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夜行者(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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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的第三個清晨,柔和的陽光輕輕地灑落在案發村莊的白灰磚牆上,仿佛是一種無聲且沉重的告別。那光線,似乎想要穿透這平靜表象下隱藏的黑暗秘密。
    程望靜靜地佇立在山口村頭的田埂上,宛如一尊雕塑,一動不動。他的視線越過遠處蜿蜒的村道和錯落的屋脊,眼神中透露出一種堅定與執著,仿佛想要穿透整個空間,直接看到那個隱匿在夜色中,反複踩點、冷酷無情地奪取他人生命的凶手。
    在專案組臨時駐地內,一份厚實的比對文件剛剛被放置在桌上。三省協查部門經過不懈努力,已完成基礎數據匹配工作。在嫌疑車型數據庫篩查過程中,成功鎖定了一名可能涉案的關鍵人員——李兆輝。
    李兆輝,41歲,戶籍登記地為沿河鎮。他常年在建築隊打散工,居無定所。自2003年起,便頻繁更換手機號及暫住地,行蹤十分詭秘。尤為引人注目的是,其出入軌跡曾在2005年6月出現在龍南鎮,而這個時間與該鎮發生的“夫妻四人滅門案”高度吻合。
    不僅如此,他的各項特征與此前勾勒出的犯罪畫像重疊高度超過82。最為關鍵的是,他的腳碼登記為42碼,並且曾購買過一雙舊款“狼爪”登山鞋,經技術比對,該鞋型號與案發現場提取到的鞋印匹配率高達95。
    “他就是我們要找的突破口。”程望的聲音低沉而充滿篤定,仿佛在黑暗中找到了一絲曙光。
    “他最近的落腳點在臨省三道市,經常在建築工地上出入,但行蹤不定。”林嘯快速翻動著反饋材料,神情嚴肅地說道,“然而,最近三天,他既沒有簽到記錄,手機卡也未曾使用,就好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那是他在潛逃。”程望冷靜地分析道,“如果他真是凶手,他肯定察覺到我們正在收緊法網。”
    說著,他走到白板前,拿起紅筆,在地圖上仔細地圈出三道市、沿河鎮、龍南鎮、山口村之間的軌跡路徑。可以清晰地看到,所有發生類似案件的地區,幾乎都處於這條環線的輻射半徑內。這表明嫌疑人對地形掌握得極為熟練,極有可能借助舊工友、農工網絡來藏身。
    “我們要賭一個時間差。”程望將紅筆輕輕丟下,眼神堅定地說道,“他還沒逃出這個圈。”
    隨即,刑偵組迅速分為兩組。一組由林嘯帶隊,馬不停蹄地前往三道市建築隊,對李兆輝曾工作過的幾處工地和夜宿棚屋展開細致走訪。另一組則由程望親自帶隊,在山口村周邊設下嚴密埋伏。與此同時,他們聯動公安機關,對所有出城卡口進行全麵的車牌、人臉篩查,不放過任何一絲可能。
    與此同時,技術組對案發前一周的通訊數據展開了地毯式回溯。經過長時間的艱苦排查,終於發現了一個耐人尋味的信號:案發前晚2307分,在山口村通信基站捕捉到一個si卡激活信號。經過調查,該卡此前長達7個月未使用,且登記為無實名狀態。更為巧合的是,這張卡激活後僅通話一次,時長短短10秒,便迅速關機。
    程望立刻要求緊急調單。他緊緊盯著打印出來的信令切換記錄,眼神隨著一行行數據逐漸收緊。
    “林嘯。”他將記錄遞過去,手指著關鍵信息,“看通話地——三道市西南郊,那個你說李兆輝曾搭棚住的臨建區。”
    “我明白了。”林嘯的聲音低沉而有力,他瞬間領會到了這個線索的重要性。
    種種跡象表明,嫌疑人是在案發前從三道市返回山口村,作案後第一時間,便躲入了原本熟悉的舊居工地,然後就此銷聲匿跡。
    程望果斷點頭:“準備抓捕。”
    夜幕如同一塊巨大的黑色幕布,緩緩落下。江州市局正式下令成立“3·16係列命案”專項收網行動,全權交由程望調度指揮。他帶領隊伍連夜驅車,風馳電掣般前往三道市。
    淩晨一點四十二分,程望與當地警方悄然抵達臨建區。四周一片寂靜,唯有鐵皮房門緊鎖,偶爾傳來幾聲犬吠,打破這夜的寧靜。突擊隊隊員們相互對視一眼,眼神中充滿了堅毅。隨著隊長一聲令下,隊員們如猛虎般破門而入。屋內頓時一陣混亂,在手電筒光芒的交錯中,隊員們迅速將床上的男子牢牢控製住。
    “身份證呢?”一名隊員大聲喝問。
    “沒帶。”男子低聲回應,聲音中帶著一絲顫抖。
    “叫什麽名字?”隊員繼續追問。
    然而,男子卻低頭不語,試圖逃避。
    林嘯見狀,快步上前,在屋內四處搜尋。終於,在一個行李袋中找出一張舊相冊,裏麵夾著一張證件照與房租合同,簽名處赫然寫著:李兆輝。
    “你在山口村幹了什麽?”程望坐在椅子上,雙眼緊緊盯著李兆輝,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靈魂,“三口之家,你記得那孩子的眼睛嗎?”
