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6章 袞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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袞州城的太陽比雲州的要淡些,像蒙著層灰布的銅鏡,斜斜照在斑駁的城牆上。
牆根下擠滿了人,大多是衣衫襤褸的流民,手裏攥著各式各樣的“路引”。
有的是揉皺的布條,有的是刻著字的木牌,還有的幹脆空著手,隻靠磕頭求士兵放行。
城門處的甲士比雲州城破前的守軍要精神得多,明光鎧在太陽下泛著冷光,手裏的長戟斜斜拄著,戟尖離地麵不過三寸,時不時用靴尖踢踢流民的腿。
“站起來看看!”
阿七混在人群裏,左肩挎著個破布包,右手拄著根磨得發亮的楊木棍。
他的左腿不自然地向外撇著,每走一步都要頓一下,褲管殘破,能看見裏麵草草包紮的布條,滲出些發黑的血漬。
這腿是上個月廢的。
在離袞州城還有十裏地的破廟裏,一夥流民搶他藏在草堆裏的半袋糙米。
為首的壯漢一腳踩在他膝蓋上,骨頭碎裂的脆響比烏鴉叫還難聽。
阿七沒喊疼,隻在對方彎腰拽他頭發時,摸起身邊那半截鐵劍。
就是雲州城扔在廢墟裏又被他撿回來的那截。
阿七下手十分狠辣,隻眨眼間,就反手抹了三個喉嚨。
血濺在他臉上時,他正盯著壯漢扭曲的臉,慢慢抽出嵌在對方頸骨裏的劍。
剩下的人嚇跑了,他拖著斷腿爬回草堆,把糙米塞進懷裏,用破布裹住膝蓋,一瘸一拐地往外麵挪。
不過,壞了也好,若是好腿好胳膊,指不定就要被抓去當壯丁。
“下一個!”
甲士的嗬斥把阿七拽回現實。
他往前挪了兩步,木棍在地上戳出“篤篤”的響。
甲士的目光掃過他的腿,眉頭皺了皺,又看他瘦得像根柴火的胳膊,不耐煩地揮揮手:“瘸子?進去吧,別擋道。”
阿七沒抬頭,隻把破布包往懷裏緊了緊。
甲士的目光突然釘在阿七懷裏的破布包上,嗬斥道:“包裏揣的什麽?”
阿七略顯緊張:“沒、沒什麽……幾件破衣裳。”
“少廢話!”甲士不耐煩地伸手,一把扯過布包。
繩子沒係緊,包口散開,裏麵的東西“嘩啦”一聲掉在地上。
兩件打滿補丁的單衣,磨得發亮的粗布褲子,還有個用油紙包著的小疙瘩,滾到甲士腳邊。
油紙破了個角,露出點深褐色的肉幹,硬得像塊石頭。
甲士踢了踢那些破爛衣裳,又用戟尖挑開油紙,看了眼肉幹,嘴角撇出個嘲諷的笑:“就這?”
