笫139章七七和丈夫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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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七把兩個凳子拚在一起,像拚起自己碎了一天的骨頭。塑料凳麵冰涼,硌著腰,她卻覺得踏實——至少此刻,她不必再站著扮演那個“沒事的七七”。手機還亮著,短視頻的藍光在臉上跳動,像一群小魚啄食她最後一點清醒。眼皮沉得灌了鉛,她沒來得及關屏,就猝然跌進黑甜的井。
    “咚”。
    不是夢裏的聲音。是現實裏金屬與血肉短兵相接的悶響。手機從指間滑脫,直直墜向嘴唇——那兩片整日用來微笑、道歉、說“我很好”的薄肉。血珠瞬間湧出,像被紮破的水囊,鹹腥的鐵鏽味漫過舌尖,一路湧進喉嚨深處。她本能地吮住傷口,舌尖抵住齒列,嚐到血裏混著廉價口紅的蠟味,和白天客戶剩在茶杯裏的茉莉香片。
    鹹。像小時候偷舔外婆醃鹹菜的瓦罐邊緣,像青春期第一次哭濕的枕頭,像去年分手那天,她蹲在便利店門口吃關東煮,湯濺到裂開的嘴角。此刻血的味道把它們全數召回,在舌根處疊成一座小小的廢墟。她忽然想起手機裏還存著未發出的消息:“今天也想辭職。”光標在對話框裏閃了半年,像一顆不肯落下的牙。
    手機屏幕裂了,蛛網紋從唇印處輻射。她盯著那裂紋,覺得它像極了自己——看似完整,實則輕輕一碰就會割傷靠近的人。血還在滲,她幹脆讓手機躺著,讓血滴在碎屏上。紅點暈開,像雪地裏落梅,像小時候作文本上的紅墨水批注:“注意標點”。她現在才懂,有些標點是一生都補不上的缺口。
    巷口傳來收廢品的搖鈴聲,“破銅爛鐵拿來賣——”拖長的尾音像鈍刀鋸著她的太陽穴。七七把血咽回去,喉嚨裏泛起鐵鏽的甜。她忽然笑起來,笑得胸口發顫,手機在掌心震動,是鬧鍾提醒她明早八點半例會。斷片的記憶開始倒帶:主管的唾沫星子,打印機卡紙的焦糊味,地鐵裏陌生男人的手肘頂在她肋骨上——所有碎片重新拚成“七七”這兩個字,像兩塊凳子,勉強支住她搖搖欲墜的明天。
    血止住了。她舔了舔結痂的傷口,鹹澀裏竟滲出一點回甘。手機屏幕徹底黑了,像一口井吞掉所有光。七七把裂屏貼在心口,聽見自己的心跳隔著金屬殼子傳來,咚咚,咚咚,像有人在廢墟裏敲釘子。她忽然想:也許明天可以請一天假,就說是——嘴唇破了,需要縫針。
    巷口的鈴聲遠了。她蜷在凳子上,像一枚被吐掉的棗核。夜風穿過窗縫,吹幹她唇角的血漬,留下一道暗紅的痕,像一句沒說完的“晚安”。
    七七的累,不是那種跑完八百米、喘幾口氣就能緩過來的累。
    她的累,是一層一層疊起來的——像飯店後廚裏永遠刷不完的碗,一隻摞一隻,油膩、滑手、搖搖欲墜,卻又不能鬆手,因為一鬆就會砸碎,砸碎了就要賠。
    炅魂沒有依靠。
    她把炅魂掛在飯店的排班表上,掛在“今日特價:紅燒鯽魚38元”的小白板上,掛在收銀台貼著“禁止外帶酒水”的膠條後麵。炅魂被油煙熏得發黃,被空調吹得發幹,被客人的唾沫星子濺得發皺。她想收回來,卻發現炅魂早被撕成了許多小張:一張找零的十塊、一張給差評的紙條、一張貼在廁所門後“設備故障暫停使用”的a4紙。她一張也撿不全。
    肉身也沒有。
