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夜行者(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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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逐漸轉亮,那一道道警戒線在晨光中顯得格外醒目,警戒線外圍觀的村民越來越多。山口村,這個平日裏寧靜祥和的小村落,仿佛一潭平靜的湖水,被投入了一顆巨石,泛起了層層恐懼的漣漪。這裏已經很久沒出過命案了,更別說這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滅門慘劇。一夜之間,老實巴交的王家三口橫屍家中,床鋪上那整齊擺放的屍體,如同一幅噩夢般的畫麵,深深地烙印在村民們的心中,成為他們揮之不去的長久陰影。
程望靜靜地站在王家屋前,目光凝視著早晨灰白的天幕,仿佛想要從那片混沌中看穿案件的迷霧。他向來不抽煙,但此刻,不知為何,竟下意識地把手指夾在唇邊,停頓了一瞬,又緩緩放下。這個微小的動作,泄露了他內心深處對於這起複雜案件的凝重思考。他的腦海中,已經開始如同織網一般,排布第一道邏輯鏈條。
“人命案最怕沒有動機。”他在內心暗自思忖著。
而這起案子,就目前所掌握的情況來看,仿佛是一樁徹頭徹尾的“無動機犯罪”,這無疑給案件的偵破蒙上了一層厚重的陰霾。
上午九點整,市局命案專家組準時到達現場,技術組迅速展開行動,對王家周邊展開了細致入微的拉網式痕檢。每一寸土地,每一個角落,都不放過,他們如同尋找寶藏的尋寶人,隻不過他們要找的,是凶手留下的蛛絲馬跡。
與此同時,程望召集團隊,在村委會議室進行第一次案情碰頭會。會議室裏氣氛凝重,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嚴肅。
“目前可以確認三名死者分別為王友生、李月紅及其兒子王一丁。”程望的聲音低沉而有力,打破了會議室裏的沉默,“法醫初步判斷,三人死於昨晚九點至十一點之間。現場沒有明顯的打鬥痕跡,財物也沒有損失,所以疑似熟人作案,但也不能排除技術型入侵的可能。女死者有強奸痕跡,而且屍體擺放整齊,呈現出一種儀式化的特征。”
程望的目光掃視著眾人,神情嚴肅,接著說道:“我們必須盡快厘清兩件關鍵的事:第一,凶手是如何進入現場,並順利完成作案全過程的;第二,王家究竟是隨機目標,還是凶手經過長時間踩點後的精確殺人選擇。”
刑偵副隊長鄭科微微皺起眉頭,抬手問道:“程隊,有沒有可能是精神病人作案?或者是什麽‘邪教’殺人儀式呢?”
程望稍作停頓,眼神冷靜而銳利,分析道:“現場的控製手法精準,節奏明確,而且沒有留下關鍵痕跡,這並不符合精神病人非理性的作案特征。至於邪教,目前現場並沒有發現任何相關的符號、道具,或者與特定信仰內容有關的線索來支持這個推斷。所以,我更傾向於認為,這是一個有著完整方法論、具備流竄性和冷靜犯罪能力的殺手所為。”
“連環?”有人忍不住低聲呢喃道。
“還不能過早下結論,但我們必須往那個方向做好充分準備。”程望表情凝重地回應道。
……
上午十點,走訪調查正式展開。副警長林嘯帶著兩個年輕民警,從村頭開始,一家一家地走訪,一直走到村尾。每到一戶人家,他們都詳細詢問,不放過任何一個可能的細節。
王家平時在村裏的口碑確實不錯。王友生的木工手藝十分紮實,村裏的桌椅、門窗,大多出自他手,甚至村小的黑板架也是他做的。李月紅性格安靜內向,鎮上的人提起她,都說她禮貌、不多話。孩子王一丁剛上小學一年級,老師對他的評價是膽小、特別依賴母親。
經過一番仔細詢問,王家確實沒有債務,也沒有和人發生過糾紛,更沒有明顯的仇人。
“但她和誰關係最好呢?”林嘯追問道。
被詢問的村民思索了一會兒,說道:“她幾乎不怎麽串門……有時候會去西頭吳家和吳嫂說幾句話吧,聽說是給她縫紉機換過皮帶。”
林嘯緊接著又問:“最近這段時間,有沒有人來串門,特別是那種外地口音的?”
