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暮色下的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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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同巨大的、浸滿了墨汁的絨布,緩緩覆蓋了這片剛剛經曆過血火洗禮的大地。
聖所之內,篝火升騰,映照著一張張疲憊卻又堅韌的臉。
人們在分食著簡單的晚餐,滾燙的肉湯,驅散了身體的寒意,卻無法完全抹去心中的悲愴。
林夜沒有與眾人一同慶祝這來之不易的勝利。
他獨自一人,站在聖所最高的那座、由他親手重建的哨塔之上,任由冰冷的夜風,吹拂著他那略顯單薄的身影。
他的傷勢,在薑嵐不計消耗的“守燈人”神輝治愈下,已經恢複了大半。
但那一記“奇點穿刺”所帶來的、源自靈魂層麵的枯竭感,卻如同跗骨之蛆,依舊盤踞在他的精神深處。
“在想什麽?”
薑嵐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る的溫柔。
她為林夜披上了一件厚實的獸皮鬥篷。
“我在想……那個叫雷諾的家夥。”
林夜沒有回頭,目光依舊凝視著遠方那片深邃的黑暗。
“他今天,幫了我們一個天大的忙。但這份‘人情’,太重了,重到……燙手。”
薑嵐沉默了。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光明教廷,從來不做虧本的買賣。
他們今日的“援手”,必然在未來的某一天,要求百倍、千倍的回報。
就在這時,一隻羽毛漆黑如夜的烏鴉,無聲地,落在了哨塔的欄杆上。
它沒有發出任何鳴叫,隻是用那雙仿佛由黑曜石打磨而成的、不帶絲毫情感的眼睛,靜靜地注視著林夜。
它的腳上,綁著一個小巧的、由秘銀打造的信管。
林夜的瞳孔,微微一縮。
他認得這種烏鴉,這是光明教廷內部,專用於傳遞最高級別密信的“影鴉”。
它能穿梭於陰影之中,無視絕大多數的物理與魔法屏障。
林夜緩緩伸出手。
那隻影鴉,竟沒有絲毫畏懼,主動跳到了他的手臂上,任由他解下信管。
展開信紙,上麵隻有一行簡潔而有力的字:
“子時,聖所東側,黑沼林,我一個人。”
沒有落款,但林夜知道,這是誰的邀請。
“你要去?”
薑嵐的語氣中,充滿了擔憂。
“去,為什麽不去?”
林夜將信紙捏成粉末,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人家把刀都架到脖子上了,我要是還縮在家裏,豈不是顯得太沒種了?”
“更何況……”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深邃的精光。
“我也很好奇,這位聖騎士長大人,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他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而我,又能從他那裏,得到什麽。”
……
子時,月黑風高。
黑沼林,一如其名,終年被陰冷潮濕的霧氣所籠罩。
林木扭曲,怪石嶙峋,像是某種遠古巨獸的骸骨。
林夜獨自一人,悄無聲息地,踏入了這片密林。
他沒有點燃火把,灰燼之力,讓他在黑暗中的感知,比任何野獸都要敏銳。
在一片相對開闊的林間空地上,他看到了那個身影。
聖騎士長雷諾,已經卸下了那身招搖的、銀光閃閃的聖殿騎士甲,換上了一套樸素的、便於行動的皮甲。
那張帶著猙獰傷疤的臉,在斑駁的月光下,顯得愈發冷硬。
他沒有帶任何護衛,隻是孤身一人,安靜地,站在那裏,仿佛已經與這片黑暗,融為了一體。
“你很準時。”
雷諾率先開口,聲音低沉,不帶任何感情。
“我討厭等人。”
林夜在他十步開外站定,語氣同樣平淡。
“卡加斯的死,會給你帶來天大的麻煩。”雷諾開門見山,“‘凋零之主’莫洛克,是黑暗教團三巨頭中,最瘋狂、最記仇的一個。他不會善罷甘休。”
“這是我的事。”林夜不置可否,“說吧,你冒著被當成‘異端同情者’的風險,來見我,到底想幹什麽?”
雷諾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組織語言。
“我想和你,做一筆交易。”
“交易?”林夜笑了,“我一個被你們教廷通緝的‘異端’,有什麽資格,和一位高高在上的聖騎士長做交易?”
“資格?”
雷諾的目光,第一次,泛起了一絲銳利的波瀾。
“你那一槍,就是資格。能將‘血腥收割者’卡加斯,連同他存在的‘概念’一同抹去的資格!”
