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七七和大夫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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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把聽筒貼在耳邊,走廊裏昏黃的燈映出她半張側臉,像一枚被曬暖的葉子。聽筒裏先傳來“哢啦哢啦”的電流聲,接著是母親帶著微微喘息的“喂——”。那一聲拖著尾音,仿佛隔著千山萬水,卻仍帶著廚房裏蔥花爆鍋的煙火氣。
“媽,是我。”七七的嗓音不自覺發軟,像把整天的疲憊都晾在那一聲稱呼裏。她原本攢了一肚子的話——地鐵口新開的麵包店、同事誤把鹽當糖倒進咖啡的烏龍、夜裏被隔壁裝修聲吵醒的委屈——卻在聽見母親聲音的瞬間,化作一句輕飄飄的“你最近好嗎”。
母親在電話那頭笑,聲音穿過電線,像一條溫暖的河。“好著呢,好著呢。”她說早上給陽台的月季剪了枝,中午燉了你最愛的山藥排骨湯,湯咕嚕咕嚕冒泡時,她盯著窗外出神,想起七七小時候踮腳偷揭鍋蓋的樣子,鍋蓋邊沿燙出的小紅印,如今早褪成掌心一道淺白的疤。母親的聲音忽然低下去,像怕驚動什麽:“就是……夜裏風大,老聽見門響,我爬起來看,又什麽都沒有。”
七七的指尖摳著電話線,塑料外皮被捏得微微發燙。她想起去年冬天離家時,母親站在鐵門內,雙手揣在圍裙兜裏,風把她的白發吹得亂飛,像一捧被吹散的雪。那時七七隔著柵欄說:“等我攢夠年假就回來。”如今春去秋來,年假還躺在抽屜裏,像一張被雨水淋皺的船票。
“門響是風,您別瞎想。”七七的喉嚨發緊,她抬頭看走廊盡頭的窗,月亮掛在防盜網外,像被切割成規則的銀片。“我給您買的隔音條,您還記得裝嗎?就貼在門框邊上,藍灰色那卷。”母親在那頭“哦”了一聲,尾音拖得老長,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遙遠的往事。
沉默在電線裏遊走,像一條試探的蛇。七七聽見母親翻動相冊的沙沙聲,聽見老式座鍾“當當”敲了九下,聽見自己心跳擂鼓似的,一下一下撞著胸腔。她忽然說:“媽,我昨晚夢見咱家老房子了,夢見我蹲在灶台前添柴,您拿蒲扇給我趕蚊子……醒來枕頭濕了一小片。”
母親在那頭輕輕笑,笑聲裏帶著水汽。“傻丫頭,夢是反的。”她說,“你在外頭好好吃飯,別學人家減肥,瘦得跟竹竿似的,風一吹就倒。”頓了頓,聲音忽然柔軟得像要化開,“我今早蒸了紅糖發糕,晾在窗台上,要是你在,準能一口氣吃三塊。”
七七的鼻尖猛地酸了。她想起小時候發高燒,母親用濕毛巾敷她額頭,哼著走調的搖籃曲;想起初中家長會,母親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衫,坐在一群光鮮亮麗的家長中間,背挺得筆直;想起大學第一個寒假回家,母親半夜摸黑給她掖被角,粗糙的手掌擦過她臉頰,像一片帶著霜的枯葉。
“媽,”七七深吸一口氣,電話線微微震顫,“等這個項目結束,我就請假回去。咱去菜市場買最新鮮的藕,回來給您燉排骨藕湯,您說好不好?”母親在那頭沉默了兩秒,忽然提高了聲音,像要把所有情緒都塞進這句話裏:“好!媽給你買最大最胖的藕,燉一大鍋,看你吃得滿嘴流油!”
