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身體的叛變(六)
字數:3991 加入書籤
江州市中級人民法院第八審判庭,開庭第五日。
法庭座位排得整齊,公眾旁聽席未開放,僅限家屬、校方代表、媒體觀察員進入。陽光從天窗灑下,在地麵切出一格格白光,整齊得近乎冷漠。
顧言清被押入審判席,白衣製服外套下的她,顯得消瘦而沉穩。她沒有掙紮,也沒有躲閃,目光始終正視審判長,仿佛她早已在內心完成一場自審。
審判長宣讀判決:
“被告顧言清,因長期蓄意投放劇毒化學物質致他人重傷,屬故意殺人未遂,證據確鑿、事實清楚,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條之規定,判處有期徒刑十五年,剝奪政治權利三年。”
判決一出,庭內無嘩然,無哭喊,隻有鍵盤敲擊與法槌落下的聲音。
程望坐在旁聽席第二排,視線平靜地落在顧言清的側臉。她神情沒有動搖,聽完判決,隻是緩緩閉上眼。
仿佛這十五年,隻是一個她早已寫進命運的數字。
他卻知道,這場判決,判的不是一個瘋子,也不是一個冷血犯人。
判的是一種“想成為你卻永遠不能”的撕裂人生。
一周後,林知微康複室。
她仍無法開口說話,但能靠右手緩慢書寫,在視覺刺激下完成簡單回應。
今天的康複訓練,是“回憶訓練”。
護士在她麵前攤開幾張照片:大學社團活動、宿舍合影、生日聚餐。她一張張看,有些照片她低頭沉思,有些則移開視線。
程望來探望她時,她正盯著一張四人合影出神。
那是她與顧言清、另兩位室友一起在操場拍的。
照片中她笑得自然,而顧言清坐在她身邊,眼神疏離,笑容像是貼上去的。
程望緩緩拉開椅子,在她病床邊坐下。
“我今天來,”他說,“不是為了問你案子,而是想告訴你——你還在,你活下來了。”
林知微側過頭,眼神中透出一絲遲疑。
程望把一隻小巧錄音筆放在她床邊,說:“這是我們庭審記錄的一段拷貝。你什麽時候想聽,就聽。不是為了回憶恐懼,是為了證明——那不是你的錯。”
她輕輕顫抖了一下,右手在膝蓋上寫下一句歪斜的字:
“我害怕夜裏睡著。”
程望停頓幾秒,然後點頭:“我知道。”
他沒有給出什麽鼓勵的話,隻是留下了一句話:
“我們很多時候不是在治愈傷者,而是在陪他習慣傷口。”
林知微慢慢點頭,淚水滑下臉頰,無聲。
那一刻,她第一次主動握住他的手。
她的手冰涼,但指尖微微收緊。
那是一種從瀕死中回來的握力。
夜晚,江州公安局檔案室。
程望獨自坐在燈下,把《顧言清投毒案》卷宗封存歸檔。紙張一頁頁落下,每一次都帶著沉重的鈍響。
最後一頁上寫著:
【案件閉環:作案動機明晰,投毒路徑穩定,心理畫像符合供述,證據鏈閉合,法律判決生效。】
他提筆,寫下結語:
“我們無法提前阻止所有黑暗,但能為那些掙紮求生的人,守住一點光。”
檔案盒合上,“六十”這個數字貼在封麵上,歸入排號櫃。
這一章,終於完了。
但這一種人,一種被結構性忽視、壓垮、變形的年輕人,在這個社會卻從未真正結束。
顧言清被送往江州女子監獄執行。
入獄第一日,心理醫生為她做了初次適應性評估。
“你還有什麽想說的嗎?”醫生問她。
她沉默了很久。
然後淡淡說:“這裏安靜,不需要證明自己。”
醫生停頓片刻:“你還覺得自己是壞人嗎?”
她沒有正麵回答,隻低聲說:
“我隻是想活得不那麽被別人決定。”
“可後來我發現,我的命早就不是我自己的了。”
她望著窗外灰白的天空,“我隻不過是選擇了一種能決定別人生死的方式,來對抗我無法掌控的命。”
醫生沉默地寫字,沒有勸,也沒有評判。
離開前,顧言清問他一句:“你相信嫉妒會殺人嗎?”
醫生回答:“我相信沒人天生想殺人。”
半年後,江州大學設立專項學生心理危機幹預小組。
“林知微專項方案”成為校方案例參考藍本,輔導係統升級、輔導員評估流程更為細化,甚至引入ai情緒識別模型,用於識別長期壓抑傾向與孤立狀態。
可程望知道,這一切來得太遲。
她沒死,但已重生為另一個人。
而那個名叫顧言清的女孩,也不再是獄中那個編號。
她們都不再是曾經的她們。
整個社會卻依舊以光明為準線,忽略光照不到的角落。
他望著警局大樓前那塊光滑的紀念碑,石麵上鐫著江州市公安局英模名單。
他忽然意識到——
真正需要被記住的,不隻是破案者,而是那些在沉默中被傷害的人。
深夜,程望下班回家,在門口電梯前接到林知微母親的短信。
短信很短:
“她今天寫下了自己的名字,是拚音,但完整。”
程望盯著屏幕良久,然後按滅手機屏。
電梯上升時,他看著鏡中自己的倒影。
那一刻,他忽然覺得,身後的影子很長很深。
每一個影子,都是他看過卻沒能救下的。
但他知道,今夜他睡得著。
因為,他終於讓一個女孩的名字重新出現在世界上。
不是在墓碑上,不是在卷宗裏,而是在她自己的手上。
本案至此結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