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 共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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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當空,林彥秋策馬趕到永興鄉參加藥圃開犁禮。但見田壟間搭起彩棚,鄉學童子們頂著毒日頭,手持絹花列隊相迎。更有十餘名垂髫小兒組成的樂班,在蒸騰的熱氣中賣力吹打《鹿鳴》之章。
看著孩童們額上滾落的汗珠將衣領浸得深一塊淺一塊,林彥秋攥緊了馬鞭。待見到鄉紳們迎上來時,他強壓怒火正要開口,忽有個總角少年舉著油紙傘踉蹌擠到跟前。
“胡鬧!”林彥秋終於按捺不住,從陳振背著的青布書囊中取出鬆江棉帕,親手為那孩子拭汗。接過傘時,他瞥見石毅等人麵色灰敗,終是沉聲道:“石兄,本官此行隻為察看藥苗長勢,何須這般排場?讓孩子們都回去歇著罷。”
想到石毅即將升任府衙通判,林彥秋到底留了三分情麵。隻是那柄強行塞來的油紙傘,被他反手插進了田埂邊的淤泥裏。
石毅被這番話說得麵色煞白,苦笑著拱手道:“林大人,這迎迓之禮自古皆然,下官不過循例而行...”
林彥秋強壓怒意,拍了拍他肩頭低聲道:“陳規陋習,該破則破。你看這些稚童,汗透葛衣如同水撈,若讓其父母見了,豈不心如刀割?速去備些冰鎮綠豆飲來消暑。”
石毅慌忙吩咐差役操辦,不多時孩童們便散去。林彥秋仍麵沉似水,待石毅複命時,意味深長道:“石兄!此地非西域邊陲,稚子乃社稷根本,豈能為逢迎上官而受這般苦楚?”
永興鄉的藥圃確是諸村之首。這新築的暖閣從立柱到藥架安置,不過七日便已齊整。其他村落的藥圃也多近竣工,林彥秋在議事廳中,還是對鄉紳們的勤勉多有褒獎。
說到底,令童子迎駕不過是官場積弊。待議事畢,林彥秋即刻策馬返城。方至縣衙,年樺已捧著文書在廊下等候多時。
年樺手捧文書,略提了提奏折已呈之事,重點仍放在明日禦史台巡查上。
“此事當先稟明田大暉才是,下不為例。”林彥秋話音方落,年樺便麵露難色:“回大人,此次巡查重在藥圃與雪梨市易之事,皆是大人親自主理。田大暉早有交代,此類事務皆請大人定奪後再行呈報。”
林彥秋聞言一怔,隨即拱手致歉:“是本官錯怪年主簿了。”年樺聽得這聲致歉,竟有些手足無措,連忙還禮:“是下官疏忽,未及詳稟。”
“常聽人說,官場最重顏麵。”林彥秋輕撫案上鎮紙,“如今看來,知錯能改才是正道。”
待年樺退下,林彥秋見天色尚早,便喚上陳振與衙役王二,策馬往新辟的官田行去。時值仲夏,野草蔓生,遠遠望見紙匣坊與貨棧的工地總算有了些人氣。
“這百頃良田,豈能任其荒蕪?”林彥秋攥緊馬鞭,眉間皺起深深溝壑。
宴客之地選在桐城最負盛名的“醉仙樓”。臨窗的雅間正對著秦淮支流,畫舫燈火映得水波粼粼。受邀者不過三五人,禦史台兩位巡查禦史並隨行書吏,再就是李知府、柳師爺及一名貼身長隨。
席間李樹堂一改公堂上的肅穆,身著靛藍雲紋直綴,執象牙箸為眾人布菜。最是那沈女史被讓在身側,知府不時為其夾一箸鰣魚膾,斟半盞梨花釀,殷勤得連柳安都暗自側目。
明眼人都瞧得出,知府那雙眼睛就像黏在沈佳寧身上似的。偏生這女史穿著月白交領襦裙,腰間蹀躞帶勒出盈盈一握的纖腰,更襯得冰肌玉骨。
沈佳寧豈會不知其中深意?自打進了禦史台,這等眼神她見得多了。好在頂著“禦賜金花”的名頭,席間無人敢強勸。饒是如此,幾輪下來也飲了約莫二兩燒酒,玉麵飛霞更添豔色。
酒過三巡,柳師爺擊掌喚來樂班,笑道:“諸位大人何不賞舞聽曲?”禦史台眾人自是熟稔此道。沈佳寧本欲推辭,念及後續巡查還需府衙配合,隻得按下心思。
雅間內檀香嫋嫋,歌姬們懷抱琵琶輕攏慢撚。沈佳寧獨坐湘妃榻,李樹堂執酒壺”恰好”踱至身側,不時低語些風物閑話。燭光映照下,但見女史醉後桃腮生暈,知府雖正襟危坐,眼角餘光卻總往那截雪白頸項飄去。
“沈編修何不邀我家大人共賞《霓裳》?”柳安忽然近前。沈佳寧見推脫不得,隻得起身福禮:“妾身舞技粗陋,還望大人海涵。”李樹堂捋須笑道:“本官不過附庸風雅,怎敢與臨安才女論舞。”說罷亦離席。
二人於紅氍毹上隨樂而動。李樹堂到底顧忌禦史台身份,始終保持著三寸距離。忽一陣穿堂風過,沈佳寧袖中幽蘭暗香襲來,知府不覺手上加力,隨即驚覺失態:“唐突佳人了。”
這番致歉倒讓沈佳寧訝異。細觀眼前男子:緋袍玉帶氣度雍容,談吐間更顯胸有丘壑。比起那些輕浮公子,這般沉穩反倒令人生出幾分敬意。
“大人多慮了。”沈佳寧淺笑應之。因這插曲,二人間距似近了些。李樹堂雖非善舞,卻也能踏準宮商,期間不時以詩文相詢,既不失禮又顯風雅。曲終時知府從容作揖,回座後親自為其斟上冰鎮酸梅湯,儼然君子之風。
沈佳寧本是渝州人士,父親原在織造局任小吏,母親在官繡坊做繡娘。及至她及笄之年,父母雙雙被裁撤,家道中落。生計所迫,她隻得斷了與寒門書生的姻緣,委身於一位同科舉子。
豈料那人薄幸,竟欲以她為晉身之階。幸得齊家小姐憐惜,暗中周濟,方免於淪為權貴玩物。
此刻李樹堂的溫文爾雅,如春風化雨般沁入心脾。沈佳寧未覺自己唇角笑意漸深,隻覺與這儒雅知府言談甚歡。他博古通今,言談間盡顯宦海沉浮的智慧,這是她在終日為柴米奔波的父母身上,在那個利欲熏心的舉子身上,都未曾感受過的。
至於林彥秋...沈佳寧輕撫腕間玉鐲,那個青衫書生的身影,終究是鎖進了記憶深處的朱閣。
亥時三刻,李樹堂忽起身告辭。雖言“諸位盡興”,眾人卻都識趣地隨之散去。沈佳寧望著那襲漸遠的緋色官袍,竟生出幾分意外之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