村支書一臉肯定地回答:“……沒有,我們村平常晚上九點之後就基本都關燈休息了,村裏就這麽大點地方,有點風吹草動,聽動靜都能分辨是不是自己人。那天晚上,確實沒人注意到有陌生人。”但說完後,他又猶豫了一下,補充道:“不過,要說百分百沒陌生人,也不敢保證,晚上黑燈瞎火的,保不準有啥疏漏。”
林嘯聽後,麵色愈發凝重,帶著兩個民警回到了指揮部。
與此同時,程望正全神貫注地看著一張2002年至今江州及周邊四市範圍內,所有三人以上命案的匯總表格。這張表格由刑偵數據組從案卷數據庫中調取資料,經過重新清洗生成,是按照“現場死亡人數 ≥ 3”以及“作案手法殘忍、具性侵特征、目標包含婦女兒童”這些條件進行篩選的。
在眾多案件中,他發現了三起案子,呈現出某種驚人的相似性。
——
【案1】2001年11月,龍南縣田心村,一戶四口人死亡。女性遭受強奸,孩子死因係恐嚇致心髒驟停。屍體被擺放得整整齊齊,財物沒有丟失,作案時間推測為晚上930—1100。這起案件至今尚未偵破。
程望盯著這起案件的記錄,仔細思索著:屍體擺放整齊,說明凶手有著特定的行為模式;女性遭強奸,孩子因恐嚇致死,難道凶手對不同年齡段的受害者有著不同的“處理方式”?而且財物未失,很明顯不是為了錢財。作案時間在晚上特定時段,是巧合還是凶手有意為之?
【案2】2002年3月,北川鎮水東村,一戶三口遭滅門。同樣在床上發現擺放整齊的屍體,男性被利器連刺,女性遭到性侵,孩子的死亡方式類似。作案後凶手還在現場留下了香味。案件一直懸而未決。
這起案件中,香味的出現引起了程望的特別關注。為什麽要留下香味?是為了掩蓋什麽,還是有特殊的意義?和其他案件的相似之處僅僅是巧合嗎?凶手的作案手法如此相似,難道是同一個人?
【案3】2003年1月,荊坪市郊區,一家四人死亡,細節幾乎雷同。女性衣著整齊擺放,屍體上有香味覆蓋,作案時間在深夜,窗門沒有被破壞,嫌疑人至今蹤跡全無。
程望反複對比這三起案件,從作案時間、地點,到受害者特征、作案手法,每一個細節都不放過。他發現,所有案子均發生在偏遠村落,且都是夜間作案。嫌疑人作案邏輯清晰,從不搶奪錢財,唯一的目的就是殺人。屍體總是被擺放整齊,女性必定遭受性侵,兒童或老人的死亡方式並非直接暴力,房屋門窗也都沒有明顯的破壞痕跡。而且,現場都會出現檀木香或類似“覆蓋性氣味”。
“他不僅在殺人,他在模仿某種儀式。”程望輕聲說道,語氣中帶著一絲篤定。這些相似之處絕非偶然,背後一定隱藏著凶手某種特殊的心理和行為模式。
中午十一點四十五分,飯菜被送到了會議室,但程望卻沒有心思動筷。他站在村委窗前,目光望向山口村那條唯一通向鎮上的機耕道。此時,薄霧已經散去,陽光毫無保留地照射下來,地麵被曬得幹燥龜裂。
“他是步行離開還是騎車?”程望喃喃自語道。
這時,技術科的同事前來報告:“目前沿路監控缺失。不過,在村口的電線杆附近發現兩個煙蒂,是‘黃鶴樓1916’,這屬於高檔煙款,不是村民日常抽的。附近還有腳印,42碼男式登山鞋,踩痕均勻,說明體重適中,腳步穩健。”
