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地窖囚禁案(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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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冬的江州市,夜幕如同一口沉重的黑鍋,嚴嚴實實地扣在城市上空。看不到一顆星星,雲層沉甸甸地低垂著,宛如一塊濕冷且壓抑的灰色棉布,無情地覆蓋在每一個或許還未從麻木中蘇醒的良知之上。這座城市仿佛陷入了一種死寂的沉睡,卻不知,在黑暗的角落裏,隱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罪惡秘密。
    程望獨自坐在局裏那間略顯狹小的心理分析室。四周安靜得有些詭異,唯有牆上那座老舊掛鍾發出的滴答聲,在寂靜中單調地回響,仿佛在倒數著時間的流逝,又像是在為那些被囚禁在黑暗中的靈魂默默哀悼。
    他的麵前,桌上攤開著整整兩本厚厚的《涉案人員行為記錄》。紙張因為頻繁翻閱,邊角已經微微卷起。一本挨著一本,就像兩座承載著罪惡與真相的小山。右邊放著案發後的司法精神鑒定初評報告,上麵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專業術語,仿佛在訴說著一個扭曲靈魂的故事;左邊則是他親手一筆一畫整理出來的“行為特征剖麵圖”,每一條線條、每一個標注,都傾注了他無數個日夜的心血與思考。
    牆上的掛鍾,時針不緊不慢地指向淩晨一點。整個城市都在沉睡,而程望卻毫無睡意。他的眼神緊緊鎖定在桌上那張影印出的黑白證件照上。照片裏,高躍身著一件白色圓領汗衫,那原本應該象征著純潔與幹淨的白色,此刻在程望眼中卻顯得如此刺眼。高躍臉上掛著的笑容淺而僵硬,仿佛是硬生生擠出來的,透著一種說不出的虛假。他的眼神空洞洞的,就如同長年封閉在地下的牆壁,沒有絲毫生氣,冰冷得讓人不寒而栗。那灰冷的色調,仿佛隔絕了所有的溫暖與希望,無聲地訴說著隱藏在表象之下的黑暗秘密。
    程望緩緩伸出手,拿起筆,筆尖在空氣中停留了片刻,似乎在積蓄著某種力量。隨後,他在報告的封麵上,鄭重且緩慢地寫下標題——
    犯罪心理畫像編號:hx  9401
    涉案對象:高躍,男,48歲,籍貫河南洛陽,案發前職業為個體工程承包人,已婚,無宗教信仰。
    犯罪模式:長期非法囚禁,精神控製,性剝削,組織網絡色情直播並涉嫌故意殺人。
    寫完這些,他深吸一口氣,緩緩翻開第一頁,在空白處寫下第一行——
    一、人設與社會偽裝
    “老實人。”
    這三個字,就像三把重錘,一下一下地敲擊著程望的內心。這是人們對高躍最為廣泛且一致的外部描述。從他居住的小區鄰居,到工作場合的同事,再到修建隊裏一同揮灑汗水的工友,甚至連與他同床共枕多年的妻子,在提及他時,都不假思索地使用了這個詞。
    “話少、沉默、不惹事。”鄰居們回憶起高躍時,總是這樣描述。他們眼中的高躍,總是獨來獨往,很少主動與人交流,仿佛是一個生活在自己世界裏的孤獨者。
    “他不是不熱情,是不交心。”同事們也紛紛點頭認同。在工作中,高躍總是默默地完成自己的任務,不參與同事間的閑聊和聚會,讓人感覺他總是與周圍的人格格不入。
    程望微微皺眉,陷入了深深的沉思。這樣的描述意味著,在多年的日常人際交往中,高躍就像一個完美的偽裝者,從未顯露出任何明顯的異常之處。他既沒有暴躁易怒的脾氣,也不會在酒後失態,從不與鄰裏發生哪怕一丁點的爭執,甚至連賭博、抽煙這些常見的不良嗜好都與他絕緣。他就像一個沒有任何瑕疵的透明人,安靜地穿梭在人群之中,讓人難以察覺他那隱藏在平靜外表下的扭曲內心。
    從犯罪心理學的角度來看,他屬於典型的“高功能隱匿型施害者”。這類人通常具備三種顯著特征:
    外部形象規整、可控,擅長偽裝
    他們就像變色龍一樣,能夠根據周圍環境的需要,巧妙地調整自己的形象。在日常生活中,他們展現出的形象往往符合社會對“正常人”的普遍認知,甚至可以說是中規中矩,讓人產生一種天然的信任感。高躍正是如此,他以“老實人”的形象示人,無論是言行舉止還是為人處世,都給人一種踏實、可靠的感覺。他總是穿著樸素整潔的衣服,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與人交談時輕聲細語,從不與人發生衝突。這種看似無害的外表,成功地騙過了身邊幾乎所有人,讓他們在麵對高躍的真實麵目時,感到無比的震驚和恐懼。
    內部情緒封閉、理性主導,缺乏同理心
