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4章 商稅試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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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如海的聲音清朗而堅定,清晰地穿透了大殿的每一個角落,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方才因陛下“遲到”而滋生的種種揣測,此刻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奏本壓了下去。
    戶部?林如海?
    他要奏什麽?
    賈琮冕旒下的目光平靜無波,隻微微抬了抬手,低沉而充滿威壓的聲音響起。
    “奏。”
    “謝陛下!”
    林如海再次躬身,隨即直起身,目光掃過殿內神色各異的同僚,朗聲道。
    “臣所奏,乃關乎國本、迫在眉睫之要務——商稅厘革!”
    “商稅厘革”四字一出,如同在滾油中潑入冷水,整個紫宸殿瞬間“嗡”地一聲炸開了鍋!
    “什麽?商稅?”
    “厘革?如何厘革?”
    “林尚書這是……要動商稅?”
    震驚、錯愕、不解、乃至隱隱的恐慌在群臣臉上交織。
    商稅!
    這牽扯著多少盤根錯節的利益!
    牽一發而動全身!
    尤其是那些與地方豪商巨賈有著千絲萬縷聯係,或是家族本身就有龐大產業的官員,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
    前首輔溫體仁的餘黨們更是眼中精光閃爍,嗅到了攻擊和阻撓的機會。
    林如海對周圍的騷動恍若未聞,他高舉笏板,聲音如同磐石般沉穩有力,壓過了殿內的竊竊私語。
    “陛下明鑒!自新朝鼎革,勵精圖治,然國庫空虛,實為掣肘百業之頑疾!開源節流,迫在眉睫!開源之道,除卻勸課農桑、整頓鹽鐵、鼓勵工商之外,現行商稅之積弊,實乃一大隱漏!”
    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如刀,直指要害。
    “臣查近年卷宗,觀地方呈報,深感現行商稅之弊,積重難返!其一,名目繁多,重複征繳!諸如門攤稅、落地稅、過壩稅、厘金……林林總總,不下數十種!名目既多,征繳尺度不一,地方官吏上下其手,隨意加派,商賈苦不堪言,怨聲載道!”
    “其二,征繳混亂,偷漏成風!無統一章程,無清晰稅率,全憑胥吏口舌。正直商賈不堪其擾,投機者則勾結官吏,大肆偷漏隱匿!稅源流失,觸目驚心!國庫所得,十不存三!”
    “其三,吏治腐敗,民怨沸騰!稅製混亂,正為蠹蟲大開方便之門!勒索盤剝,中飽私囊者眾!此等情形,非但使國庫虛耗,更敗壞朝廷法度,動搖社稷根基!”
    林如海的聲音一句比一句高昂,擲地有聲,將商稅之弊剖析得淋漓盡致,如同在平靜的湖麵投下巨石。
    殿內反對者的臉色愈發難看,而如畢自嚴、宋景文等支持改革或與皇帝同心者,則暗暗點頭。
    “陛下!”
    林如海再次深深一揖,語氣帶著懇切與決然,
    “此弊不除,開源便成空談!節流亦難堵漏!長此以往,國用日蹙,民生凋敝,非社稷之福!臣不才,殫精竭慮,草擬《商稅厘革條陳》一疏,懇請陛下禦覽,並付廷議!”
    說著,他從袖中取出一份裝訂整齊、厚實的奏疏,雙手高舉過頂。
    常祿立刻快步走下丹墀,恭敬地接過奏疏,轉呈禦前。
    賈琮接過奏疏,並未立刻翻閱。
    冕旒玉珠微微晃動,遮住了他此刻的眼神,但那無形的威壓卻仿佛更重了幾分。
    他將奏疏放在禦案之上,手指輕輕敲擊著光滑的紫檀桌麵,發出篤、篤、篤的輕響,如同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短暫的沉默後,賈琮低沉的聲音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林愛卿所奏,切中時弊,關乎國本。此疏,朕準了。著即廷議!”
    “廷議”二字一出,殿內氣氛瞬間變得劍拔弩張!
    反對派知道,真正的交鋒開始了!
    果然,賈琮話音剛落,一個尖銳的聲音便迫不及待地響起。
    “陛下!臣有異議!”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吏部右侍郎李博一步跨出班列,臉上帶著激憤之色,正是方才抱怨陛下“遲到”的那位。
    “陛下!林尚書所言商稅之弊,或有其事,然其言過其實!貿然厘革,牽一發而動全身!商賈乃國朝血脈,賦稅之重器!若驟改舊製,恐引發商路阻滯,物價騰貴,市井蕭條!此乃動搖國本之舉!萬望陛下三思!”
    李博話音剛落,立刻又有幾名官員出列附和。
    “李侍郎所言極是!商稅繁雜,自有其曆史淵源!地方官署運轉,商賈行止便利,皆賴此製!驟然變革,恐生大亂!”
    “陛下!林尚書此策,看似為國謀利,實則是與民爭利,苛政擾民!若強行推行,恐激起民變!請陛下明鑒!”
    “戶部掌天下錢糧,林尚書不思開源節流之正道,反欲行此險招,莫非是想邀寵媚上,不顧黎民生死?!”
    這些攻擊極其尖銳,直指林如海用心不良,新政禍國殃民。
    矛頭雖指向林如海,實則是在挑戰皇帝推行新政的決心。
    溫體仁的餘黨們更是暗中推波助瀾。
    林如海麵色沉靜,並未立刻反駁。
    他知道,此刻需要更有分量的人站出來。
    一直閉目養神的畢自嚴,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雙蒼老卻銳利如鷹隼的眸子,掃過跳出來的李博等人,帶著一絲冰冷的嘲諷。
    他緩緩走出班列,對著禦座一揖,聲音不大,卻帶著千鈞之力、
    “陛下,老臣畢自嚴,有本奏。”
    “講。”賈琮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李侍郎及諸位大人所言‘商路阻滯’、‘物價騰貴’、‘民變’雲雲,老臣以為,實乃危言聳聽,其心可誅!”