    李兆輝沉默了半晌,臉上忽然浮現出一抹詭異的笑容,隨後仰頭大笑一聲:“你們抓錯人了,我不是第一次被懷疑。”
    “可你這次真的沒躲過。”程望的聲音冰冷而堅定。
    隨後,嫌疑人被押回江州市公安局專案組審訊室。程望主導了整個訊問過程。他並非那種急於從嫌犯口中套話的普通警察,而是如同一位耐心十足的捕獵者,擅長用時間和智慧瓦解對方的心理防線。他深知,對於一個連環殺手而言,最怕的並非罪行暴露,而是自己內心深處的秘密被人看透。
    “你認不認識一個叫張澤民的名字?”程望遞過去一張泛黃的照片,那是2001年北川鎮被害人的身份證複印件。
    李兆輝的眉角微微顫抖了一下,這個細微的動作沒有逃過程望敏銳的眼睛。
    “他的家你進去過。”程望語氣平緩,卻如同重錘一般砸在李兆輝心上,“你殺了他,拿了他桌上的錢,然後對他女兒……”
    “閉嘴!”李兆輝猛地站起身來,手銬撞擊桌麵發出一陣刺耳的金屬聲,他的雙眼布滿血絲,情緒瞬間失控。
    審訊室裏頓時陷入一片寂靜,氣氛緊張到了極點。
    程望卻沒有絲毫動搖,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他靜靜地看著李兆輝,仿佛在等待他情緒的平複。
    “你害怕什麽?”程望冷聲問道,“是害怕我們知道你每一次殺人背後的真實動機,還是怕被寫進卷宗裏的不是你自認為的‘無解的惡’,而是一個逃亡失敗的失敗者?”
    李兆輝緩緩坐下,再次低下頭,陷入沉默。
    “你不是瘋子。”程望慢慢地說,聲音沉穩而有力,“瘋子不會掩埋痕跡,也不會偽裝逃亡。你清楚自己做了什麽。你殺人,是因為你想主宰一切。”
    經過半小時的沉默對峙,李兆輝終於開口說出了第一句話:
    “有些人活著就不該活……你們根本不知道他們對我做了什麽。”
    “那孩子呢?”程望追問道。
    “他沒做什麽。”李兆輝的聲音忽然變低,仿佛在回憶一段痛苦的往事,“他隻是……看到了我。”
    4月24日,上午10點26分。
    審訊室裏,窗簾被拉得嚴嚴實實,燈光慘白而幹淨。攝像頭靜靜地運行著,忠實記錄下這場漫長而沉重的對峙。
    李兆輝被押解入室。他戴著黑色手銬,麵容比剛被抓捕時清瘦了一圈。剃得幹淨的頭發下,額角那條深長的疤顯得格外醒目,仿佛是一根扭曲的命運刻度,訴說著他坎坷而黑暗的人生。
    審訊桌對麵,程望與副隊長林嘯神情嚴肅地坐定,身後是刑偵技術員劉默,全神貫注地負責同步記錄口供。
    “李兆輝,4月17日1642分,於我市山口村民宅中被當場抓獲。案發現場發現被害人兩名,初步鑒定死因係鈍器擊打致顱腦損毀。你對上述指控是否認可?”程望的聲音平靜而有力,在審訊室裏回蕩。
    李兆輝沉默不語,眼神遊離,似乎在思考著什麽。
    程望將厚達三百頁的案卷重重地按在桌上,聲音低沉而威嚴:“這是你2001年到現在,26起命案的案卷副本。如果你對哪起不認可,我們可以一條一條複查。時間有的是,你自己說。”
    李兆輝看了程望一眼,嘴角微微牽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麽,但又忍住了。
    “沒什麽不認可的。”他終於開口說道,聲音中帶著一絲無奈和疲憊。
    林嘯緊接著接話:“你願意交代作案經過嗎?”
