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地窖囚禁案(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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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件宣判後的第七日,江州市公安局的會議室裏,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9·05非法囚禁案”後續工作專題會,就在這樣沉重的氛圍中拉開帷幕。
程望靜靜地坐在會議室最末一排靠牆的位置,他微微弓著背,整個人仿佛陷入了沉思。手中的筆被他無意識地捏著,時不時在桌麵上輕輕敲擊,發出單調而細微的聲響。他的眼神有些遊離,腦海中不斷閃過案件中的種種畫麵,那些受害者的悲慘遭遇,像一道道沉重的枷鎖,緊緊地束縛著他的內心。
會議桌中央,副局長鄭旭東麵色陰沉得仿佛暴風雨前的烏雲。他緩緩地環視著在座的每一個人,那冷峻的目光,仿佛要穿透每個人的靈魂。一時間,整個會議室安靜得隻能聽到人們輕微的呼吸聲,每個人都能感受到鄭旭東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壓抑與嚴肅。
“我先說兩件事。”鄭旭東打破了沉默,他拿起筆,不輕不重地在桌麵上敲了敲,那清脆的聲音在寂靜的會議室裏格外突兀。
“第一,民政局已經接手了五名被解救女子的基礎安置工作。目前,她們被暫時安排在市郊的幸福路康複中心。那裏有專業的社工團隊進行定點輔導,旨在幫助她們盡可能地恢複正常生活。從現在起,公安係統必須嚴格把控界限,不得再隨意介入她們的私人空間。我們要清楚,她們需要一個相對安靜、穩定的環境來慢慢修複內心的創傷。”鄭旭東的語氣堅定而不容置疑。
“第二——”他稍稍停頓了一下,臉上的表情變得愈發凝重,“——網絡輿情。”
“你們可能還不知道,幾名當事人的名字、照片,甚至她們曾遭受囚禁的地下結構圖,已經在部分自媒體平台上肆意傳播。這是對受害者的二次傷害,性質極其惡劣。目前,網絡安全部門已經追溯到了首個泄露源頭,初步鎖定是警方內部照片外泄。”鄭旭東的聲音中透露出難以掩飾的憤怒。
此言一出,會議室裏頓時陷入了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這個消息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大家的臉上寫滿了錯愕與自責。
程望緩緩閉上了眼睛,內心一陣刺痛。他深知,作為警方的一員,他們有責任保護受害者的隱私,而如今發生這樣的事,無疑是他們工作上的重大失誤。
“從今天起,全案所有圖文資料、執法記錄、現場還原資料,必須全麵封檔、加密,並進行隔離存儲。任何人未經書麵批準,一律不得調閱,否則將嚴格按照規定進行內部追責。”鄭旭東的語氣冷如堅鐵,“我們破案的初衷是為了救人,絕不是把她們推向更深的傷害之中。”
“最後一個問題。”鄭旭東的目光如炬,緊緊地盯著全場,“這六年,我們到底漏掉了什麽?”
一時間,參會人員紛紛低下了頭,不敢與鄭旭東的目光對視。大家心裏都清楚,這個案件暴露出了警方工作中存在的諸多問題。
程望緩緩抬起了手,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不是六年,是十二年。”他的聲音低沉卻堅定。
全場人員不禁為之一震,紛紛將目光投向程望。
程望緩緩站起身,輕輕地翻開手邊的案件複盤記錄。他的動作很慢,仿佛每一頁紙都承載著沉重的曆史。
“高躍第一次購買地下空間,是在1994年。而真正開始挖掘密室,則是在1995年。當時,他的妻子向城管係統報備,申請改建地下室。然而,城管部門並未進行實地勘驗,就直接走流程批複了。這無疑為高躍的犯罪行為提供了便利。”程望的語氣中透露出一絲無奈與痛心。
“1996年到2001年這五年間,鄰裏曾有過三次報警。一次是噪聲擾民,一次是有陌生女子深夜哭喊,還有一次是鄰居孩子誤入地下室後跑回家,稱‘看見女鬼’。但這三次警情,社區派出所均以誤報草草處理。”程望微微歎了口氣,繼續說道,“不是高躍太聰明,而是我們太遲鈍啊。”
他的話如同一記記重錘,狠狠地砸在每個人的心頭。全場再次陷入了沉默,每個人都在反思自己在工作中的疏忽與失職。
鄭旭東麵無表情,語氣冷峻地說:“再說一遍,為什麽?”