他一字一頓地說道,眼中充滿了凝重。
“我需要你的力量。或者說,我們需要你這種,不屬於光明,也不屬於黑暗的,‘平衡’的力量。”
“我們?”林夜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詞。
“沒錯,我們。”
雷諾深吸了一口氣,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
“光明教廷,並非鐵板一塊。你所看到的,隻是浮在海麵上的冰山一角。”
“在教廷內部,一直存在著三個主要派係。”
“第一,是以大審判官格裏高利為首的‘裁判所’,他們是狂熱的‘淨化派’。在他們眼中,一切非光明的力量,都是必須被徹底抹除的異端。他們固執、極端,隻相信最嚴苛的教條。”
“第二,是占據了樞機主教議會多數席位的‘保守派’。他們更關心教廷的權勢與利益,對所謂的‘異端’,態度曖昧。隻要不觸及他們的核心利益,他們可以容忍一切。但一旦觸及,他們會比任何人都要殘忍。”
“而我們……”
雷諾的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有自嘲,也有堅定。
“我們是‘守護派’。我們信仰聖光,但我們更相信,聖光的真諦,是守護這個世界的‘秩序’與‘平衡’,而非單純的淨化與統治。”
“我們認為,黑暗,是世界的一部分,就像影子離不開光。強行抹除黑暗,隻會讓世界陷入另一種極端,最終導致更可怕的崩壞。”
“很可惜,在教廷內部,我們是絕對的少數派。”
林夜靜靜地聽著,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這番話,徹底顛覆了他對光明教廷的認知。
原來,這個龐然大物,內部早已暗流湧動,分裂成了如此截然不同的三方勢力。
“所以,你們‘守護派’,需要我這個‘異端’,來幫你們對抗‘淨化派’和‘保守派’?”林夜一針見血地問道。
“不。”雷諾搖了搖頭,“我們的敵人,從來都不是教廷內部的同僚。我們真正的敵人,和你一樣。”
他抬起頭,目光仿佛穿透了層層迷霧,望向了遙遠的、未知的所在。
“是那些,真正想要顛覆世界,讓一切重歸混沌的……‘根源之惡’。”
“‘凋零之主’莫洛克,和他那個所謂的‘凋零之種’計劃,隻是冰山一角。在黑暗教團的背後,在那些世人無法觸及的深淵之中,隱藏著遠比你想象的,要恐怖得多的存在。”
“他們,正在試圖喚醒一場,足以吞噬一切的……終焉之戰。”
雷諾轉過身,重新看向林夜。
“而你的力量,‘灰燼’的力量,根據我們守護派代代相傳的、最古老的秘典記載,是唯一能夠……‘歸零’這場浩劫的關鍵。”
“這就是我的交易。”
雷諾從懷中,取出了一枚古樸的、由不知名金屬打造的、刻滿了繁複紋路的棱形水晶。
“這是‘破曉水晶’,是我們‘守護派’的信物。它記錄了一處古老遺跡的位置。那處遺跡,被稱為‘萬法之源’,據說,它誕生於世界之初,遠在光明與黑暗形成對立之前。”
“那裏,有你想要的答案。關於灰燼之力的真正秘密,關於這個世界最深層的法則,甚至……關於如何應對‘凋零之種’的線索。”
“我把它,交給你。”
“而我需要你做的,就是活下去,變得更強。強到,足以成為我們撬動整個棋局的……那個支點。”
林夜看著那枚散發著微光的“破曉水晶”,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他知道,一旦接下這枚水晶,就意味著,他將徹底被卷入一場,遠比聖所保衛戰,要宏大、要凶險億萬倍的、關乎世界存亡的巨大漩渦之中。
他不再是一個單純的、為了生存而掙紮的領主。
他將成為一枚,被推到棋盤最中央的、足以影響整個戰局的……棋子。
“好。”
許久之後,林夜緩緩開口,隻說了一個字。
他伸手,接過了那枚沉甸甸的,不僅承載著情報,更承載著一個派係希望的……“破曉水晶”。
因為他很清楚,從他覺醒灰燼之力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身在棋局之中,再無退路。
與其被動地,成為別人手中的棋子。
不如,主動跳進去,把水攪渾,然後,想辦法,成為那個……執棋的人!
