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七七和丈夫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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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灶膛裏的火先亮,天還沒亮。
七七把最後一勺豬油滑進鐵鍋,油花“滋啦”一聲,像替她說了一句狠話:再撐一天,就一天。案板上,薑絲、蒜片、青紅椒丁排得刀口般齊——這是“老客”們吃了二十年的味道,錯一顆花椒都要皺眉。她右手掂鍋,左手翻菜,鍋鏟碰鐵鍋,叮當聲脆得像早年練的梆子戲。可手腕到底不如從前,翻兩下,骨縫裏的風濕就鑽出來咬她。她咬牙,把痛咽回喉嚨,繼續翻。鍋氣騰起,她眯眼,看見玻璃門外有人影晃——是阿鬥,拎著兩兜毛豆,肩背比案板還寬,一抬手就把卷簾門推上去。
“媽,我來。”阿鬥把毛豆往水池裏一倒,水濺得四處開花。他嗓門大,水池裏的螺螄嚇得縮進殼。七七心裏“咯噔”一聲:又來了,這愣頭青。阿鬥是七七的獨子,今年十九,炒菜的手藝早學全了,可脾氣一點沒跟著鍋鏟走。客客氣氣說一句“少鹽”,他能回十句“鹹淡憑手藝”;碰上個挑刺的,他把鍋鏟往案板上一拍:“嫌難吃別給錢!”七七知道,真要把灶台交給他,不出一個月,二十年的老街坊都得跑光。
她橫他一眼:“剝你的豆子,別添亂。”
阿鬥嘿嘿笑,手指一捏,“啪”地擠出一粒青豆,準準地彈進垃圾桶。七七太陽穴直跳,卻舍不得真罵。阿鬥五歲那年,他爸在江堤搶險被洪水卷走,七七抱著他跪在靈堂裏,心裏就剩一個念頭:把兒子拉扯大,把灶台守到老。可守到今天,她忽然發現:灶台守得住,人守不住了。
二
老街的早晨從六點開始,第一波是趕早班船的船夫,第二波是送孩子上學的阿嬤,第三波才是拎著保溫杯遛彎的“老客”。他們進門不點菜,隻說一句:“老樣子。”七七心裏有張譜:張老師的麵要軟、李主任的粉要辣、王會計不吃蔥。她像一台精密的老座鍾,二十年不卡齒。可鍾也有鏽的時候。上個月,她端粉給李主任,手一抖,湯濺出來,燙得李主任“哎喲”一聲。李主任沒說什麽,隻掏出紙巾擦褲子,七七卻紅了眼眶。那天打烊後,她對著鏡子拔白頭發,拔一根,心裏就沉一分:要交出去了,再撐撐,再撐撐。
阿鬥看在眼裏。夜裏收完攤,他把最後一隻碗擦幹,湊過來:“媽,你教我‘老客’的譜子吧,我背。”七七愣住,鼻尖一酸,嘴裏卻硬:“背什麽背,先把毛豆剝完。”阿鬥不惱,轉身去水池,把剩下的毛豆一粒粒剝得雪白。七七望著他弓著的背,忽然想起他爸——也是這樣的肩線,也是這樣悶頭幹活的倔勁。她心口發軟,差點就開口。可下一秒,阿鬥把剝好的毛豆往盆裏一倒,水花一濺,又濺到她腳麵。她歎氣:還是個孩子。
三
真正讓七七下定決心的,是那場雨。
八月底,台風“海葵”登陸前夜,老街的風像瘋狗的舌頭,卷著雨絲往人臉上抽。店裏隻剩最後一桌客人——三個穿校服的高中生,點了兩份炒粉、一份炒田螺,邊吃邊刷手機。七七在灶台前收尾,阿鬥蹲在門口修漏水的雨棚。忽然,店裏“啪”一聲脆響,像誰把碗摔了。七七抬頭,隻見其中一個高中生指著盤子嚷:“阿姨,這田螺裏怎麽有根頭發?”
七七心裏“嗡”地一聲。她戴帽子、戴口罩、戴頭巾,全副武裝,怎麽可能有頭發?可她還是走過去,賠笑:“小同學,阿姨給你換一盤,不收錢。”高中生不依不饒:“換一盤?吃出毛病誰負責?”阿鬥騰地站起來,雨棚的鐵皮在他手裏“嘩啦”一聲卷成麻花。他兩步跨進店,眼睛瞪得銅鈴大:“你想咋負責?去醫院驗dna?驗出來不是你媽頭發,你賠我媽名聲?”
