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銀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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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彥秋驟然停步,負手的寬袖掃過金玉珠簾:“簡主簿,這等事尚輪不到你操心。往後你把藥山查勘組的來往食宿銀帖發放管理妥當,剩下的自有機杼運轉。”
    他轉過身,蹙金皂靴的邊角沾著槐花碎瓣,“不過嘛,為官一場也不必苛求。這公帳上的浮銀,一周呈給吾過目一次就好,其餘時候......”
    林彥秋把玩著手腕玉螭珠串,“也都交由你自行斟酌。”
    簡子豪後領一涼,忙跪下磕頭:“小人遵命!”
    待他起身時,後心湖縐衫子已洇出大片墨漬。
    林彥秋從袖中取出鏤空雲紋的房門銅牌,遞給齊芝怡:“你且去我書房歇著,別在府衙亂走。今晚散衙帶你去賞花燈。明日下鄉,若願去可一同前往。”
    齊芝怡低眉斂目接過,轉身時鬢邊蝴蝶金鈿輕輕晃動,叫人想起堂前撲蕊的雙飛蝶。
    簡子豪恰逢其會地奉承:“林大人,令卿既貌比洛神,又婉順可人......”
    話音未落,林彥秋已將手中折扇插在他腰帶裏:“下次再逢迎,這扇骨便嵌你肚子裏。”
    金鑲銀的扇墜撞在石青官袍上,清越的聲響讓廊下鴉雀都噤了聲。
    跨進聚賢廳的刹那,滿堂彩聲如鬆濤般湧來。
    林彥秋的視線掠過前排,與年樺的目光短暫相觸,微微頷首致意。
    他身著石青紗地團鶴紋直裰,玉帶束腰,腳下踏著烏緞皂靴,天青色的官袍在裙角處繡著赤金海水江崖紋。
    “諸位,”林彥秋清朗的嗓音壓過餘韻未散的掌聲,“今日聚首,本官不欲多言。唯記兩點:其一,凡力不能任事者,即刻還家;其二,若有不願效命者,現下亦可離席。”
    他負手而立,玄色官帽上玉珠輕撞,“另有一事,自今日起,年大人暫署藥山查勘組副使,本官離任時,他便是諸位的頂頭上司。”
    此言一出,堂中氣氛凝滯如冰。
    官員們或麵麵相覷,或交頭接耳,唯有年樺端坐不動,案幾上的青瓷茶盞裏,三花茶的浮沫亦紋絲未動。
    林彥秋悠然轉身,鵝黃素綾的袍袖掃過雕花木案:“即刻開始講學。有請永樂醫肆的顧太醫。”
    話音未落,他已掀簾而出,官靴踏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越的脆響。
    剛出二門,車夫小王便進來遞了封傳信:“是現在桐城的杜知縣傳來的”。
    林彥秋取出那封杜北豐親筆的急信。杜北豐激昂的聲音似乎都隨著激動的文字傳了出來:“林大人!哈哈哈!天降橫財!”
    他勾起唇角,依稀可見杜北豐那張因缺錢而扭曲的臉:“杜知縣,且穩住。”
    “桐城府衙今日批下三百萬緡錢,徽商號已先撥兩百萬到帳!不過......”
    杜北豐筆鋒一轉,“他們希望今後永樂醫肆與和信銀號的賬務,都從他們那兒走。”
    林彥秋冷哼一聲,素白的中指摩挲著腰間玉璧邊緣:“他們當我滄山府是何等貨色?回去告訴他們,這銀兩可不止是他們徽商號有,若是不願意做這一筆買賣,本官還不稀罕呢!”
    杜北豐忙不迭解釋:“林大人息怒!隻是這徽商號是桐城知縣李文傑李大人引薦的......”
    林彥秋已猜到李文傑的影子在背後搖曳。
    他深知自己與兩家商號的淵源皆因李文傑,但堂堂縣衙欲支取銀兩,何至於低聲下氣?
    略一思忖,林彥秋放緩語氣:“此事本官可代為周旋,但成否不敢保證。”
    杜北豐見他鬆口,死馬當作活馬醫:“林大人,要不晚上同徽商號的人一同聚席?”
    林彥秋心中不悅更甚。
    杜北豐這區區知縣,長期受製於人,如今又夾在李文傑與銀號之間,實屬無奈。
    但他仍耐著性子開導:“杜知縣,銀兩之事不必看得過重。若真要宴請,也該是徽商號來請。滄山如今雖艱難,可他們瞧得上眼的,是我們的藥材種植與梨果銷路。待這些產業昌隆,管保銀號們踏破門檻。屆時......”
    他話鋒一轉,“本官還不一定肯借他們家的呢。”
    最後一句,林彥秋刻意留白:“你這般,豈非舍本逐末?”
    杜北豐立於青磚黛瓦的縣衙主堂,透過雕花木窗望著秋雨打濕的飛簷。
    同知林彥秋身著玄色對襟長衫,腰間玉帶微垂,眉峰如劍般冷冷對視,令他想起當年範府門下士子那副孤高模樣。父親在世時常言“諫臣當有直骨”,此念在杜北豐心中激起微妙漣漪。
    李文傑踏著濕滑青石板匆匆趕來時,林彥秋已執筆批閱案牘。
    剛毅的筆鋒下,烏金墨色浸透宣紙,恰似這個年輕人不肯妥協的性子。
    杜北豐瞥見李文傑腰間羊脂玉佩流光溢轉,那是太子當年南巡時賜予的信物,此刻映照著林彥秋直挺的脊背,仿若遺世而立的孤鬆。
    “杜大人有所不知。”
    林彥秋擱下狼毫,素白指尖輕叩龍紋硯台,“徽商錢莊若真有誠意,怎會連區區茶稅銀兩都斤斤計較?”
    窗外忽而掠過穿雲雁陣,李文傑撫須沉吟間,烏木鎮紙下壓著的《鹽鐵論》微微挪動。
    這位文狀元出身的現任桐城知縣,此刻因林彥秋不肯應下錢莊提出的鹽引附加條件而蹙眉:“墨卿啊,這錢莊勾連著京師諸多勢力,行事難免圓滑些。”
    林彥秋輕嗤一聲,硯邊寒梅紋樣在幽暗燭光中若隱若現:“錢莊若要鹽引加成,何不徑直向戶部遞折?我堂堂一縣主官,豈能為這等蠅頭小利折腰?”
    說話間,他將那紙未拆的加急公文推至杜北豐麵前,“杜知縣既掌滄山縣事,這錢莊之事,還望明示。”
    杜北豐望著那紙公文上龍飛鳳舞的朱批,心念電轉。
    當年隨父親拜讀範相遺稿時,曾見其親批“士人當有經綸濟世之才”,此刻見林彥秋這般風骨,竟生出些惺惺相惜之意。
    窗外暮色漸合,簷角銅鈴被秋風拂響,恍若多年前範府夜宴上的絲竹餘音。
    “罷了。”
    杜北豐將手中玉扇收起,“我既奉命接洽此事,便依墨卿所議回稟錢莊。”
    話音未落,院牆外忽傳更鼓,三聲悶響間,青石地麵映出他決然轉身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