光明教廷的至高聖地——永晝大教堂。
這裏,是整個大陸光明的源頭,聖光之力,濃鬱得如同實質。
任何一絲陰影,在這裏,都會被瞬間淨化得無影無蹤。
然而此刻,在教廷權力核心的樞機主教議會廳內,氣氛,卻比最深沉的黑夜,還要冰冷、壓抑。
數十名身穿金邊紅袍的樞機主教,分坐兩側,他們的臉上,神情各異,有驚愕,有憤怒,有沉思,也有……幸災樂禍。
而在議會廳的最深處,那象征著教廷最高審判權的、冰冷的黑曜石王座上,端坐著一個身影。
他,便是大審判官,格裏高利。
他看起來,隻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身材幹瘦的老人。
但那雙深陷在眼窩中的、如同鷹隼般銳利的眼睛裏,卻閃爍著足以凍結靈魂的寒光。
他的手指,正有節奏地,敲擊著王座的扶手,每一次敲擊,都像是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議會廳的中央,聖騎士長雷諾,身披著那件在戰場上染過血的皮甲,身姿筆挺地,單膝跪地。
他沒有為自己辯解,隻是平靜地,承受著來自四麵八方的、有如實質的目光壓力。
“雷諾。”
終於,王座之上的格裏高利,開口了。
他的聲音,沙啞,卻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威嚴。
“告訴我,你麾下的聖殿騎士團,為何會出現在迷失沼澤的邊緣?”
“告訴我,你為何,要對黑暗教團的‘凋零軍團’,發起攻擊?”
“最後,告訴我,你為何,要放走那個,殺死了卡加斯,褻瀆了聖光的……灰燼異端?!”
一連三個質問,一個比一個嚴厲,如同三道無形的枷鎖,要將雷諾,徹底釘死在“背叛者”的恥辱柱上。
“回稟大審判官。”
雷諾緩緩抬起頭,目光平靜地,迎向了格裏高利那審視的眼神。
“我奉樞機主教議會之命,探查迷失沼澤異動。我發現,黑暗教團‘凋零軍團’,在此地集結,其規模,遠超情報預估。”
“他們的目的,是執行‘凋零之咒’,試圖從根源上,汙染那片區域的大地脈絡。一旦成功,方圓千裏,將化為寸草不生的死地。”
“根據教廷法典,此乃動搖世界根基之大惡,優先級,高於審判單個異端。”
“所以,我下令,予以淨化。”
他這番話,說得有理有據,無懈可擊,完全符合教廷的律法。
“說得好。”
格裏高利發出了一聲意味不明的冷笑。
“那麽,在你‘淨化’了黑暗教團之後呢?那個灰燼異端,林夜,他就在你的眼前。你為何,沒有將他就地格殺?你甚至,沒有將他帶回,接受裁判所的審判!”
“你這是……玩忽職守!還是……另有圖謀?!”
最後四個字,格裏高利幾乎是吼出來的。
一股恐怖的神聖威壓,從他的身上,轟然爆發,如同山嶽一般,狠狠地壓向了雷諾。
雷諾的身體,猛地一沉,膝下的地麵,寸寸龜裂。
但他依舊挺直了脊梁,沒有絲毫彎曲。
“因為,我無法判斷。”
雷諾的聲音,在巨大的威壓下,依舊沉穩。
“無法判斷?”格裏高利眯起了眼睛。
“是的。”
雷諾的腦海中,閃過林夜那一記“奇點穿刺”的畫麵,眼中閃過一絲至今仍未消散的震撼。
“那個異端所掌握的力量,已經超出了我的認知,也超出了教廷典籍中,對‘灰燼之力’的任何記載。”
“我沒有把握,在不付出巨大傷亡的前提下,將他生擒。而一旦將他逼入絕境,他所能造成的破壞,甚至可能……超過那支‘凋零軍團’。”
“所以,我選擇了,暫時撤退,返回教廷,將最準確的情報,帶回給議會,由諸位大人,共同定奪。”
這番解釋,同樣合情合理。
作為一名戰地指揮官,在麵對無法預估的強大敵人時,保存實力,尋求支援,是完全正確的選擇。
“哼,一派胡言!”
一名裁判所的紅衣主教,猛地站了起來,厲聲嗬斥道。
“雷諾!你分明就是被那異端的詭異力量所震懾,喪失了對聖光的信仰與勇氣!你這是懦夫的行為!是對教廷榮耀的玷汙!”