掛斷電話後,七七站在走廊裏,聽筒裏傳來“嘟——”的長音,像一條不肯斷的線。她抬頭看月亮,月亮也看她,像母親隔著千裏投來的目光。風從樓道口吹進來,卷起她鬢邊的碎發,她伸手摸了摸臉,掌心一片潮濕。
樓下便利店的燈還亮著,她想起母親總說夜裏餓了要墊墊肚子,便轉身下樓。玻璃門“叮咚”一聲打開,關東煮的香氣撲麵而來,她買了一串海帶結、一串香菇,熱氣在紙杯裏打著旋。走出店門時,她忽然對著月亮晃了晃紙杯,輕聲說:“媽,我很好,您放心。”
夜風吹過,街邊的梧桐葉沙沙作響,像母親隔著電話輕輕應的那一聲“哎”。
七七拎著那杯還冒熱氣的關東煮,剛轉過巷口,就看見永娘家的小院門口立著一道影子。路燈昏黃,把那人影拉得老長,像一截生硬的柵欄,橫亙在月光鋪就的小路上。
是阿鬥。
他穿著件洗得發灰的連帽衛衣,帽子兜在腦袋上,額前幾縷碎發被夜風吹得亂飛,遮住了半隻眼睛。衛衣袖口被他攥得皺巴巴的,指節發白。七七心裏“咯噔”一下——那是阿鬥緊張時的習慣:隻要說謊或者想攔人,他右手就會無意識地絞衣角。
“這麽晚了,你在這兒幹嘛?”七七把紙杯往身後藏了藏,仿佛那兩串關東煮是什麽見不得光的秘密。
阿鬥沒答,隻是往旁邊挪了半步,正好堵住半敞的木門。門縫裏漏出一線暖光,隱約能聽見永娘在裏頭咳嗽,像一尾魚被撈出水麵時,尾巴拍打木盆的悶響。七七的心跟著那咳嗽聲一抽一抽地疼。
“回去吧。”阿鬥終於開口,聲音壓得極低,像怕驚動夜色,“永娘剛吃了藥睡下,你別進去。”
七七盯著他衛衣胸口那團模糊的油漬——那是上周永娘給他炸酥肉時濺的,當時老太太一邊拿圍裙給他擦,一邊笑他“猴崽子嘴急”。可現在,阿鬥卻像把永娘親手縫的布簾子扯下來當盾牌,擋在她和老人之間。
“我就看一眼,”七七伸手去推門,指尖觸到鐵鎖的冰涼,“她電話裏說夜裏胸悶,我不放心。”
阿鬥的胳膊突然橫過來,像一截猝不及防的樹枝。他的手腕上纏著一串褪色的紅繩,那是永娘去年去廟裏求的,說給七七擋災,結果七七嫌土,轉手送給了阿鬥。此刻紅繩勒進他突出的腕骨,紅得刺眼。
“她不想見你。”阿鬥的喉結滾了滾,眼睛卻看向地麵,“……至少今晚。”
風吹過,帶來院裏那棵老桂樹的香。七七忽然想起去年中秋,永娘把桂花糖蒸栗粉糕端上桌時,阿鬥猴急地伸手,被燙得直跳腳,永娘笑著用蒲扇敲他手背:“小祖宗,燙不死你!”如今那棵桂樹還在,香氣卻像被什麽利器劈開,一半留在院裏,一半冷在門外。
“是因為拆遷的事?”七七的聲音輕得像怕驚飛夜蛾,“我聽說開發商今天又來量院子……”
阿鬥的肩膀猛地一顫。他抬頭,路燈下眼底一片血絲,像被揉碎的朱砂:“他們給了最後期限,月底之前必須搬。永娘……把房產證藏起來了。”他頓了頓,聲音忽然啞得不像話,“她說死也要死在老屋裏。”
七七的指甲陷進掌心。她想起電話裏母親那句“你在外頭好好吃飯”,想起永娘去年冬至給她寄的臘肉,用舊報紙包了三層,郵戳上的字跡被雪水暈開,像一行行模糊的淚。現在,臘肉還沒吃完,老屋卻要沒了。
紙杯裏的關東煮漸漸涼了,油花在湯麵凝成一層白膜。阿鬥伸手,似乎想接過杯子,卻在碰到她指尖時縮了回去。他的聲音低到近乎耳語:“七七,算我求你……別再刺激她了。她今天咳了血,醫生說……”
院裏的燈突然亮了。永娘佝僂的身影出現在門廊下,披著件洗得發白的棉襖,像一盞被風搖晃的舊燈籠。她沒說話,隻是朝七七伸出手——那隻手布滿老年斑,食指缺了半截指甲,是年輕時給生產隊鍘草切的。此刻它懸在夜風裏,微微發抖,像一截即將燃盡的引線。
阿鬥僵在原地,衛衣帽子滑落,露出後腦勺一道疤——那是五歲時爬棗樹摔的,當時永娘背著他跑了三裏地找赤腳醫生,血浸透了她唯一的的確良襯衫。現在他擋在門前,像棵年輕的樹,妄想替老樹擋一場暴風雨。
永娘的嘴唇動了動,聲音輕得幾乎被風聲吞沒:“囡囡,進來……外頭冷。”
阿鬥的胳膊慢慢垂下來,像被抽走了主心骨。紅繩從他腕骨滑落,在月光下像一滴凝固的血。七七從他身邊走過時,聽見他極低的一聲哽咽:“……別告訴她,是我說的。”
院門在身後合上時,七七回頭望了一眼。阿鬥還站在路燈下,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像一道永遠無法跨越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