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茶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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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嶺客棧內,屏風後傳來簌簌落筆聲,林彥秋合上折扇輕咳一聲,待書案後的陳軍擱下狼毫筆,方才踱步上前。
    穿過回廊時雲母香爐裏的沉水香正嫋嫋升起,將簷角銅鈴搖落的風聲襯得更幽遠幾分。
    “陳大人。”
    林彥秋晃了晃腰間玉佩,青玉表麵沁著水光似的,“這次滄山縣藥材賦稅數額甚巨,途中經手之人難免有鯨吞之念。不知能否煩請兄台代為轉達於知縣李文傑李大人,從桐城遣派精擅算學的吏員下來,專司稽察捐稅流轉?”
    林彥秋袖中暗捏的鎏金佩魚微微作響。
    陳軍本在拂著案頭的汝窯茶盞,那冰裂紋盞心盛著半盞碧螺春,茶氳氤氳間隻露出他半截玄色官袍。
    半晌才將建盞擱在烏木幾案上,輕叩兩指:“墨卿,法網過密恐生弊蠹,此乃曆代訓誡。”
    林彥秋不由撫額苦笑,烏木扇骨在掌心敲出斷續聲響:“這點在下自是曉得。隻是滄山縣連歲遭蝗患,眼下縣丞盧大人告病不理政事,新任知縣杜大人又難堪大用,若不在關鍵處設卡,怕是十斛稅糧九斛入私囊。”
    他從袖中取出燙金銀封的賬冊,“在下不求事事苛察,唯望八成糧稅能入縣衙銀庫。”
    陳軍展開賬冊,但見上麵蠅頭小字密密麻麻記錄著藥材稅銀收支,筆鋒轉折間竟見刀鋒銳氣。
    沉吟半晌,方將手中吸完後的瓷煙槍擱下:“既是如此,不如由滄山縣衙呈遞邸狀,須得杜知縣與賀副縣丞聯名署押,再行呈遞至縣丞李樹堂大人。並抄送知縣李文傑大人,屆時或可由縣丞發令,更為妥當。”
    林彥秋忙起身作揖,玄色紗帽微微前傾,露出額間隱起的朱砂痣。
    午宴時分,陳軍舍了烈酒改用醒脾湯,席間談及政務時,案幾上冰裂紋的汝窯盞竟泛起細碎波紋。
    送客至朱漆大門時,陳軍的皂色馬車已在槐樹下候著。馬車行至巷口忽又停住,車窗輕搖半寸:“墨卿,下月初四若有暇,桐城故裏設宴,望勿卻。”
    林彥秋翻身上馬時,馬鐙與鎏金銀魚相撞叮當作響,回首看見陳軍袖口露出半截蘇繡荷包,正繡著山城縣界碑旁的古槐圖樣。
    朱陳的皂靴踏上青石板路不久,齊芝怡便趿著繡履追過來,緋色百迭裙掃過遊廊朱漆:“墨卿,那姚杏兒,莫不是與你暗通款曲?怎生總拿幽怨眼神覷我?”
    齊芝怡鬢邊珠翠顫巍巍的。
    林彥秋正把玩著手中文竹折扇,聞言噴出一口香茶:“一派胡言,那婆娘分明是妒忌你生得比她姣好。”
    見齊芝怡眼含期待,便故意頓住,待她忸怩著扭動腰肢,才笑道:“這繡閣中照鏡的,哪個比得你?便是前月來送匾的梅公子,見你是不是連拂塵都攥歪了?”
    說罷又補上一句:“旁人見色心起,唯有我這柳下惠......”
    “說什麽柳下惠!”
    齊芝怡作勢要擰他,一路旋身掠過遊廊,驚起簷下乳燕撲棱棱飛遠。
    林彥秋望著她裙角雲紋被風揚起,轉身去取烏木書案上的螺鈿小箱。
    年樺,而立有三,舊桐城牧司曹掾,祝文主政時越階提拔,今在滄山縣任牧正。
    林彥秋將手邊的藥材賦稅方略圖丟給齊芝怡,指尖叩著遊廊回紋欄杆:“且看且批,我出趟門。”
    不想剛至垂花門處,姚杏兒已如幽魂般立在遊廊轉角。
    “林大人好豔福。”
    她藕荷色褙子上玉蘭暗紋浸著薄汗,瞧著林彥秋不耐煩地拂袖,便堆起三分笑意:“昨日杏兒衝撞了林大人,今日特來賠罪。隻求林大人為桐城那十幾處茶肆美言幾句......”
    話音未落,林彥秋已轉身走向門外的太湖石假山。
    “甚麽茶肆?本官不諳茶事,姚掌櫃怕是認錯人了。”
    林彥秋青色直裰下擺沾了石縫青苔,卻見姚杏兒眼中閃過惱怒。
    清晨時分,她名下茶肆皆被桐城縣衙以匿稅為名查封,連那掛著“滄山茗香”幌子的食肆也未能幸免。
    想起昨夜被林彥秋失手摔下的羞憤,她攥緊袖中藏的沉香木扇,指甲陷進柔荑肉裏。
    姚杏兒襝衽一禮,藕荷色褙子上的玉蘭紋在日光下泛著溫潤光澤:“林大人,您開個條件罷。無論銀兩還是茶肆份額,但請明言,往後咱們井水不犯河水如何?”
    林彥秋負手踱至遊廊轉角,目光掠過她鬢邊金步搖,舌尖輕抵貝齒:“姚掌櫃這身段,倒比那河東獅吼的要可人些。”
    見姚杏兒羞赧垂首,複斂了笑容,“隻可惜本官近日忙於藥材賦稅之事,待忙罷再議。不過需得提醒一句,本官最厭身後有犬狺狺綴行。”
    林彥秋轉身欲行,卻被姚杏兒輕聲喚住:“林大人既重信義,那桐城茶肆......”
    林彥秋擺手打斷,青色直裰下擺掃過石階青苔,徑直走向候在巷口的烏篷馬車。
    林彥秋行至遊廊盡頭,回身望見姚杏兒仍怔立在轉角,湘妃竹簾半卷,漏下斑駁光影。
    他袖中暗捏的玄玉戒微微發燙,轉身吩咐小廝:“備車,去滄山縣牧司。”
    馬車行過青石板路,驚起一街槐花雪。
    車行至牧司衙署時,秋陽正斜照在斑駁的磚牆上。
    林彥秋讓小廝候在門外,信步至司長公案堂前。
    剛欲叩門,便聽隔壁傳來年輕吏員的嗬斥聲:“兀那廝,曉得我家大人正在午憩麽?”
    林彥秋含笑拱手:“下官乃滄山縣衙來人,有要事求見年大人。”
    那吏員瞥了眼他腕間玉鐲,冷笑道:“再候片刻罷,待大人自啟門戶。”
    林彥秋心中暗忖,這牧司衙門的末流胥吏竟也這般拿腔拿調。
    正思忖間,公案堂的格子門吱呀開啟,踱出個麵色黧黑的中年男子。
    他先衝那吏員冷笑道:“唐三,你倒是會替上官做主。”
    待瞧清林彥秋,方才抱拳致歉:“愧對台閣,拙吏唐突了。下官午間有休憩習慣,還望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