他抬腳把衣裳往阿七麵前踢了踢,“滾進去。”
“死瘸子,別在這兒礙眼。”他嘟囔著轉身,聲音沒壓低,“也不知道聖上怎麽想的,還留著這些累贅……”
後麵的話被風吹散了,阿七沒聽清,也沒心思聽。
他蹲下身,慢慢撿那些衣裳,手指觸到冰涼的石板時,才發現手心全是汗。
肉幹滾到了牆根,他伸手去夠,指尖蹭到磚縫裏的青苔,滑膩膩的,像極了雲州城廢墟裏的血泥。
那把鐵劍自然不可能帶在身上,要是被搜到,麻煩就大了,不過這些肉幹中間,倒是有一塊鐵片。
雖然不鋒利,但殺人足夠了。
他把東西重新塞進布包,搭在肩上,左手拄著楊木棍,右腿先邁出去,左腿跟著頓了一下,一步,又一步,慢慢挪過城門洞。
袞州城的風比城外稍暖些,卻依然帶著股鐵鏽味。
阿七沒回頭,隻聽見身後甲士又在嗬斥下一個流民,長戟拖地的聲音漸行漸遠。
水鏡外,趙括望著阿七瘸腿的背影在袞州城的巷口消失,眼底掠過一絲訝異。
說實話,他有些低估了。
亂世裏長出的骨血,本就帶著股野勁,不需要誰來扶,自會在瓦礫裏紮根。
趙括嘴角幾不可察地揚了揚。
或許,這株在亂世裏掙紮的野草,真能長出些不一樣的模樣。
後半夜的寒氣裹著雪粒子,從破廟的漏頂灌下來,打在阿七臉上。
他縮在牆角,左腿的傷處像被冰錐鑿著,疼得他翻來覆去。
棉襖裏的破絮早就板結了,擋不住半點風。
隻是周圍的鼾聲此起彼伏,粗的像破鑼,細的像哨子,還有個老漢的咳嗽聲,每一聲都像要把肺咳出來。
就在這時,一陣極輕的“窸窣”聲鑽進耳朵。
不是風聲,不是咳嗽,是布料蹭過幹草的聲音。
阿七的眼皮猛地繃緊,右手悄無聲息地摸向袖管,指尖攥住了那塊磨尖的鐵片。
邊緣硌得掌心發疼,卻讓他心裏踏實了些。
他沒睜眼,隻把眼縫眯得更細,借著從破窗透進來的一點月光,往聲音來源處瞟。
是斜對過的草堆。
那裏原本縮著個穿藍布短褂的漢子,傍晚時還跟人搶過半個窩頭,此刻卻動了。
不是翻身,是慢慢坐起來,動作僵硬,脊梁骨挺得筆直,腦袋卻耷拉著,看不清臉。
阿七均勻了呼吸,讓自己看上去真的如同睡著了一般。
漢子坐了片刻,忽然朝旁邊倒下去。
不是躺,是“趴”,整個人伏在另一個縮成一團的流民身上,像條餓狼撲住了獵物。
可沒動靜,既沒掙紮,也沒呼喊,連那流民的鼾聲都沒停,隻是變得更沉了,像被什麽東西捂住了嘴。
很快,就連鼾聲,都完全消散了。
過了約莫三五個呼吸的功夫,漢子又慢悠悠地起來了。
他晃了晃,又朝另一邊的草堆挪去,照樣趴在了一個蜷縮的老婦人身上。
還是沒動靜。
阿七的後頸冒起一層冷汗,他知道這不是偷東西,更不是什麽“閑心”。
哪有人趴在別人身上一動不動,連呼吸都輕得像沒有?
沒過多久,漢子又起來了。
這次,他轉過身,臉朝著阿七這邊。
屋頂漏下來的光恰好掃過他的臉,那臉上沒有表情,眼睛閉著,嘴角卻咧開個奇怪的弧度,像是在笑,又像是被什麽東西扯著。
他開始朝阿七這邊挪。
一步,一步,腳底板蹭著地麵,發出“沙沙”的響,每一步都頓一下,像阿七自己瘸腿的樣子,卻比他更慢,更詭異。
離得越來越近了,阿七甚至能聞到一股淡淡的腥氣,不是血味,是池塘底爛泥的味。
還有兩丈遠。
一丈。
草堆被他踩得“哢嚓”響。
不過,阿七攥著鐵片的手始終很穩,他沒有任何慌亂,反正自己也不過是爛命一條。
他在心裏數著數,算著距離。
漢子停下了,就在離阿七不到五尺的草堆前。
他歪著頭,然後慢慢彎下腰,朝著縮在阿七左邊的一個小孩趴了下去。
那小孩才六七歲,傍晚時還在哭著要娘,此刻睡得正沉,小臉蛋凍得通紅。
就在漢子的手要碰到小孩頭發的瞬間,他猛地從草堆裏彈起來,手裏的鐵片帶著風聲,朝著漢子的喉嚨紮了過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