    在他們看似正常的外表下,內心的情緒卻被緊緊地封閉在一個黑暗的角落裏。他們以一種極度理性的思維方式來主導自己的行為,對他人的痛苦和感受缺乏基本的同理心。他們就像冰冷的機器,隻按照自己設定的程序運行,絲毫不會受到情感的幹擾。高躍在長達七年的犯罪過程中,對受害者所遭受的身心折磨無動於衷。他看著那些被囚禁的女性在狹小的地窖裏痛苦掙紮,卻沒有一絲憐憫之情。在他的眼中,這些受害者隻是滿足他扭曲欲望的工具,而不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
    犯罪行為結構複雜,傾向“控製  循環  懲罰”式路徑
    他們的犯罪行為並非簡單的衝動之舉,而是經過精心策劃和組織的,呈現出一種複雜而有序的結構模式。他們通過對受害者進行控製,建立起一種循環式的折磨體係,並適時地給予懲罰,來滿足自己扭曲的心理需求。高躍對囚禁女性的種種行為,完全符合這一特征。他製定了一係列嚴格的規則,從作息時間到言行舉止,都要求受害者必須嚴格遵守。一旦有人違反規則,等待她們的將是殘酷的懲罰。這種控製和懲罰的循環,讓受害者陷入了無盡的恐懼和絕望之中,而高躍卻在這種扭曲的掌控中獲得了滿足感。
    高躍隱藏得實在是太好了,好到就連經驗豐富的警察,在調查初期都差點被他的表象所迷惑,相信他隻是“一時走錯了一步”。然而,事實卻殘酷地表明,早在1994年,他就已經開始挖掘地窖,那是他罪惡計劃的開端。一直到2001年案發,整整七年的時間,他就像一個隱藏在黑暗中的惡魔,在這條罪惡的道路上越走越遠,從未有過絲毫的猶豫和退縮。這絕不是一時衝動所能解釋的,而是一場經過深思熟慮、蓄謀已久的惡意。
    而這,也自然而然地引出了第二個核心問題。
    二、控製欲的根源:自卑與重塑
    程望盯著紙麵,陷入了片刻的沉默,仿佛在與內心的某種情緒做著鬥爭。隨後,他緩緩下筆,在紙上寫下四個字:
    “微型國王。”
    在現實生活中,高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他僅僅初中畢業,文化程度的局限讓他在社會的底層苦苦掙紮。他先後做過雜工、電焊工、油漆工,每一份工作都充滿了艱辛和困苦,卻隻能勉強維持生計。直到婚後,他才憑借著一些工程活,有了相對穩定的收入,但也始終擺脫不了長年為人打下手的命運。
    在家庭中,他同樣處於一種“邊緣化”的狀態。他和妻子的關係冷淡得如同陌生人,無性生活記錄超過三年,夫妻之間的交流少得可憐。他的兒子在接受警方調查時,幾乎不記得父親長什麽樣,隻是淡淡地說:“他很少說話,我們吃飯都不是一個桌。”這種長期被忽視、被邊緣化的生活,讓高躍的內心充滿了自卑和挫敗感。
    然而,在那個黑暗的地下密室裏,一切都發生了改變。地下密室,成為了他打造的“王國”。豎井就像一扇通往他“王國”的大門,而隻有他,掌握著那把開啟大門的鑰匙。電閘、飯菜、床鋪、水源,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絕對控製之下。他就像一個高高在上的國王,對自己的“臣民”擁有生殺予奪的權力。
    他規定受害者的作息時間,要求她們必須在特定的時間起床、睡覺、吃飯;他限製她們的語言,規定每人每天說話不得超過十句,仿佛她們的聲音是一種讓他厭惡的噪音;他甚至規定她們的穿著,將她們完全置於自己的掌控之中。他的這種行為,已經遠遠超出了性虐待的範疇,而是一種赤裸裸的“統治”。
    程望翻到審訊紀錄的第二十三頁,上麵的文字仿佛帶著一種無形的力量,刺痛著他的眼睛。
    “我不是想傷害她們。”高躍在審訊時這樣說道,他的語氣平淡得如同在講述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
    “我隻是覺得,有個人聽我說話,很安靜地待著,不會說你沒用。”
    在地麵上,高躍是一個被生活踩在腳下的失敗者,沒有人在意他的存在,沒有人傾聽他的聲音。但在地底,他卻成為了主宰一切的上帝。他用這種極端的方式,來彌補自己在現實生活中所缺失的權威和尊重。那耗費一整年時間挖出的密室,不僅僅是他實施犯罪的工具,更是他逃避現實屈辱的“心理庇護所”,是他對現實不公的一種回避式複仇。
    三、馴化機製與精神摧毀
    警方解救的五名女性中,有三人長期患有失眠與自殘傾向,另兩人對“高躍”的提及甚至伴隨輕度依戀情緒。這看似不可思議的現象,背後卻隱藏著高躍精心設計的“馴化機製”。
    高躍在囚禁過程中,使用了典型的“馴化五步驟”:
    剝奪人格:不給真實姓名,用編號代替
    高躍從一開始,就剝奪了受害者作為人的基本尊嚴。他不給她們使用真實姓名,而是用簡單的“一號”、“三號”等編號來稱呼她們。在這個黑暗的地窖裏,她們不再是有血有肉、有名字有夢想的個體,而僅僅是一個個被他掌控的符號。這種做法,讓受害者逐漸失去了自我認同,陷入了一種自我否定的深淵。
