林彥秋身旁的老卒早已闔目養神，鼻間微鼾輕動。
    張思清咳一聲，朗聲開口：“諸位，今日聚首，本官先要申明縣衙同寅鮮少過問詩禮雅集之弊！為更好地完成府尊交付之重任，本官提議對縣署事務分管進行調整，並請諸位同寅表決。首先，為杜絕類似劉寶生之事件，今後縣署一切開銷，須先經度支使許昕審核蓋印，再呈本官批紅方能生效。其次，為激勵年輕同寅積極性，特命節度使幕僚主事何晉全權掌管文案房事務，縣尊不再具體過問，但保留垂詢之權。”
    一席話足足半個時辰，核心乃是據縣誌所載，近三年來縣署甚少組織鄉紳共習禮樂。今張思到任，定要整飭此風。詩禮雅集乃同僚切磋進德修業之要道，往後每月需齊聚一至兩次共研詩書。
    張思言罷，睃了趙副使一眼。趙副使繼而道：“諸位，雅集之重不必贅言。今後若無要務，斷不可無故缺席。”
    張思接道：“本官在此明言，往後雅集事務盡歸趙副使掌管。若有同寅在趙副使處考勤不周全，屯田司自當嚴懲。”
    一時間，張思與趙副使你來我往配合默契，顯見二人已達成默契。張思此番抬舉趙副使，日後自當得其鼎力襄助。
    話音剛落，趙副使立刻接口道：“諸位，現就張司長之提議，進行表決。”
    此番舉措實乃妙手，張思借調整分管之機，巧妙分化了張參軍的財權與人事權。財務審核歸度支使掌管，本就合乎常理；而將文案房事務獨立劃歸何晉，顯然是要削弱張參軍的實權。
    張參軍麵色陰鬱，老謝則苦笑著低下頭猛吸旱煙，林彥秋自是不會插話，隻盯著藻井上雕刻的飛天發呆。
    眼看氣氛有些僵滯，張思忽而含笑望向林彥秋方向：“秦翁，您也說兩句？”
    林彥秋這才知道老卒姓秦，正走神間被點到名，慌忙起身。
    秦翁似剛從夢中驚醒，環顧四周後麵色一肅：“諸位同寅，老夫今日仿若回到當年隨軍出征的歲月，又見全體將士共商軍機之景。我朝素來秉持民主集中之旨，張司長此舉正是對這一優良傳統的踐行。老夫對司內分工調整一事，深表讚同。”
    他言罷，廳中眾人紛紛頷首，唯獨張參軍的眉心擰成一個解不開的結。
    秦老輕捋白須，慢悠悠舉起右手，王禦馬亦隨之抱拳道：“老夫亦同此議！”
    此時林彥秋正欲起身，卻被秦老笑著攥住手腕高高揚起：“小林亦表讚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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