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身體的叛變(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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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州市中心醫院,康複科第三病房,窗簾半掩,陽光柔和,卻映不進屋中那雙空洞的眼。
林知微坐在床上,身形瘦削,眼神凝固,右手食指微微顫動,那是她目前唯一保留的自主動作。
護士將她的日記本擺在膝頭——筆已綁在線圈上,像是給初學寫字的孩子準備的工具。
她沒有動。
醫生說,她的語言中樞雖未完全壞死,但腦部化學信號已嚴重紊亂,恢複概率“極小”。她能看、能聽,理解力大致保留,但說不出話,身體也無法隨意支配。
她的世界,就像一間無聲的玻璃屋,外界喧囂,而她被困其中。
牆角有一麵鏡子,是醫院配備的康複心理道具——幫助患者重建“自我感知”。
她每天被鼓勵照鏡子,看自己,看“是否還認識這副臉”。
而她,始終不看。
直到這天中午,窗外陽光刺目,護士回頭收拾器具時,林知微緩緩轉頭。
她第一次,看向那麵鏡子。
鏡中的自己麵容浮腫,頭發稀疏,脖頸僵直,嘴角略帶涎液。
她靜靜望著,然後,輕輕地哭了。
但沒有人聽到她的哭聲。
同一時刻,江州市公安局天台。
程望站在欄杆前,手裏是一杯冷掉的黑咖啡,背後是嘈雜的辦公區。
孫越站在他身邊,遲疑地遞上份報告:
“這是林知微家屬提交的附訴材料。希望法庭在審理顧言清時,考慮惡意投毒造成的永久性傷殘與生活毀滅。”
程望接過,沒說話,隻翻了翻,紙張在風中微微顫動。
“你說——”孫越忽然問,“咱們是贏了嗎?”
程望沒抬頭:“這話什麽意思。”
“我們抓到人了,證據閉環了,案件邏輯完整,動機也剖幹淨了。”孫越咬著牙,“可她……那個姑娘,醒著像死了。”
“我小時候聽外婆講過個故事。”程望忽然道,“說鏡子裏如果有個你一直不敢看的自己,就會慢慢走出來,把你替換了。”
“你說她現在看到鏡子,還認得自己嗎?”
孫越愣了。
他想說點什麽,又覺得喉嚨幹澀,半天擠出一句:
“你最近怎麽老提鏡子?”
程望笑了笑:“顧言清說的——‘她什麽都不做,就變成一麵鏡子’。她把自己逼到邊緣,是因為看見別人活成了她想活的樣子。”
他頓了頓,低聲道:
“問題是,我們這個社會,是不是太喜歡讓人互相照鏡子了?”
晚上八點,江州大學召開內部通報會議。
在校內壓力與社會輿論的雙重作用下,校方邀請心理健康中心、教學管理處與法學專家組建“預警機製改進小組”。
程望被臨時邀請,列席旁聽。
會議上,一位心理學副教授發言:
“在這起案件中,我們不能隻看施害者的冷血與受害者的無辜。我們還必須看到結構性的問題——長期缺乏有效心理幹預、學業與社交壓力係統缺口、對學生心理健康狀態的識別機製薄弱。”
她聲音堅定,言辭克製。
“我們常說競爭激烈、壓力大,但是否有人真正教會學生——失敗是可以被承認的?平庸不是罪?不如別人,不是生命無意義?”
她放下話筒,輕輕說:
“當一個人覺得,唯一的活法是毀掉別人時,我們這個社會,也要承擔一部分責任。”
台下一片沉寂。
程望聽完,沒有鼓掌,也沒有點頭。他隻是寫下四個字:
“慢性毒害”。
這四個字,不隻屬於案卷中的鉈化物,也屬於某種無形的文化——它不流血、不驚叫、不登報,卻一樣能殺人。
夜深,局內檔案室。
程望在係統中調出顧言清的完整檔案。除了案卷、證據鏈、供述筆錄,他還特別關注了一份長期未歸檔的成長軌跡記錄。
那是他要求實習法醫係統調查補錄的材料:從小學教師訪談、高中成績波動、家長會表現,到大一初入大學時的心理問卷數據。
他逐頁翻閱。
顧言清曾在高一時提交過一篇作文,題目是《我想成為誰》。
她寫:
“我想成為讓別人羨慕的人。我不確定那是什麽樣子,但我知道不是現在的我。”
“有時候我在夢裏夢見有人替換了我,然後世界突然變得安靜,不再有人嘲笑、忽視、推開我。我就像一顆星,安靜地發光。”
程望讀到此處,合上檔案,久久未語。
他從抽屜裏取出一張白紙,寫下一段審訊總結:
“顧言清不是瘋子,她也不蠢。她是一個沒有出口的孩子,被壓在模範框架之下太久,直到她相信,隻有毀掉別人,才配被看見。”
他最後寫:
“她沒有殺人,但殺了一種可能的人生。”
醫院康複室。
林知微的右手食指能寫出幾個字了。
她緩慢而艱難地在紙上寫下:
“我還是我嗎?”
護士看懂了,輕輕捏住她的肩。
她又寫:
“她為什麽是我室友?”
這個問題,沒有人能回答。
窗外陽光燦爛,照在她被剃光的頭皮上,也照在那麵鏡子上。
鏡子裏,那個女孩還坐在床上,一筆一劃寫下自己的疑問。
而程望,在遠處的辦公室裏,低頭記錄最後的歸檔內容:
“一個人,不因善良得救,也不因嫉妒被毀。而是因無人看見而變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