高中生梗著脖子,手機鏡頭已經對準阿鬥。七七眼前發黑,一把拽住兒子手腕,指甲幾乎掐進他肉裏:“阿鬥,閉嘴!”阿鬥喘著粗氣,像頭被勒住韁繩的牛。七七轉身對高中生鞠躬,腰彎到九十度:“對不起,孩子不懂事,這桌免單,再送三瓶汽水。”高中生這才罷休,臨走還甩下一句:“抖音見。”
卷簾門拉下後,店裏隻剩雨聲。七七坐在小板凳上,雙手捂臉,肩膀抖得像風裏的破旗。阿鬥蹲在她麵前,手足無措:“媽,我錯了……可他們明明訛人。”七七搖頭,淚水從指縫滲出來:“阿鬥,灶台交給你,不是讓你吵架的。老街坊吃我二十年,吃的是人情味,不是輸贏。”阿鬥垂著頭,像挨了錘的稻穗。雨越下越大,棚頂的縫開始滴水,一滴,兩滴,落在七七腳背,冰涼。
四
第二天,征兵辦的人來了。
他們穿著筆挺的軍裝,站在巷口貼告示:秋季征兵,最後三天。阿鬥擠在人群裏,眼睛亮得像灶膛裏的火。回到家,他把紅底黃字的宣傳單拍在案板上:“媽,我想去。”七七正在醃酸豆角,聞言手一抖,鹽撒多了。她盯著兒子,像第一次看清他的臉——眉骨高,鼻梁挺,唇角緊抿,他爸的影子全回來了。她想說“不許去”,喉嚨卻像被酸菜汁嗆住,又酸又疼。
夜裏,她翻來覆去睡不著,起身去灶房。月光從窗欞漏進來,照在鐵鍋上,鍋底還留著白天沒刷淨的醬油漬。她伸手摸,摸到一圈鍋灰,也摸到二十年裏每一道傷疤:油燙的、刀劃的、風濕腫的。她忽然明白,自己撐的不是灶台,是兒子。灶台可以冷,兒子不能一輩子困在油煙裏。她想起他爸臨走前說的話:“七七,咱孩子將來要站得比堤岸高。”
五
體檢、政審、家訪,一路綠燈。阿鬥的名字上了大紅榜,貼在街道辦櫥窗裏,第一名。街坊們起哄,讓七七請吃糖。七七買了二十斤水果糖,散給每個人,笑得臉都僵了。隻有夜裏,她抱著阿鬥他爸的遺像,小聲哭:“我答應你讓他站得高,可站得再高,也得先學會低頭。”
臨走前三天,阿鬥開始背“老客”的譜子。他用手機備忘錄記:張老師不吃香菜,李主任要加蒜水,王會計辣椒隻放三粒……記得越多,眉頭越緊。七七在旁邊切薑絲,忽然說:“阿鬥,媽教你最後一道菜。”她拿出一隻小砂鍋,舀一勺雞湯,丟進幾片火腿、幾粒枸杞,再鋪一層豆腐,小火慢燉。湯咕嘟咕嘟冒泡,像在說悄悄話。七七說:“這叫‘和氣湯’,以後你不管在哪兒,鍋裏先燉這個,心就軟了。”阿鬥點頭,眼眶發紅。
六
送兵那天,老街比過年還熱鬧。鑼鼓隊、秧歌隊、穿紅裙子的秧歌大媽,把巷口堵得水泄不通。阿鬥穿著迷彩服,胸前戴大紅花,站在人群裏,像一株拔節的竹子。七七擠在最前排,手裏拎著一隻保溫桶,裏麵裝著昨晚燉的和氣湯。她想遞給兒子,又怕他當著戰友哭,隻好把桶塞給接兵幹部:“同誌,路上給孩子喝,趁熱。”
車開動了。阿鬥從車窗探出頭,喊:“媽,明年我回來,你教我開分店!”七七笑著揮手,笑著笑著,眼淚就下來了。她想起二十年前,他爸也是這樣探出頭,喊:“等我回來,給你帶九江的桂花糕!”結果桂花糕沒回來,隻回來一隻泡爛的軍鞋。
車尾燈拐過巷口,消失不見。鑼鼓聲停了,人群散了,隻剩七七站在原地。她轉身往回走,腳步比來時輕,卻比來時沉。路過自家店門口,她摸摸門楣上那塊“七七小炒”的木牌,忽然笑了。她推開門,灶膛裏的火還亮著,像等她回家。她卷起袖子,點火、熱鍋、倒油——這一次,隻炒一人份的菜。
油花濺起,她對著空蕩蕩的店堂說:“阿鬥,媽再撐一年,等你回來教媽開分店。”
鍋鏟碰鐵鍋,叮當聲脆得像當年她唱過的梆子戲。隻是這一次,戲文裏不再是“守”,而是“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