    肉身被釘在“早十晚十”的釘釘打卡裏,釘在“七七,3號桌加湯!”的喊聲裏,釘在地鐵末班車的鐵椅子上——那椅子冷得像一口沒蓋蓋的棺材。她回到家,肉身還得繼續工作:把泡了一天的衣服從桶裏撈出來,把貓砂盆裏結塊的屎尿鏟出去,把房東微信裏那句“水電費該交了”翻譯成“你明天還得繼續活著”。肉身不是她的,是飯店的工服、是合租屋的上下鋪、是銀行卡裏三位數的餘額。
    隻有死抗。
    死扛是她在飯店後廚的防滑墊上磨出的繭,是她在夜裏兩點用指甲剪一點點剪掉的倒刺,是她在例假第二天蹲著擦地時,血順著腿往下流卻還要對客人說“歡迎光臨”。
    死扛是她把“好累”咽進喉嚨裏,再灌一杯冰水壓住反胃;是她把“想逃”寫在便簽上,再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因為便簽背麵印著飯店的ogo,不能外傳。
    死扛是她每天回到出租屋,先開燈,再關燈,再開燈——確認燈泡沒壞,確認自己還活著,確認明天還得繼續。
    飯店和家,其實是一個地方:
    ——都是一推開門就有人問“你怎麽才回來”;
    ——都是一坐下就有東西要收拾、要清洗、要賠笑;
    ——都是油煙味、漂白水味、貓罐頭味、自己發梢裏散不開的餿味。
    飯店是八小時的家,家是八小時的飯店。
    在飯店,她端著盤子穿梭,像端著一盤盤自己的碎片;
    在家,她端著洗衣盆去陽台,像端著一盤盤還沒涼透的剩菜。
    可七七還是得死扛。
    因為炅魂碎得再小,也總有一張碎片上還寫著她的名字;
    肉身壓得再扁,也總有一根骨頭還撐著她的下巴,讓她能對著鏡子說:“沒事,明天紅燒鯽魚特價,38塊,能賣二十條。”
    她對著鏡子笑,嘴唇上的痂又裂開了,血珠滲出來,鹹鹹的。
    她舔掉,像舔掉一句沒說出口的“救我”。
    然後關燈,上床,把自己折成很小很小的一團——
    像一把收攏的傘,像一顆包緊的餃子,像一張被攥皺又被重新攤開的紙幣。
    明天早十。
    鬧鍾設在九點。
    她還有七個小時,把炅魂和肉身重新縫在一起,
    用劣質縫線、用飯店的打包盒、用合租屋搖搖欲墜的晾衣繩——
    縫得歪歪扭扭,縫得血跡斑斑,
    但總歸能再抗一天。
    七七坐在夜班公交的最後一排,車窗外的路燈像一串被掐滅的煙頭,一明一暗地掠過她的臉。手機屏幕還停在兒子小學畢業照上:孩子穿著不合身的白襯衫,笑得牙肉都露出來,眼睛亮得仿佛不知道世間有“求不得”三個字。她盯著那張笑臉,心口像被鈍刀慢慢鋸——那孩子如今高一了,卻仍舊“不諳世事”,而所有“世事”的毒,都是她親手一勺一勺喂給他的。
    她想起三年前的那個夏天,自己剛被飯店降為小時工,工資少了三分之一。兒子拿著重點中學錄取通知書跑回家,說:“媽,學校讓先交一萬二讚助費。”她那天夜裏把銀行卡裏的數字數了四遍,又把支付寶、微信零錢翻了個底朝天,還是差三千。她坐在廚房的小板凳上,聽著隔壁合租情侶吵架摔碗的聲音,忽然覺得自己像一條被按在砧板上的魚,鰓還在動,但鱗片已經被刮得幹幹淨淨。
    第二天,她對兒子說:“咱們去念那所民辦普高吧,離家近,學費低。”話說得輕飄,像在說“今晚吃麵”。兒子怔了怔,點點頭,把那張重點中學的錄取通知書折成一架紙飛機,從七樓陽台飛出去。飛機在風裏打了個旋,落在對麵工地裸露的鋼筋上,被太陽曬得慘白。七七站在陽台上,看著那架飛機,仿佛看見兒子的前途也被掛在了那裏——高懸、晃蕩、隨時會掉下來紮穿什麽。
