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1章 一弦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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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同於何永秋的貪玩,趙括從始至終都在思考有關命運。
    阿燼的人生,隻是一瞬的變化,卻走出了完全不一樣的精彩,這或許就是命運的神奇所在。
    那把螺絲刀在他掌心磨了五十年,木柄的刻痕被汗浸透又風幹,從冰冷的工具變成有溫度的夥伴。
    那座時間鍾樓,是無數個日夜校準齒輪的耐心堆砌,而非一夜而成的奇跡。
    何永秋寫下的“螺絲刀從未離開”,不是讓阿燼避開挫折,而是讓他守住那份對著齒輪說話的虔誠。
    就像鍋爐爆炸時,他不是靠運氣逃生,是五年來每天擦拭螺絲刀時,刻進骨子裏的“對工具的喜愛和敬畏”救了他。
    “更快成道?”趙括低聲重複。
    此刻,阿燼調試懷表的身影與子陵在昆侖冰窟臨摹功法的畫麵重疊。
    一個用五十年磨一把刀,一個用三百年在玄冰上滴血。
    命運總是超然物外,又與每人都息息相關,它從不在乎“快”與“慢”,隻在乎每一步是否踩著自己的心跳。
    阿燼的神位,從來不是“時間之神”這四個字。
    而是他修表時的專注,是他記住師傅話時的鄭重,是他讓懷表留住普通人誓言時的溫柔。
    這些散落在時光裏的“瞬間”,像他機芯裏的齒輪,彼此咬合,才撐起了最後的“神格”。
    若少了哪一次擰螺絲的顫抖,哪一次對妻子的微笑,那座鍾樓的鍾聲,怕是也不會有那般熨帖人心的溫度。
    趙括望著何永秋手中的絹布,子陵的金丹碎裂與重鑄,恰如阿燼鍋爐爆炸後的重生。
    所謂“逆命草”,逆的從來不是“命運的速度”,是在絕境裏仍要按自己的節奏生長的倔強。
    何永秋想讓子陵更快成道,可若是少了那三百年冰窟的寒,少了那三月雁門關的血,少了那碎丹時的痛,一萬道法則入體時,怕也接不住那份厚重。
    命運哪是“抵達”,分明是“走過”。
    命運哪是“結果”,分明是“過程”。
    何永秋,終究是沒懂阿燼那五十年的螺絲刀,為何比任何捷徑都更接近神。
    回溯館的回廊裏,琥珀柱的光點突然黯淡下去,像被什麽東西掐滅了燭芯。
    何永秋死死盯著載體上最後一行字。
    那行本該寫著“星軌重塑,三界稱‘子陵道尊’”的地方,此刻隻剩下扭曲的墨痕,像一道凝固的血痂。
    他明明隻是改了幾處“多餘”的磨難。
    讓昆侖冰窟的三百年縮成一百年,讓雁門關的血戰縮短到一月,讓忘川崖的碎丹之痛化作一場輕夢。
    他以為這樣能讓子陵少受些苦,更快觸及大道。
    事實也的確如此。
    可剛才水鏡中閃過的最後畫麵,是子陵在九天星河中渾身崩裂的模樣。
    一萬道法則如利刃般穿透他的元神,那些本該溫順入體的星軌,成了撕碎他的凶手。
    “怎麽會……”
    何永秋的聲音發顫,那奇特的載體竟在他觸到的瞬間,簌簌褪成了粗糙的牛皮紙,邊緣卷起,像被水泡過的舊書。
    這不是阿燼那種帶著溫度的牛皮紙,是毫無生氣的、透著黴味的枯黃,仿佛子陵那一萬年的光陰,都在這篡改中化作了塵埃。
    何永秋慌了,猛地摸出腰間的橡皮擦和玉筆。
    他要改回來,把那三百年的冰、三月的血、碎丹的痛都還給子陵。
    可橡皮擦觸到牛皮紙的刹那,竟像劃過石頭般毫無反應,玉筆落下,也隻在紙上戳出個破洞,連半點墨痕都留不下。
    “不……”他攥緊筆,指節發白,“為什麽改不了?!”