    “畢大人!”
    李博臉色一變,怒視畢自嚴。
    畢自嚴看都不看他,繼續對著禦座,聲音鏗鏘。
    “老臣奉旨整飭吏治,行走四方,所見所聞,觸目驚心!地方胥吏借商稅之名,盤剝商旅,魚肉百姓,其行徑之惡劣,遠超林尚書奏疏所言!此等蠹蟲,吸食民脂民膏,敗壞朝廷法度,動搖的才是真正的國本!”
    他猛地提高了聲音,如同驚雷炸響。
    “至於所謂‘民變’?老臣倒要問問李侍郎!是那些被層層盤剝、走投無路的正直商賈會‘民變’,還是那些被斷了財路、惱羞成怒的貪官汙吏及其豢養的爪牙會作亂?!”
    畢自嚴的質問如同利劍,直指要害,讓李博等人臉色發白,一時語塞。
    宋景文也適時出列,聲音沉穩有力。
    “陛下!臣附議林尚書、畢大人!”
    “商稅積弊,確已到了非改不可之地步!混亂的稅製,非但不利於商貿流通,更嚴重阻礙工部所需大宗物料之調配與成本核算,影響國之重器!統一稅製,規範征繳,實乃利國利民之良策!臣懇請陛下聖心獨斷,力推此策!”
    改革派的兩大支柱——掌握“鍘刀”的畢自嚴和掌握“營造”的宋景文接連發聲,氣勢瞬間壓倒了反對派。
    賈琮的目光透過旒珠,冷冷地掃過臉色變幻的李博等人。
    他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冰封千裏的寒意。
    “危言聳聽?與民爭利?動搖國本?”
    他每問一句,殿內的溫度似乎就降低一分。
    “朕倒要問問諸位愛卿,任由這商稅積弊如同毒瘤般侵蝕國庫,敗壞吏治,荼毒百姓,難道就不是動搖國本?就不是與民爭利?就不是最大的危言聳聽?!”
    他的聲音陡然轉厲:“畢愛卿!”
    “老臣在!”畢自嚴肅然應命。
    “朕授你王命旗牌,所為何來?”
    “為陛下整飭吏治,肅清朝綱!”
    “好!”
    賈琮猛地一拍龍椅扶手,發出“砰”的一聲巨響,震得殿內眾人心頭狂跳!
    “若商稅新政推行之地,再有官員膽敢陽奉陰違,煽動鬧事,阻撓國策,無論品級高低,皆視為謀逆!你持朕口諭,許你先斬後奏,以雷霆手段,為新政掃清一切障礙!朕要看到人頭落地,更要看到政令暢通無阻!”
    “臣,謹遵聖諭!定不負陛下重托!”
    畢自嚴的聲音斬釘截鐵,殺氣凜然。
    他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刀鋒,掃過李博等反對者,令他們如墜冰窟,噤若寒蟬。
    賈琮的目光再次轉向林如海,語氣稍緩,卻依舊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林愛卿!”
    “臣在!”
    “朕準你所奏《商稅厘革條陳》!著戶部會同畢愛卿欽差行轅,即刻著手,推行新政!”
    “然,”
    賈琮話鋒一轉,目光掃過滿朝文武,帶著帝王的深謀遠慮,
    “此策關乎深遠,宜穩紮穩打。朕意,以江南揚州府為商稅新政第一試點!”
    “林如海!畢自嚴!”
    “臣在!”
    “由你二人總領試點事宜!三個月內,朕要看到詳實的揚州商情報告與初步稅率方案!一年之內,朕要看到印花稅票、稽查司在揚州落地生根,看到新政成效!所需人手、權限,朕一律準予!若有差池,唯爾等是問!”
    “臣領旨!必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林如海與畢自嚴齊聲應諾,聲音洪亮,充滿了破釜沉舟的決心。
    “試點?”
    這個折中卻極具操作性的方案一出,殿內緊繃的氣氛為之一鬆。
    反對者雖然心中依舊不滿,但陛下既已決定試點,又有畢自嚴這把懸頂之劍,再強行反對無異於找死。
    支持者則看到了切實可行的希望。
    賈琮的目光最後落在那些臉色灰敗的反對者身上,尤其是李博,語氣冰冷而意味深長。
    “至於其餘各地,待揚州試點成效卓著,再行推廣。在此期間,各部各司,需全力配合試點所需,不得推諉掣肘!若有異議……”
    他頓了頓,冕旒玉珠輕晃,寒光一閃而逝。
    “可自薦赴揚州,與畢愛卿、林愛卿一同參讚新政,親身體驗一番這‘動搖國本’之舉,究竟是何等模樣!朕,準了!”
    “可自薦赴揚州……”
    這輕飄飄的一句話,卻比任何斥責都更具威懾力!
    誰願意去畢自嚴的“鍘刀”底下“體驗”?
    李博等人臉色煞白,冷汗涔涔而下,慌忙低下頭,再不敢發出半點聲音。
    讓他們去揚州?那無異於自投羅網!
    “退朝!”
    賈琮不再多言,拂袖起身,玄色袞服卷起一陣凜冽的風,在常祿高亢的“退朝”聲中,身影消失在丹陛之後。
    紫宸殿內,鴉雀無聲。
    空氣中,商稅新政的驚雷已然炸響,而揚州,將成為這場席卷大乾財稅根基風暴的第一片試驗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