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鋤影疑雲(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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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從山裏來,帶著早春積雪尚未消融的潮濕味道,順著寂靜無聲的林間小道一直刮到村東頭的那片農場。屋簷下吊著還未褪色的燈籠,靜得像一張凝固的麵孔,盯著每一個靠近的人。
    孫來順拄著拐杖站在柵欄外,目光掠過沉沉的院子。他七十二歲,是這片山村最老的幾戶人家之一,腿腳不好,近幾年幾乎不再下山,但他的耳朵依然靈光。
    這已經是第五天了。
    農莊的主人劉誌高一家人,連同那常年做事的女傭,五天沒露過麵了。不種地的日子裏還說得過去,可牲口不喂、灶台不燒、雞舍不清,那就是天大的反常。尤其這兩天,晚上劉家的屋子還亮燈,雞窩裏卻沒一聲叫喚。
    孫來順看得出,那燈不是人為亮的,而是被遺忘的。不安悄然攀上他胸口的骨縫,像陰影一樣,怎麽也揮不去。
    他擰了擰眉,望著靜默的屋子,終是轉身慢慢下了山。幾個小時後,江州市公安局接到報警:某山村劉家農莊失聯多日,可能發生惡性事件。
    接到指令時,程望剛處理完一起跨市盜搶案。看完現場調度簡報,他沒多說一句廢話,站起身穿上風衣,一聲不吭地走出辦公室。
    車內,警隊成員正在翻閱警情簡報。
    “劉家共六人,五口之家加一個常年幫工女傭。最近一次有人看見他們出門,是六天前。鄰居稱這幾天夜裏屋內仍有燈光,但屋外無任何動靜。雞鴨都沒放出來過,牲口卻有人喂。嫌疑點極高。”
    “斷電了嗎?”
    “沒有,電路正常。但現場未有明確報警行為,屋外未發現掙紮或打鬥痕跡。”
    “走。”程望言簡意賅。
    車輛駛入山區,一路泥濘難行,直到接近黃昏時分,才在村口停下。山村正值暮色,天邊還有殘雪未化,風吹得樹梢“嘩啦”響,仿佛每一棵老樹都在低聲議論。
    劉家農莊就在村東頭,獨門獨戶,占地不小,柵欄齊整,屋舍三進,連著一座舊穀倉。
    程望第一個下車。
    “打開封鎖帶,進入。”他走在最前,目光鋒利地掃過整個院落布局。
    門沒上鎖,輕輕一推便開。門口的積雪上,踩踏痕跡淩亂,最早的腳印已被壓成了硬殼,但能看出頻繁有人進出。最可疑的是,有些腳印通向雞棚、豬圈和儲物間,說明——這些天有人在繼續管理牲口。
    一個刑警低聲道:“不是失蹤……是滯留。”
    程望眉頭一沉,緩緩走入屋內。
    屋裏一片死寂。
    正屋的灶台上,還放著一鍋冷掉的雜糧粥,邊上有殘羹冷炙,未洗的碗筷上粘著幹涸油漬。一盞老式煤油燈在窗台上搖晃,空氣中有股說不清的黴味和鐵鏽味混雜,仿佛血跡未幹。
    他們先找到第一具屍體,是男主人劉誌高。
    被發現時,他蜷縮在客廳的地板下——原本鋪有老舊地毯的木板下。屍體有明顯暴力創傷,頭顱塌陷,骨裂,血跡幾乎滲滿地板縫隙。
    “現場無掙紮痕跡,死者應該是被偷襲。”法醫簡要觀察後低聲匯報。
    幾名警員配合,將其餘房間一一排查。
    二十分鍾後,穀倉中發現第二至第四具屍體,是劉誌高的妻子、十五歲的兒子和八歲的女兒,分別被裹在穀草堆裏,屍體同樣遭受鈍器攻擊,頭部重創,明顯為致命傷。衣物整齊,無其他暴力痕跡,女兒下身完好,無性侵跡象。
    隨後,在側屋灶間的柴堆裏找到第五具屍體,是劉家的女傭,年約五十,口鼻被堵,後腦遭重擊。
    最後一具屍體,是劉誌高八旬老母,被藏在她的臥房床底,用厚被壓著,頭骨幾乎碎裂,麵部血肉模糊。
    空氣中開始彌漫腐臭。程望站在窗前,目光透過泛灰的玻璃望向暮色深處的山道。
    “他住在這裏。”他說,聲音冷靜。
    警員們一愣。
    “凶手。”程望回頭,“至少在行凶之後滯留了三天以上。”
    他走到灶台邊,拾起鍋蓋,又輕輕抬了抬茶壺。裏麵還有水,是三天前燒過的,溫度早散盡,但鍋底幹淨,無焦痕,說明有人燒過多次飯。
    “灶灰層有翻動,刀架的菜刀換了位置,雞窩裏的草新換過一次,家畜未餓死……說明凶手行凶之後,繼續住在這裏,吃飯、做飯、喂牲口。”
    “他像……”副隊長咽了口口水,“像在過正常生活。”
    “他不是在逃,他是在等。”
    “等什麽?”
    程望沒有回答。他盯著窗台上的灰塵,又走向屋外。
    “封鎖整片區域,調出村口監控、道路卡點、近期進出登記,查這六日內所有外來人員、貨運、修繕記錄。”
    “他不是陌生人。”
    “他熟悉這裏。”
    “熟悉到——他知道每一個門鎖、每一條通道,甚至知道……藏屍後,這裏幾天之內不會有人靠近。”
    程望的語調沉穩,卻像一把刀割過每個人的神經。
    他蹲下,在屋後的排水溝邊翻出一串被踩進泥裏的煙蒂。
    “誰家人不抽煙。”副隊道。
    “劉家全家都不抽。”程望抬起頭,“村裏知道。”
    “所以這是他的。”
    “這是他留下的唯一‘日常’。”
    “他殺人,卻活得極正常。”
    整個山村,在夜幕落下的那一刻,沉入一種壓抑得可怕的寂靜。
    隻有屋簷下那盞早已熄滅的燈,被風吹得輕輕晃了晃。
    仿佛還有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