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坦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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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裕同這番話仿若平地驚雷,滿室皆是倒吸涼氣之聲。
    林彥秋本就蒼白的臉色又白了幾分,他下意識地蹙眉,腦海中瞬間浮現出董仲達那張不怒自威的臉。
    董仲達與方裕同交情匪淺乃京中公開的秘密,此刻方裕同這般站出來,林彥秋幾乎是篤定這背後少不了董仲達的授意。
    祝文與劉青對視一眼,壓低了聲音輕咳兩聲,目光卻下意識避開了陳舒窈。
    他們深知江南道的水有多深,多少南北商幫、世家大族在這片土地上僵持不下,方裕同這突兀的表態,就如同在平靜的湖麵上丟下巨石,漣漪不知會蔓延到何處。
    陳舒窈素手輕絞著衣角,她對方裕同的脾性再清楚不過。
    往日裏方裕同行事溫吞,左右逢源,既不站隊北派,也不傾向南係。
    早些年方裕同堂兄受滬上商幫提攜,這事兒知道的人不多,可眼下他這般公然表立場,莫不是真要投奔董仲達?
    但這又實在不像方裕同的性子。
    此時旁人插話隻會被視作偏袒,滿室沉寂間,眾人齊齊將目光投向了林彥秋。
    隻見他喉結微微滾動,片刻後,仿佛將滿腔火氣都吞了回去,語氣淡得像冬日簷下的冰棱:“方大人,事情已到了這一步,還請您就此打住。您就幫我傳話,往後這路,我自己走便是。”
    這一番話落,屋內凝滯的空氣似被挑破了的蠶繭,驟然鬆動開來。
    此時正值三更過後,杏林別院內脂粉氣消散,隻餘一縷嫋嫋的龍涎香。
    方裕同望著窗外銀杏葉簌簌飄落,青石板上已積了薄薄一層。
    他身著玄色團鶴暗紋襴衫,腰間玉帶鬆鬆束著,發冠銀絲垂落滿室清涼月色。
    “罷罷罷!”
    方裕同忽而仰首長笑,聲如洪鍾震得梁上塵灰簌簌而落。
    “好!好!好!”又連讚三聲,複又朗聲道:“林公子好好調養,有事遣人來府上尋我!”
    說罷衝身後書童頷首,那童子忙從袖中取出一方油紙包著的名帖,雙手遞給林彥秋。
    滿室皆是倒抽冷氣之聲。
    林彥秋玄色直裰上銀線繡的竹枝在燭影裏搖曳,那名帖沉甸甸似有千鈞。
    陳舒窈藕色百迭裙擺掃過雕花木椅,指甲下意識地摩挲著琵琶骨。
    她記得方裕同那張帖子,上書“翰林院庶吉士方裕同拜”的蠅頭小楷,堪稱一帖難求。
    祝文與劉青對視一眼,均從對方眼中瞧出驚愕。
    方裕同此番做派,實乃破天荒頭一回。
    祝文早年曾見他拒收太醫院正的名帖,如今竟將私印名帖贈與區區一介主簿,這背後水有多深?
    “既是這般......”
    方裕同衝二人頷首,轉身跨過月洞門時,外頭廊下侍立的書童已備下棗紅駿馬。
    馬蹄聲嘚嘚,驚起遊廊下棲息的幾隻宿鳥,撲棱棱振翅而去。
    林彥秋望著那張名帖,青瓷茶盞裏碧螺春的熱氣嫋嫋升騰。
    方裕同既已離去,祝文與劉青也同時告辭。
    月光透過菱花窗灑在林彥秋半邊臉上,映出眉間那道淺淺的疤痕。
    陳舒窈故作隨意地絞著衣帶,藕荷色的裙裾掃過地上一瓣零落的銀杏葉。
    “有什麽想問的,盡管開口。”
    林彥秋忽而低語,聲線沉穩得像冬日裏結冰的湖麵。
    “我沒什麽好瞞你的。”
    陳舒窈指尖頓住,烏木發簪在發間投下參差的影。
    她抬眸對上林彥秋清冷的視線,瞬間讀懂了那句“我沒什麽好瞞你”背後的決絕。
    “罷了......”
    她輕歎,玉蔥般的手指挑起茶盞,茶湯在青瓷中蕩起細碎的漣漪,“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秘密,我既信你,也信方大人。”
    林彥秋眼底閃過一絲複雜,卻見陳舒窈眼波流轉間,忽然若有所悟。
    她素來伶俐,此刻更是透徹。
    方裕同此番當眾表露,既是金蘭之交的坦蕩,更是明明白白的宣示:此子乃我方裕同所護,誰人敢動,先問我方裕同同不同意。
    月光如水,順著窗欞的縫隙流淌進來。
    林彥秋望著陳舒窈指尖彈落的茶漬,在石桌上凝出一朵小小的水花,恍惚間明白,這杏林別院深深處,又多了幾重風雲。
    此時正值未時三刻,杏林別院回廊轉角處陰翳蔽日。
    劉坤懷揣著一籃子鮮棗,蜷在雕花朱漆廊柱後,額角滲出的冷汗順著官服皂紗帽翅滴落。身後的阿月與阿池仍穿著月白色比甲,耳墜銀杏葉形步搖在鬢邊輕晃,恨恨地瞪著他:
    “你個堂堂桐城副知縣,見了誰尾巴夾得這麽緊?”
    阿月嘴一撇,菱花銅鏡映出她鬢邊的茉莉花簪。
    今晨得了急報,明日便要隨欽差回京述職。
    二人本想辭別林彥秋,誰料尋到劉坤打探消息,竟得知林公子“偶感風寒”在醫館靜養。
    登門探望時正撞見方裕同與書童進了醫館偏廳,劉坤黑臉驟變,竟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噤聲!”
    劉坤伸手攔住阿池,又將三人藏回太湖石後。
    正巧瞧見劉青與祝文並肩踱出醫館,二人腰間玉佩叮當作響。
    劉坤突然癱坐在長椅上,官靴鞋底碾碎了地磚縫裏的野草,喉結上下滾動:
    “你們懂個屁!”
    他抹了把嘴角的苦茶,“那兩個是江南道上官!林彥秋這病來得蹊蹺。阿月你記著,以後在仕途上,能攀上這樣的靠山,比八股文寫得再好都有用!”
    阿池杏眼圓睜,藕荷色百迭裙掃過青磚地麵,幽幽拋出一句:“你這算盤打得倒是精。不過有些事,光靠‘爬高枝’可不成......”
    話音未落,忽見醫館偏廳的素綾窗簾挑開,方裕同青衣皂履大步跨出,手中烏木折扇扇出的風,吹落了簷角的銅鈴。
    “走!”
    劉坤暴喝一聲,拽著二人閃進垂花門後。
    待廊下腳步聲漸遠,阿月突然扯住他的袖口:“你方才見了方裕同,怎像老鼠見了貓似的?”
    “哼!”
    劉坤冷哼,從靴筒裏抽出張揉皺的邸報,“這位方大人,前日才被禦史台參了‘結黨營私’。他在刑部令箭上蓋的私印,跟林彥秋腰間玉佩的紋路,都是......”
    他突然壓低了聲音,“都是當年東廠督公的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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