    他緩慢地點了點頭:“可以。”
    一瞬間,空氣中仿佛凝固了一般,所有人都能感覺到那種緊張的氣氛。這是他們第一次聽到嫌疑人主動要求複盤命案,沒有抵抗,沒有狡辯,隻有一種讓人難以捉摸的“配合”。但程望心裏清楚,真正的較量,現在才剛剛開始。
    他緩緩翻開第一頁案件資料:“從你第一起作案講起。時間、地點、對象、動機。一個細節都別落下。”
    李兆輝的眼神在檔案本上緩緩掃過,像是陷入了回憶之中。他開始緩慢而平靜地講述:
    “2001年8月,在一個小鎮的磚瓦廠。姓周的班長,他總是針對我。天天當著全廠人的麵罵我,說我偷人家的飯吃,像條狗一樣活著。其實我隻是太餓了,吃了點別人剩下的飯菜。那晚,我等他下班,手裏緊緊握著一根鐵棍,悄悄地跟著他。走到宿舍後頭那片墳地的時候,四周黑漆漆的,隻有雨滴打在地上的聲音。我舉起鐵棍,一下又一下地打在他後腦上,他連一聲都沒吭,就直接倒在了泥地裏。之後,我拿了他兜裏的煙和一包飯票,若無其事地回工棚睡覺了。”
    他頓了頓,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在講述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
    林嘯忍不住皺著眉頭問:“你當時為什麽要殺人?就因為他罵你?”
    “我也說不上來。”李兆輝皺了皺眉,眼神中閃過一絲痛苦,“那時候,我已經在廠裏受了很久的苦,又餓又冷又累,感覺活不下去了。他天天這樣羞辱我,那天我就覺得,不是我要他死,是他把我逼到了絕路。”
    程望沒有插話,他靜靜地聽著,目光緊緊盯著李兆輝,試圖從他的表情和話語中捕捉到更多信息。他知道,要讓這個人說出“真正的動機”,不能急於施壓,也不能輕易打斷,要像慢慢擰一把繩子,一點一點絞出他深藏在心底的情緒殘渣。
    李兆輝繼續講道:
    “第二起是在隔年,貴州某縣。我當時住一個老太太家院牆邊的柴房,每天給她劈柴,她卻隻給我一個饅頭。有一天晚上,我實在太餓了,就進廚房偷饅頭。她突然衝出來,把我當成賊,拿著掃帚拚命打我。我當時太害怕了,順手拿起斧子砍了她。後來我才知道,她耳背,根本沒聽到我解釋我不是賊。”
    林嘯問道:“你後悔嗎?”
    李兆輝搖了搖頭:“那時候我不覺得自己錯了。我覺得她和那個周班長一樣,都把我當成一條狗,看不起我。”
    程望忽然開口:“你知道狗是什麽嗎?”
    李兆輝一怔,沒想到程望會問這樣一個問題,他愣了一下,沒有回答。
    程望淡淡地說道:“狗不會殺人。人會。你和狗的區別,就在於你有選擇,而你選擇了用最極端的方式去解決問題。”
    那一瞬,李兆輝的眼神微微變了,似乎在思索程望這句看似簡單卻蘊含深意的話。程望知道,這就是突破點。他的語言從不大聲,從不逼迫,卻總能一針見血、步步為營,直擊李兆輝內心深處。
    林嘯接著翻開第十三起案件記錄:
    “2003年3月9日,嶽西縣一起滅門案,一家五口,全身多處鈍器致傷,女性死者有生前性侵跡象,其中兩名兒童死於顱內爆裂。這起,你也認?”