    隔絕外界:全密閉空間,無窗無信號
    他將受害者囚禁在一個全密閉的空間裏,沒有窗戶,也沒有任何信號。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小世界裏,受害者們與外界的一切聯係都被切斷。她們不知道白天黑夜的交替,不知道季節的變換,甚至不知道自己在這個黑暗的牢籠裏究竟度過了多少時光。這種徹底的隔絕,讓受害者們的內心充滿了恐懼和無助,逐漸失去了對自由和希望的向往。
    製造依賴:用水、食物作為獎懲手段,時常幹擾生理節律
    水和食物,這些在正常生活中再普通不過的東西,在高躍的手中卻成為了控製受害者的有力武器。他用給予或剝奪水和食物的方式,作為對受害者行為的獎懲手段。有時,他會故意打亂受害者的生理節律,讓她們在饑餓和疲憊中逐漸喪失對時間和自我的掌控。受害者們為了獲得生存所需的基本物資,不得不逐漸依賴高躍,按照他的意願行事。
    情緒操控:時哭時笑,偶爾“講道理”,甚至“講故事”
    高躍就像一個擅長操控人心的演員,在受害者麵前時哭時笑,情緒變化無常。他偶爾會假裝“講道理”,用一些似是而非的言辭來迷惑受害者,讓她們覺得自己的遭遇似乎是合理的。有時,他甚至會“講故事”,營造出一種虛假的溫情氛圍。這種情緒操控,讓受害者們的心理防線逐漸崩潰,陷入了一種混亂和迷茫的狀態。
    隨機施暴:製造“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個是誰”的焦慮
    高躍還會隨機對受害者施暴,讓她們時刻處於恐懼之中。他的暴力行為沒有任何規律可言,讓受害者們永遠不知道下一個被傷害的會是誰。這種不確定性,在受害者們的心中種下了一顆恐懼的種子,隨著時間的推移,這顆種子不斷生長,最終將她們的內心世界徹底摧毀。
    這是最原始、也最有效的精神支配方式。高躍就像一個邪惡的馴獸師,用這些殘忍的手段,將受害者們馴化成了他的“奴隸”。
    程望翻到心理測評表,第七頁。上麵清晰地記錄著高躍在測試中表現出“高控製、低同理、低衝動”特質。這三項特質一組合,幾乎就是“斯德哥爾摩綜合征”的誘發三要素。
    “他用最古老的辦法,把人困進最現代的牢籠。”程望低聲自語道,“不是鐵窗,是心。”
    四、第一次殺人:轉折點與冷血升級
    審訊記錄中有一段對話,讓程望的內心久久不能平靜。
    程望:“為什麽殺人?”
    高躍:“她說她要跳井,我不想井裏堵了。”高躍的回答冷漠得讓人毛骨悚然,仿佛人命在他眼中,隻是一件無關緊要的東西。
    程望:“她不是想逃,是想死。”程望試圖讓高躍認識到自己行為的殘忍和荒謬。
    高躍:“一樣,逃了也是死。”
    高躍第一次殺人,並不是因為仇恨或者憤怒,而是因為他覺得受害者給他帶來了“麻煩”。這類殺人者的心理特征被稱為“功能性剝離型”——將人簡化為“任務對象”,完全失去了對生命的情感映射。在高躍的眼中,受害者不再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而是阻礙他實現自己扭曲欲望的“變量”。他不是“想殺”,而是認為“必須殺”,不帶有任何情感因素,僅僅是為了清理那些可能破壞他“完美計劃”的障礙。
    這意味著,每一次殺人,都讓他變得更加冷靜、更加果斷,也更加沒有底線。如果不是那天沈卿趁他喝醉逃出地窖,這個案子可能還會在黑暗中繼續沉睡五年,甚至永遠沉睡下去,而更多的無辜生命將被他無情地吞噬。
    淩晨三點,程望終於寫完最後一頁報告。他的手因為長時間握筆,已經有些微微顫抖。他緩緩放下筆,拿起印章,在報告上鄭重地蓋上章。
    “該案犯罪人心理畫像編號hx  9401,歸檔。”他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裏回蕩,帶著一種疲憊和沉重。
    他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脖頸。牆角老舊的取暖器發出微弱的哢噠聲,在這寂靜的夜裏,聽起來就像地底某個被囚禁的靈魂,在黑暗中無助地哭泣。
    他忽然想起,在地下室解救現場,那個女孩第一次被抬出來時,嘴裏喃喃說的不是“救命”,不是“謝謝”,而是——
    “是不是天亮了?”
    那一刻,程望心裏猛地一沉。他們見過太多案子,但每一個受害者,都值得一個充滿希望的黎明,都應該從黑暗中走出來,重新擁抱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