    回廊盡頭的銅鏡突然亮起,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刺眼。
    鏡中依舊沒有他的倒影,也沒有了蠱惑的字跡,隻有一道冰冷的聲音在回蕩,不是他的語調,卻帶著洞悉一切的平靜:
    “你讓昆侖的冰沒凍透他的骨,讓雁門關的血沒淬硬他的心,讓忘川崖的風沒吹醒他的魂。”
    聲音頓了頓,像在丈量他的慌亂。
    “他接不住那一萬道法則,不是因為慢了,是因為輕了。”
    何永秋的後背沁出冷汗,順著脊椎往下淌,凍得他打了個寒顫。
    他看著手中化作牛皮紙的卷軸,忽然想起阿燼那本磨得發毛的日記。
    同樣是牛皮紙,阿燼的帶著溫度,子陵的卻隻有冰冷的脆響,仿佛一折就會碎掉。
    玉筆從他顫抖的手中滑落,在黑曜石地磚上發出“嗒”的輕響,像一聲嘲笑。
    銅鏡的光芒漸漸收斂,最後隻剩下一行字浮在鏡麵,比刀還鋒利:
    “你覺得自己適合做回溯館館主嗎?”
    “適合?”
    何永秋猛地抬頭,聲音裏淬著慌亂的怒火,“若不是你在鏡中蠱惑,說什麽‘沒有反噬’,說什麽‘能填最動聽的音符’,我怎會動那篡改的念頭?你不過是麵鏡子,憑什麽評判我?”
    他指著銅鏡,指尖因憤怒而顫抖:“是你引誘我!是你讓我覺得可以輕易改寫命運!現在出了錯,倒來問我適不適合?”
    銅鏡裏的字跡消失了。
    光芒再次炸開,比剛才更盛,刺得何永秋睜不開眼。
    等他勉強眯起眼,隻見鏡中緩緩走出一道身影。
    穿著和他一樣的青衫,袖口沾著整理卷軸時蹭上的絹布纖維,甚至連左手虎口處那道修複阿燼卷軸時被玉筆劃破的淺疤,都分毫不差。
    是他自己。
    那身影一步步從鏡中走出,腳踩在黑曜石地磚上,沒有聲音,卻像每一步都踩在何永秋的心跳上。
    青衫飄動的弧度、皺眉時眼角的紋路、甚至攥緊拳頭時指節發白的模樣,都與他此刻的姿態一模一樣。
    “蠱惑?”
    鏡中身影開口,聲音不再冰冷,而是帶著和他一樣的顫抖,卻字字清晰,“我說‘沒有反噬’,是你自己信了捷徑能通向終點,我說‘填最動聽的音符’,是你自己覺得三百年的冰、三月的血是‘多餘’的雜音。”
    身影走到他麵前,距離不過三尺,何永秋甚至能聞到對方身上那股熟悉的、來自舊絹布的陳味。
    “你看阿燼的日記時,羨慕他掌心的溫度,卻忘了他磨了五十年的螺絲刀,你看子陵的卷軸時,隻想著‘更快成道’,卻厭棄那些讓他骨頭變硬的磨難。”
    鏡中身影抬手,指尖輕輕點在他胸口,搖了搖頭。
    “我從來不是虛擬的存在,我是你心裏那個既想掌控命運,又怕承擔代價的影子。”
    何永秋想後退,卻被釘在原地。
    他看著對方和自己如出一轍的眼睛,那雙眼睛裏映出的,不是憤怒,是他一直不敢承認的怯懦。
    既渴望像阿燼那樣創造奇跡,又不願像阿燼那樣耐著性子打磨時光。
    既羨慕子陵的道尊之位,又想跳過那些讓道心變沉的苦難。
    “你以為是我蠱惑你?”
    鏡中身影笑了,笑聲裏帶著自嘲,“是你自己對著阿燼的成功,生出了‘我也能做到’的野心,是你自己對著子陵的磨難,生出了‘我能讓他更輕鬆’的傲慢,我不過是把你藏在心底的念頭,說了出來而已。”
    話音未落,鏡中身影忽然化作一道流光,猛地鑽進他的身體。
    何永秋渾身一震,像被投入滾燙的岩漿,又像被浸入萬年玄冰。
    無數畫麵在腦海裏炸開。
    他第一次看見阿燼的日記時,心底閃過的“改改也無妨”。
    他修改子陵卷軸時,暗自得意的“這才是最優解”。
    甚至鏡中最初那句“改寫它”,其實是他自己先在心裏默念了三遍的話。
    原來那些蠱惑,從來不是來自外界。
    是他自己站在命運的岔路口,既想走得快,又想走得穩,既想當那個撥動齒輪的人,又不願承擔齒輪錯位的代價。
    流光散盡,鏡中再無身影。
    回廊裏隻剩下他一個人,掌心還殘留著玉筆的餘溫,腳下的牛皮紙卷軸透著冰冷的黴味。
    他的心髒在不斷搖擺,回溯館也在不斷幻滅。
    自己真的適合作為回溯館主嗎?自己真的可以繼續做回溯館主嗎?
    不,一定有什麽辦法,一定有的。
    讓子陵道尊的人生,回歸到原來的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