    李兆輝沉默了片刻,緩緩點頭。
    “他們家當時給我活幹,讓我修屋頂,說好了五十塊一天,可幹了五天,隻給了我三十塊。我跟他們理論,他們男主人不僅不給錢,還罵我‘你這流浪漢有命要錢沒命花’,說完還踹了我一腳。那一刻,我心裏的火‘騰’地一下就起來了。”
    “那天晚上,我躲在屋後麵的玉米堆裏,從淩晨兩點一直等到三點半。他們一家人都在堂屋睡覺。我先是拿著錘子,悄悄地摸進去,朝著男人的頭狠狠敲了下去。然後,我又去後屋殺了女人。那兩個小孩哭得太響了,我……”
    他沒有說下去,臉上露出一絲痛苦的神情。
    林嘯忍不住低聲罵了一句,站起身在審訊室裏來回走動,他實在無法忍受李兆輝這種殘忍的行為。
    程望卻沒有動,他筆尖仍然一下一下地在記錄本上滑動,不多字,不急句,仿佛在記錄一段曆史。
    “你為什麽要奸屍?”這個尖銳的問題拋出時,審訊室裏的氣氛瞬間冷到了極點。
    李兆輝卻沒有表現出驚訝,似乎早料到會被問到這個問題。
    他沉默良久,緩緩說道:“我不是因為那種欲望。人死了,不會反抗。我不需要和他們對話,也不需要討好他們。我隻是想證明,誰都不能再罵我、踩我、看不起我。在那一刻,我才覺得自己是有尊嚴的。”
    “那是你理解的尊嚴?”程望追問道。
    “那是我活著的方式。”李兆輝的聲音有些沙啞,仿佛在為自己的行為尋找一種解脫。
    程望第一次放下筆,抬頭直視他,目光堅定而嚴肅:“你殺了六十七個人。你所謂的‘活著’,是靠別人死掉來證明自己存在?你有沒有想過,那些被你殺害的人,他們也有家人,也有自己的生活,你就這樣輕易地剝奪了他們的生命。”
    李兆輝沒有回答,隻是慢慢地閉上眼睛,似乎不想麵對程望的質問。這一次,他像是真的累了,心累。
    審訊持續了九個小時,期間僅短暫休息一次。技術員劉默記錄的原始口供近四萬字,涉及命案26起,強奸案23起,奸屍19起。每一起案件的手段都極其殘忍,過程細節明確,作案工具、路線、入戶方式逐一匹配案發現場檢材信息,形成了一個鐵證如山的閉環。
    當晚十點五十二分,程望疲憊地走出審訊室,摘下記錄耳麥的那一刻,他右手食指不自覺地顫抖了一下。這九個小時的審訊,對他來說,不僅僅是體力的消耗,更是精神上的一場折磨。
    林嘯從後麵快步跟上:“程隊,案子結了。”
    程望沒有回頭,他望著遠方,聲音低沉地說道:“不,這不是結案。這隻是一個開始。”
    “那是什麽?”林嘯疑惑地問道。
    “這是——社會把一個人交給了黑夜。”程望停了一會兒,緩緩說道,“六十七個人,都是普通人。他們不過是倒了點黴,撞上了一個從社會縫隙裏漏下去的人。你說,我們是不是也快掉下去了?”
    林嘯沉默了一會兒,聲音低了幾分:“不會。隻要我們還在這兒,就不會讓這樣的悲劇再發生。”
    程望沒有回答,他抬頭望了眼審訊室冷白的天花板,陷入了沉思。他想起審訊過程中,李兆輝唯一一次情緒失控的瞬間——當他們問他有沒有親人時。
    李兆輝愣了很久,緩緩說道:“十七歲時,我爸在看守所自殺,我媽跟人跑了。我被送進福利院,可在那裏,我又被其他孩子欺負,實在忍無可忍,我打了院長一拳,結果就被轉手送到一個磚廠……從那以後,就沒人再管我了。”
    “我記得最後一個喊我名字的人,是初中班主任。她說——‘李兆輝,你還有機會。’我想,她也不會想到,我是這麽把那機會用掉的。”說完,他笑了。那笑容,像是一個終於講完故事的小孩,卻又充滿了苦澀與無奈。隻是,這個故事,太過沉重,誰也聽不下去。
    程望站在走廊裏,長久地沒有動。直到看守人員將李兆輝押出,手銬鏈子發出輕輕的響聲,仿佛是誰在鐵軌上輕輕敲打時間,提醒著人們這一切的真實發生。
    他轉身慢慢離開,此時,天已經黑了。但他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還有更多人正在黑夜裏掙紮,而他,作為一名警察,還要繼續往前走,去守護那些可能被黑暗吞噬的生命。
    清晨五點,程望再次站在審訊室外的長廊上,疲憊地揉著太陽穴。經過一夜的休息,他的臉上依然帶著掩飾不住的疲憊。走廊盡頭,一名法醫從指紋室走來,看到程望,點頭示意:“確認了,他的指紋,在龍南、荊坪、山口村的現場全部吻合。”
    案子,至此已封。回望這段追凶之旅,他知道,李兆輝不是惡的終點,而是人性最深處一次冰冷的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