程望輕輕點頭,腦海中開始根據這些線索勾勒嫌疑人的畫像。從高檔煙可以推測,嫌疑人經濟條件可能不錯,或者對生活品質有一定要求,不太像是普通村民。42碼的男式登山鞋,踩痕均勻,表明他身體狀況良好,行動穩健,可能經常進行戶外活動。
一個細節拚圖開始在他腦中逐漸成型。
嫌疑人男性,年齡大概率在35歲至45歲之間。從作案的冷靜程度和行為模式來看,很可能單身或沒有穩定的家庭結構。身體強壯但並非那種粗壯型,性格內斂沉默,習慣長途步行或騎行,這從現場留下的腳印和周邊環境推斷得出。他有著高度的空間感與夜行經驗,能在夜間順利作案並逃離現場,不留下明顯痕跡。極度自律、冷靜,具備很強的反調查意識,作案手法係統而成熟。
最關鍵的是:他殺人,不是為了利益,不是為了報複,而是為了滿足某種深層的、變態的精神結構所需——控製、折磨、儀式化的主導。
“你覺得他會再來嗎?”林嘯不知何時走到程望身邊,低聲問道。
“不是‘會不會’,是‘什麽時候’。”程望緩緩答道,眼神中透露出一絲憂慮。這個凶手如同隱藏在黑暗中的幽靈,不知何時又會伸出罪惡的雙手。
他起身,拿起現場勘查簡報,在上麵仔細畫出一張時間軸與地圖交錯圖:
? 2001年11月,龍南縣;
? 2002年3月,北川鎮;
? 2003年1月,荊坪郊區;
? 2005年6月,現在是山口村。
地點分布看似並無明顯規律,但間隔時間平均在10個月至14個月之間。此人就像一個遊牧獵人,在四處尋找目標,精心製定作案計劃後迅速潛入,完成屠殺後又如同鬼魅一般立即消失。
“他不住在案發地。他從外地來,隻為完成一次獵殺。”程望分析道。
“那他是怎麽選中的這家人?”林嘯疑惑地問道。
程望緩緩吐出一句話:“他踩點過,可能持續很久,也可能隻是一兩次,但他肯定觀察過這家人很久……他選目標,不是隨機。”
“那我們怎麽找?”林嘯焦急地追問。
“查王家最近三個月的來往記錄,尤其是孩子的上下學線路、女主人的工作地點、以及是否有陌生人長時間逗留觀察。調鎮上所有賓館、旅社、廢棄工棚、出租房登記;檢查二手車流通記錄;還有,調村裏唯一的監控線路修複記錄——嫌疑人可能提前切斷過線路。”程望有條不紊地布置著任務。
……
當天傍晚五點半,法醫葉瀾帶著最新檢材分析報告匆匆趕來。
“精斑檢出dna為單一男性,排除王友生。初篩結果未比中數據庫,說明此前未有刑事記錄。且精斑出現部位與衣物撕裂角度顯示,嫌疑人作案過程中無慌亂。”葉瀾的語氣有些沉重。
她頓了頓,接著低聲說:“另一個重要發現。屍體散發出的香味確為檀木係熏香,非現場物件。說明凶手自帶香料掩蓋血腥味,並使用類似線香或油香進行‘祛味’處理——這不是第一次,他已經習慣這麽做了。”
程望沒有回應,隻是輕輕地轉過身去。他的心中,一種沉重感愈發強烈。他知道,一個連環殺人犯正在江州的陰影下緩緩移動。這個凶手不在乎金錢,也不在乎媒體的關注;他殺人,為的是某種屬於他自己的病態秩序。他不是瘋子,卻比瘋子更危險——他清楚、冷靜、係統地製造著死亡。
而他還沒停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