“沒錯!卡加斯雖然是我們的敵人,但他的實力,有目共睹。那個林夜能殺死他,證明其危險性,已經達到了最高級別!雷諾騎士長,你放虎歸山,後患無窮!”
一時間,議會廳內,指責之聲,四起。
裁判所一係的“淨化派”,如同聞到了血腥味的鯊魚,瘋狂地,對雷諾,發動了攻擊。
他們早就看這個堅持“秩序與平衡”的“守護派”領袖,不順眼了。
今天,正好借此機會,將他徹底打倒。
然而,雷諾的支持者,雖然人數稀少,卻也並未沉默。
一名年邁的、在“保守派”中,也頗有聲望的樞機主教,緩緩站了起來。
“諸位,稍安勿躁。”
他開口道。
“雷諾騎士長的說辭,雖然聽起來,有些……匪夷所思。但,我們也不能否認,他帶回來的情報,其價值,無可估量。”
“一個能夠‘抹除’存在的灰燼之力掌控者……這確實是一個,前所未有的變數。”
“我認為,在沒有對他,進行更深入的了解之前,任何草率的行動,都是不明智的。”
他的話,讓許多原本搖擺不定的“保守派”主教,都陷入了沉思。
他們不關心什麽異端,什麽聖光。
他們隻關心,這個叫林夜的年輕人,會不會成為一個,影響他們利益的、不可控的因素。
一時間,議會廳內,形成了三方對峙的詭異局麵。
淨化派,主張立刻組建更強大的“聖罰軍團”,不惜一切代價,將林夜和他的聖所,從地圖上徹底抹掉。
守護派雖然隻有雷諾一人作為代表),主張暫時觀察,將主要精力,放在應對黑暗教團後續更瘋狂的報複上。
而占據了大多數的保守派,則在權衡利弊,猶豫不決。
最終,所有的目光,都重新聚焦到了王座之上的,大審判官格裏高利身上。
他,擁有最終的裁決權。
格裏高利閉上了眼睛,手指停止了敲擊。
整個大廳,落針可聞。
許久之後,他才緩緩睜開雙眼,那雙渾濁的眼睛裏,已經恢複了古井無波的平靜。
“雷諾。”
“屬下在。”
“你的騎士長職務,暫時解除。聖殿騎士團的指揮權,移交你的副官。”
“從今日起,你被禁止離開永晝大教堂一步。在這裏,好好反思一下,你對聖光的……忠誠。”
這個判決,不可謂不重。
這相當於,將雷諾,徹底軟禁了起來。
“但是……”
格裏高利的話鋒,突然一轉。
“針對‘灰燼異端’林夜的行動,也暫時擱置。”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
尤其是裁判所的紅衣主教們,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
“大審判官大人!為何?!”
格裏高利沒有理會他們的質問,隻是將目光,投向了窗外。
他的視線,仿佛穿透了聖潔的穹頂,看到了那片,正在被黑暗與戰火,所籠罩的廣袤大地。
“因為,莫洛克,要瘋了。”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
“卡加斯和他的軍團,是莫洛克最鋒利的爪牙。現在,爪牙被折斷了。以他的性格,必然會動用,更深層、更瘋狂的力量,去進行報複。”
“我們,不需要親自動手。”
“就讓這兩頭,我們都看不順眼的、肮髒的野獸,去互相撕咬吧。”
“等到他們,兩敗俱傷的時候……”
格裏高利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殘酷的微笑。
“我們,再去收拾殘局,將所有的‘汙穢’,一次性,徹底淨化。”
“這,才是最高效的,‘審判’。”
此言一出,整個議會廳,鴉雀無聲。
所有主教,都感到了一股發自靈魂深處的寒意。
這位大審判官,竟是想,坐山觀虎鬥,將黑暗教團,當成對付林夜的……免費打手!
好一招,一石二鳥,借刀殺人!
雷諾低著頭,沒有人能看清他臉上的表情。
但他那緊握的雙拳,指節,已經因為過度用力,而變得一片慘白。
他知道,自己雖然暫時保住了林夜,卻也把他,推向了一個,更加危險的深淵。
一場由教廷高層,冷眼旁觀,甚至,暗中推動的,更加恐怖的風暴,正在醞釀。
而風暴的中心,依舊是那個,剛剛打贏了一場慘烈衛國戰的……聖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