    後來,那所民辦普高裏到處都是手機外放的聲音、廁所裏偷偷抽煙的味道、老師在講台上念ppt的敷衍。兒子第一次月考數學考了38分,回家連書包都沒放,先鑽進廚房幫她擇菜。七七說:“沒事,慢慢來。”兒子卻抬頭問:“媽,我是不是本來可以去更好的地方?”那一刻,七七手裏的芹菜被她掐斷成一截一截,像掐斷自己還能辯解的退路。
    她越來越不敢和兒子對視。孩子眼裏的光還在,卻開始摻雜疑惑——不是那種青春期“世界為什麽不理解我”的疑惑,而是“媽媽你為什麽把我帶到這兒”的疑惑。那疑惑像一根倒刺,紮在每一次“媽,我想報個競賽班”的欲言又止裏;紮在每一次“同學都去研學旅行了”的羨慕裏;紮在每一次他放學路過重點高中圍牆,墊腳往裏張望的側影裏。
    七七試過補償。她淩晨四點去批發市場搶最便宜的排骨,燉湯給兒子帶到學校;她偷偷在二手平台賣掉自己唯一呢子大衣,給兒子買一台二手的平板電腦;她甚至去求了班主任,問能不能讓兒子坐前排——班主任喝著奶茶,眼皮都沒抬:“前排要留給能考一本的苗子。”那一刻,七七忽然明白,自己所有的“死扛”在別人的評價體係裏,不過是“不自量力”。
    夜裏,兒子睡了。她輕輕推開房門,床頭的小台燈還亮著,燈下攤著一本競賽題集,封麵寫著“清華出版社”。書頁空白處,兒子用鉛筆寫了一行小字:“如果我當初……”後麵被橡皮擦得起了毛,像一塊永遠補不平的疤。七七站在門口,忽然想起兒子五歲那年,發燒到39度,她抱著他去醫院,雪天打不到車,她就一路小跑,跑丟了半隻鞋。那時她覺得自己是兒子的山,如今山塌了,碎石全砸在孩子腳背上。
    公交一個急刹,她的額頭撞上前麵座椅的金屬扶手,鈍痛讓她回到現實。車裏廣播報站:“下一站,市人才市場。”她忽然笑了——笑得眼角全是褶子,像被揉皺的招聘啟事。她想起上周偷偷去人才市場填的表格:年齡37,學曆高中,技能“十年餐飲經驗,可通宵”。招聘人員把表格推回來:“阿姨,我們隻招35歲以下的前台。”她想說“我可以不要社保”,卻最終把表格團成球,塞進包裏,怕兒子看見。
    車到站了。她下車,夜風裹著燒烤攤的孜然味撲麵而來。她深吸一口氣,像要把所有煙火都吸進肺裏,再吐出來就能變成兒子的學費、兒子的競賽報名費、兒子未來某天能理直氣壯站在重點高中講台上的底氣。可她吐出來的,隻是一口白霧,在路燈下飄了飄,就散了。
    七七站在站牌下,把兒子的畢業照設成手機桌麵,又迅速鎖屏——那張笑臉太亮,照得她無處躲藏。她想起兒子小時候背過的一首詩:“媽媽是一條河,我是河裏的小船。”如今河幹了,船擱淺在淤泥裏。她唯一能做的,是徒手去挖一條新的河道,哪怕指甲蓋掀翻,哪怕血流進泥沙裏,也要讓這條船繼續往遠處漂——漂到沒有她、卻不再需要她的地方。
    她抬手招了一輛夜班出租,對司機說:“去南城民辦高中。”司機從後視鏡裏看她:“大姐,這個點學校關門了。”她笑笑:“我去門口坐一會兒,天亮給我兒子送早飯。”說這話時,她的聲音很輕,卻像一句誓言——一句遲到了三年的道歉,一句無人作證的懺悔,一句母親唯一能給的、卻永遠給不夠的補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