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夜行者(五)
字數:3202 加入書籤
江州市公安局大樓六樓會議室,一場專案複盤會正在悄無聲息地進行。
白板上,是李兆輝的照片。他的眼神在快門瞬間是空的,仿佛長年流浪生活已將他從人群中剝離。另一邊,是四省二十六起命案的案件索引,編號、日期、死者人數、作案手法、現場勘驗摘要,密密麻麻,如同一幅深淵地圖。
程望站在白板前,食指緩緩滑過每一條案情編號。他的眼神陰沉,聲音卻穩定得像法庭記錄員。
“我們初步確認,李兆輝涉案命案共計二十六起,已核實名單中,被害者六十七人,包括十九起奸屍行為,重傷十人。涉案地區分布於江州市、北川、荊坪、龍南及周邊邊緣地帶。”
他的語氣裏沒有一點誇張與情緒波動,隻是事實的陳列。但這份“事實”,如鈍刀割肉,叫人喘不過氣。
林嘯接過話:“作案時間集中在2001年到2005年,間隔不規律,但彼此之間存在地理邏輯鏈。大多數案發點臨近鐵路支線或廢棄小道,顯示他在作案選擇中非常注意避開主流偵查網絡。”
技術偵查員補充:“他基本采用手工鐵器或匕首等現場可控凶器,無留下購置記錄。作案後清理現場指紋與足跡,使用手套、避光移動等方式,有明顯反偵查意識。”
“那他為什麽會失敗?”副局長問。
程望點了點桌麵,一份通訊流量調取報告翻開:“他本打算逃出山口村案後,再次潛入三道市,偽裝為外包隊勞工。但忽略了一點:他用了曾注銷七個月的舊卡與工友通話,這個節點被我們抓住。”
林嘯點頭:“他逃得遠,但沒能逃出數據鏈的邊緣。”
會議室裏一片沉默。
程望翻開另一份檔案,展開的是李兆輝在審訊中首次供述的“初始動因”:
——2000年冬天,他在北川建築隊遭包工頭欠薪。一次夜間爭執中被數人毆打致傷,無人理睬。事發後他臥床兩月,女友離去,所有人避之不及。
“從那之後,他就開始脫軌。”程望眼神平靜,“他將這個社會歸結為一個巨型冷漠機器。他不相信公平,不相信製度。他想製造‘懲罰’,但不是麵對麵,而是從背後,用最殘忍的方式撕碎這個社會最柔軟的部分。”
“孩子,家庭,夜晚的庇護。”林嘯說,“這些在他眼裏,是文明的幻象。他要摧毀這些。”
程望沒有說話。他看著白板上一張被害男孩的照片,照片上孩子穿著校服,背著書包,臉上掛著些微羞澀的笑。那是山口村案中,王一丁。
“他不是瘋子。”程望低聲說,“他隻是一個徹底失控的人。他的殘忍並不來源於衝動,而是源於冷靜的壓製與習慣性的麻木。”
“可有一點不通。”副局長皺眉,“有幾起案件中,他沒有取財,也沒有實施性侵,就隻是殺人。”
“我們複查了時間點。”程望翻頁,“這些案件都出現在他頻繁遭遇工作變動、身份暴露或被驅趕之後。我們認為,這些是他的‘應激發泄’,就像他自己說的——‘隻要殺了人,世界才會安靜一點。’”
氣氛一時間沉入死水。
此刻,刑偵組法醫帶來一份新補充報告。裏麵包含李兆輝認罪之外,未提及的三起案件線索。分別發生於2002年與2003年交界的冬季,案發地均為偏遠村莊,其中一起被害人身份至今不明。
“他不記得了嗎?”林嘯接過報告。
“不是不記得。”程望翻開李兆輝的筆錄本,語氣低冷,“他說:‘那幾個我也殺了,但我想不起來他們的臉了。’”
屋內再次沉默。
這就是殺人者的盡頭。不是記憶不清,而是對人的徹底去人化。他甚至記不得那些生命的模樣,隻記得自己手上的動作與結果。
程望站起身,走到窗邊。會議室外的天色正亮,江州市在春晨的光影下,一切如常。孩子去上學,老人掃地,工地升起的灰塵被陽光劈開,浮在半空。
“社會層麵的回響也出來了。”林嘯遞來一份簡報,“市網信辦通報後,民眾反應非常激烈,媒體追問‘為何過去案件遲遲未破’,有不少評論已經指向製度漏洞。”
“封網。”程望一句話,“我們破了案,不代表能補上二十六個家庭的缺口。”
“接下來怎麽安排?”副局長問。
“整理全部供述,連通其餘八起未核實案件的關鍵細節,尤其是三個不認屍案件,重點梳理屍體掩埋位置與現場遺留物。”程望語速不快,“聯動四省dna數據庫做交叉比對,務必為每一具無名屍體找到身份。”
“家屬?”林嘯問。
“我們挨個聯係。”程望神色冷峻,“讓真相送到他們手裏,而不是他們來法院站在人群中看一份筆錄。”
會議室再次陷入低壓。
幾個小時後,程望獨自走入檔案室。他點開一份視頻資料,是山口村案中,孩子王一丁生前在學校朗誦的視頻。
畫麵裏,孩子的聲音幹淨,有些稚嫩:
“我願做那不熄的火焰,在黑夜裏照亮每個回家的窗……”
他看著看著,眼神微微顫動。那一刻,他想起一句話,是他初入警校時,牆上的一行箴言:
“刑偵不是尋找惡,而是喚回善。”
——可善,有時已經死了。
他長出一口氣,按滅了屏幕。
他知道,李兆輝的案件,也許隻是一個裂縫。他們能堵住一處,但還有更多裂口,在光照不到的地方等著爆裂。
他低聲說了一句,仿佛對這個世界,又仿佛對自己:
“下一個……別讓我們再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