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7章 破廟一夜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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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臉上的溫熱黏糊糊的,像抹了把粘稠的蜂蜜。
    隻是這股味道,實在有些惡心。
    小女孩睫毛顫了顫,把眼縫睜開條細縫。
    屋頂漏下的月光斜斜切進來,讓她看見了倒在一旁捂著喉嚨掙紮的男人。
    血,早就見過很多次了。
    雲州城破那天,娘把她塞進地窖前,後心就淌著這樣的紅,熱乎乎的,很快就涼了。
    旁邊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
    一個人影緩緩站了起來,小女孩趕緊閉眼裝死,反正有幾次,自己也是這樣逃過來的。
    逃避可恥,但有用就行。
    更何況自己細胳膊細腿的,能幹嘛?
    此時,阿七撇了撇小女孩的臉,確認身下的漢子死後,這才緩緩起身,手迅速在漢子身上摸了一遍,看下有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
    果然從懷裏翻出了一個布袋,還有一本小書。
    趙括並沒有清點,動作很快,又去翻旁邊那個原本打鼾的老漢。
    手指探了探鼻息,又按了按脖子,然後搖搖頭,往另一邊挪。
    整個破廟裏靜得可怕,連風聲都停了。
    那些剛才還在咳嗽、打鼾的人,此刻都一動不動,像堆被扔在這兒的破布娃娃。
    都死了。
    小女孩把眼睛閉得更緊了,連呼吸都屏住。
    娘說過,遇到兵匪要裝死,遇到野獸也要裝死,裝得越像,活得越久。
    她悄悄蜷起腿,把臉埋進草堆,鼻尖蹭到片帶著血的幹草。
    不知過了多久,腳步聲停在了她旁邊。
    她能感覺到一道目光落在背上,像冬夜裏的冰棱,涼颼颼的。
    草堆被輕輕撥了一下,露出她的後腦勺。
    “別裝了。”
    小女孩的肩膀僵了僵,沒動。
    “再裝我就把你殺了,反正,這裏已經死不少人了。”冰冷的聲音再次傳來。
    小女孩猛地睜開眼,看見那瘸腿的大哥哥正蹲在她麵前,左腿不自然地撇著,手裏還攥著那片沾了紅的鐵片。
    月光照在他臉上,能看見顴骨上的疤,眼神冷得像結了冰。
    小女孩抿著嘴,眼淚滾下來,砸在草堆上,暈開一小片濕痕。
    她抽噎著,聲音細得像蚊子哼:“大哥哥……別殺我……我娘說……我能幹活的……能幫你撿柴……”
    阿七看著她凍得通紅的臉蛋,又瞥了眼旁邊那些僵硬的屍體,眯了眯眼。
    阿七自然不會把對方當普通小女孩一樣看待,在這亂世中,沒點本事,早就死在路上了。
    阿七的目光在小女孩壓在草堆下的手上頓了頓,但沒有說話。
    “他們都死了。”阿七站起身,左腿的疼讓他踉蹌了一下,扶住旁邊的斷柱才站穩。
    鐵片被他揣回袖管,沾著的血蹭在棉襖內側,有些溫熱。
    他沒再看小女孩,一瘸一拐地朝破廟後門挪。
    門板早被拆了,隻剩個黑黢黢的豁口,風灌進來,帶著雪粒子打在臉上。
    死了這麽多人,天一亮官差準會來搜,到時候不管是不是他殺的,這瘸腿的流民都是最好的替罪羊。
    他的“路引”是前天從個凍僵的流民身上扒的,木牌上的名字磨得快看不清了,糊弄城門甲士還行,到了官差手裏一查就露餡。
    阿七拐過豁口,踏上廟後的窄巷。
    積雪被踩得咯吱響,混著他瘸腿的頓步聲,在空巷裏格外清晰。
    冷風卷著血腥味追上來,他裹緊破棉襖,加快了腳步。
    沒走三十步,身後傳來極輕的響動。
    不是風聲,是鞋底蹭過凍土的聲音,很輕,卻逃不過阿七的耳朵。
    他回頭。
    小女孩不知何時跟了出來,棉襖上沾著草屑和血漬,壓在身下的手已經抽了出來,攥著塊巴掌大的碎鏡子。
    鏡麵裂了好幾道縫,邊緣鋒利得像刀片。
    她看見阿七回頭,腳步頓住,眼睛睜得圓圓的,手裏的碎鏡子下意識往身後藏了藏,卻沒跑。
    “滾。”阿七的聲音比巷子裏的風還冷。
    小女孩抿著嘴,沒動,也沒說話,隻是看著他,那雙眼睛格外亮。
    阿七皺了皺眉,他不想帶個累贅,更不想帶個揣著碎鏡子的小孩。
    能在死人堆裏藏著這東西,要麽是蠢,要麽是狠,無論哪種,都不是好事。
    他轉身繼續走,步子更快了些。
    身後的腳步聲又響起來,不遠不近地跟著,像條甩不掉的影子。
    阿七的牙咬得發緊,左腿有些疼,額角滲出冷汗,混著血水往下淌。
    他知道這孩子在打什麽主意。
    亂世裏,一個半大的瘸子,總比孤身一人的小女孩要安全些,尤其是這瘸子看起來比狼還冷。
    “我可以照顧你。”這時候,後麵傳來小女孩細細的聲音,帶著篤定的味道:“你這樣走不了多遠的,我身子小,能偷東西。”
    阿七看著女孩,這孩子站在雪地裏,像株被凍得瑟瑟發抖卻不肯彎腰的野草。
    攥著碎鏡子的手雖然還在顫,眼神卻亮得很,沒有半分怯意。
    “偷東西?”阿七的聲音裏帶著點嘲諷,卻沒再趕她,“被抓住了,打斷的可不止腿。”
    小女孩把碎鏡子往袖管裏塞了塞,下巴抬了抬:“不會被抓住的,我娘教我的,看影子,聽腳步,專挑醉漢和懶兵。”
    她說得輕巧,仿佛在說撿柴禾那麽簡單,可眼底一閃而過的慌,還是被阿七發現了。
    阿七盯著她看了很久,似乎是在考慮什麽,最終,才緩緩點了點頭。
    沒有多餘的話,轉身繼續往前走。
    小女孩愣了一下,隨即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幾步跑到阿七身後,踮腳去夠他肩上的破布包:“我來背!”
    包袱並不重。
    “你叫什麽?”阿七忽然開口,聲音被風雪吞了一半,卻足夠清晰。
    小女孩的腳步頓了頓,抬頭看他的身影,棉襖領口沾著的雪粒簌簌往下掉。
    “我娘叫我小九。”她頓了頓,又補充道,“就九個的九。”
    阿七“嗯”了一聲,左腿踩在積雪裏,發出“咯吱”一聲響。
    他想起自己的名字,是雲州城破前,隔壁瞎眼的老鐵匠隨口取的,說他是第七個討飯討到門口的孩子。
    阿七,小九。
    他嘴角幾不可察地勾了勾,又很快壓下去,像被風雪凍住了似的。
    倒真有幾分說不清的緣法。
    巷口的風更急了,卷著兩人的腳步聲,往更深的黑暗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