程望深吸一口氣,一字一頓地說道:“她們是被社會忘掉的群體。失聯、孤兒、外來務工、從業模糊、無常住地,甚至有幾人戶籍早已注銷。換句話說,哪怕她們消失了,也沒人會去查。”
“她們不是被關在地窖裏,她們,是從社會的縫隙裏掉下去的。”程望的聲音雖然沒有明顯的情緒起伏,但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千鈞之力。
“我們破了這個案子,不代表我們贏了。我們還有很多工作要做,還有很多漏洞需要去填補。”
同一時間,位於郊區的康複中心。
溫暖的陽光透過窗戶,輕柔地灑在活動室的地麵上。沈卿靜靜地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在認真填寫一張“階段性心理評估問卷”。她的神情專注,字跡清秀整齊,一筆一劃仿佛仍保留著學生時代的認真與執著。
社工周倩坐在她的對麵,目光溫柔而關切地看著她。當沈卿翻到問卷的最後一頁時,周倩注意到了她微微變化的神情。
“你是否想過起訴施暴者?”問卷上的這個問題,讓沈卿抬起了頭。她的目光中透著複雜的情緒,有迷茫,有憤怒,還有一絲難以言說的痛苦。
“法院已經判他死刑了,我起訴還有意義嗎?”沈卿的聲音很輕,卻帶著深深的疑惑。
“你可以起訴他財產部分。”周倩耐心地解釋道,“比如要求他歸還非法獲利,給予你精神賠償,以及承擔你受害期間的醫療與康複費用。這不僅是你應得的補償,也是法律賦予你的權利。”
沈卿卻輕輕搖了搖頭,眼神中閃過一絲決然。
“我想告的不是他。”她的聲音微微顫抖,“我想告那個當年把我從學校勸退的教導主任,他僅僅因為我‘穿著不檢點’,就輕易地剝奪了我上學的權利。”
“我想告那個派出所民警,1999年我姐姐替我報案,他卻一臉不屑地說‘這種女孩子你也信’。他的偏見和冷漠,讓我失去了一次可能擺脫噩夢的機會。”
“我還想告那個大街上路過的男人,我拚命喊救命的時候,他卻騎車飛快地離開,對我的求救置若罔聞。”沈卿越說越激動,聲音也逐漸提高,“我知道法律不歸他們管,但——”她咬了咬嘴唇,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絲哽咽,“我心裏有賬。這些年,這些人,他們的所作所為,對我的傷害一點都不比那個施暴者少。”
周倩緩緩地點了點頭,沒有打斷她。她深知,這是創傷後的第二階段:憤怒。這是受害者走向康複不可或缺的過程,隻有將內心的憤怒宣泄出來,才能真正開始治愈的旅程。
在城市的另一處,市政聯席會議正在緊張地進行著。公安、民政、司法、教育、網絡管理五個部門的代表齊聚一堂,共同商討應對此類極端侵害案件的長效機製。
會議室裏,氣氛熱烈而嚴肅。各部門代表紛紛發言,針對案件中暴露出的問題,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和建議。經過數小時的激烈討論與意見交流,最終,五個部門共同簽署了《關於多係統協作應對極端侵害案件機製的臨時議案》。
議案中明確寫道:“今後凡發生重大非法拘禁案,必須成立跨部門協調小組,對受害人進行司法、心理、醫療、生活四位一體的全麵支持,避免‘破案即終結’的單一執法思維。要從各個方麵給予受害者全方位的關懷與幫助,確保他們能夠真正走出陰影,重新回歸正常生活。”
與此同時,江州市公安局內部也發布了《警務漏洞自查通報》。這份通報,是程望一手推動,王焱全程參與的心血結晶。
通報的第一項內容,就是將1996年至2001年三次誤判的警情報告重新立卷。要求相關部門重新梳理案件細節,徹查當時處理過程中的失誤與不足,並製定相應的改進措施,避免類似的疏忽再次發生。
第二項內容,是對高躍使用其妻子身份注冊公司期間的監管缺失進行追責。明確各部門在企業注冊監管過程中的職責,加強內部管理與監督,杜絕因監管不力導致的犯罪漏洞。
第三項內容,是對轄區內“地下空間”進行全麵摸排,尤其是針對曆史建築遺留的非法私建地下室。要求各基層單位展開地毯式排查,建立詳細的檔案記錄,對存在安全隱患和違法違規行為的地下空間,及時進行整治和處理。
王焱看著通報內容,不禁皺起了眉頭,苦笑著說:“又得熬夜咯。”
程望拍了拍他的肩膀,神情嚴肅地說:“下次不是她們,下次可能是我們家的女兒。我們肩負著保護市民的責任,這些工作必須要做好。”
王焱聽了,沉默了片刻,然後堅定地點了點頭。
十二月中旬,程望來到康複中心探訪。他沒有穿警服,而是選擇了一身便裝,手裏拿著一個文件夾,步伐沉穩地走進了康複中心。
沈卿看到他,眼神中閃過一絲驚訝。“你也會笑?”她的語氣中帶著一絲調侃,但更多的是一種久別重逢的複雜情感。
程望微微一愣,隨即嘴角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他沒有回答沈卿的問題,隻是輕輕地遞上一張紙,說道:“市裏提供了司法援助金、康複補貼和戶籍恢複。你還年輕,未來的路還很長,別讓他毀了你所有的年華。”
“……謝謝。”沈卿接過紙,眼中閃過一絲感動。
程望剛要轉身離開,卻被沈卿叫住。
“你還記得我逃出來那天嗎?”沈卿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絲追憶。
“記得。”程望停下腳步,認真地回答道。
“那時候你看著我,就像在看證據。”沈卿的聲音很輕,仿佛在訴說著一段遙遠的回憶。
程望頓住了,他緩緩轉過頭,目光緊緊地盯住沈卿,眼神中充滿了認真與堅定。
“不是。我看的是你自己在證明你沒死。你用自己的勇氣和堅持,從那個黑暗的地獄裏掙脫出來,你是幸存者,是勇敢的戰士。”
那天晚上,程望回到局裏整理卷宗時,王焱走了過來,遞給他一張紙。
“五個女孩,一致簽署申請——要求全案中不再使用‘地下直播’這個術語。”王焱說道,“她們說,她們不是商品,不願自己被標記成‘直播受害人’。她們希望能夠擺脫這個帶有恥辱性的標簽,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
程望聽了,鄭重地點了點頭,說:“上報,尊重本人意願。我們要盡一切可能,保護她們的尊嚴和權益。”
王焱歎了口氣,憂心忡忡地說:“我真怕下次我們再遇到這種事。”
“我們會再遇到。”程望的語氣冷靜而堅定,“不是怕不怕的問題,而是——我們必須永遠做好準備。每一次案件,都是對我們的考驗,我們要不斷反思,不斷完善,才能更好地守護這座城市,守護每一個市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