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七七和丈夫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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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給七七買了金的八百多耳釘,七七的丈夫阿鬥還不給七七買,這事兒在街坊四鄰的嘴裏傳得飛快,像一陣帶著火星子的風,把阿鬥的臉烤得又紅又燙。
那天,七七把耳釘從絨布盒子裏拈出來,指尖輕輕一彈,金葉子就在燈下晃出一小片璀璨。她對著鏡子比劃,耳垂被映得透亮,像兩片薄金箔貼在雪白的皮膚上。兒子站在她身後,笑得眼角彎彎:“媽,你戴這個最好看。”七七抿著嘴,沒說話,隻是抬手摸了摸兒子的頭發,那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什麽。
阿鬥進門時,正撞見這一幕。他手裏拎著兩棵蔫頭耷腦的青菜,褲腳還沾著泥點,整個人灰撲撲的,像是從土裏刨出來的。他先是愣了愣,目光黏在那對耳釘上,又迅速滑開,最後落在兒子臉上。兒子沒躲,直直地回看他,眼神清亮得像一汪剛化開的雪水。
“又亂花錢。”阿鬥嘟囔了一句,聲音卡在喉嚨裏,不上不下。他把菜往桌上一扔,塑料袋發出“嘩啦”一聲脆響,像是誰先撕破了臉。
七七還是沒吭聲,隻是把耳釘重新放回盒子,“哢噠”一聲扣上。那聲音在阿鬥聽來,跟扇在臉上的耳光差不多。他忽然想起去年七夕,他揣著攢了三個月的私房錢,在商場櫃台前轉了三圈,最後卻買了條打折的絲巾——七七嫌顏色老氣,一次都沒戴過。而此刻,那條絲巾正躺在衣櫃最底層的抽屜裏,像一塊發黴的抹布。
夜裏,阿鬥翻來覆去睡不著。月光從窗簾縫裏漏進來,恰好照在床頭櫃的絨布盒子上。他側過身,看見七七背對著他,肩膀微微起伏,呼吸均勻得像什麽都沒發生過。阿鬥伸出手,指尖在離盒子還有一寸的地方停住了。他想起兒子下午說的話:“爸,媽不是想要金子,她就是想……”後半句被兒子咽了回去,可阿鬥明白,那沒出口的是“被放在心上”。
第二天淩晨四點,阿鬥就爬起來了。他輕手輕腳地穿好衣服,從床底下摸出個鐵皮盒子——裏麵是他這兩年偷偷攢的加班費,原本是打算給兒子買新電腦的。他數了數,又放回去幾張,剩下的用舊手帕包好,塞進貼身的口袋。
金店的卷簾門剛拉開半扇,阿鬥就貓著腰鑽了進去。店員打著哈欠問他要什麽,他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比……比八百多的再貴點的。”店員瞬間清醒了,從櫃台裏捧出個雕花的紅盒子,打開來是一對墜著小鈴鐺的耳釘,鈴鐺裏還鑲了極細的紅寶石。阿鬥盯著看,恍惚覺得那鈴鐺在風裏會叮叮當當響,響得七七能聽見他藏了半輩子的那句“對不起”。
回到家,七七正在廚房熬粥,蒸汽糊了她的眼鏡。阿鬥蹭過去,把紅盒子往她圍裙口袋裏一塞,動作笨拙得像第一次偷親姑娘的小青年。七七愣住了,勺子“當啷”一聲掉進鍋裏。
“我……我打聽過了,”阿鬥的耳根紅得能滴出血,“這個……不褪色。”
七七沒掏盒子,隻是慢慢摘下舊圍裙,擦了擦手。然後她忽然笑了,笑得眼角堆起細紋,像一池春水被風揉皺。她伸手戳了戳阿鬥的胸口,那兒正揣著剩下的手帕包:“傻子,誰要金子了?”
阿鬥也笑了。他這才注意到,七七今天沒戴那對八百多的耳釘,耳垂上幹幹淨淨的,可整個人卻亮得出奇。
七七第一次把這句話說出口,是在醫院走廊盡頭的長椅上。那天夜裏十二點零五分,兒子出生剛滿三十六小時,保溫箱裏的藍光把他照得像一塊半透明的小琥珀。她疼得連嘴唇都是白的,卻還是用指甲掐著自己的虎口,逼自己清醒著,一字一頓地對阿鬥說:“我要把這孩子養成一個德才兼備的人,誰攔我,我跟誰拚命。”
阿鬥那時正用袖口擦她額頭的汗,聽見這話,手一抖,袖口上的泥點蹭到她鬢角。他張了張嘴,最後隻憋出一句:“先養好身子。”可七七已經別過臉去,目光穿過玻璃,落在孩子輕輕起伏的小胸脯上——那胸脯薄得能看見底下淡紫色的血管,卻一下一下,敲得她整顆心都跟著顫。
從那以後,這句話就成了七七的護身符,也是她的緊箍咒。
月子裏,她讓阿鬥把家裏唯一一張寫字台搬到炕邊,自己半躺著,左手抱著兒子喂奶,右手翻一本卷了邊的《詩經》。讀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就用指甲在書頁上劃一道印子,像在給兒子提前刻下標尺。兒子哭,她也哭,眼淚砸在“有匪君子”四個字上,暈開一小片墨花。阿鬥半夜起來換尿布,常見她對著書頁發呆,眼睛亮得嚇人,像要把那些字一個個剜出來,嵌進兒子的骨頭裏。
三歲那年,兒子看鄰居家孩子吃糖葫蘆,饞得直咽口水。七七把兜裏僅有的五塊錢攥得發燙,最後還是拐進新華書店,買了本注音版《三字經》。回家她把書攤在炕上,糖葫蘆的竹簽子就壓在“人之初”那一頁,紅彤彤的糖殼映得紙上的字像滲了血。兒子伸手夠,夠不著,急得直蹦。七七蹲下來,握住他肉乎乎的小手腕,聲音輕得像在哄一隻麻雀:“先背會‘子不學,非所宜’,媽明天給你買兩串。”
阿鬥在門外劈柴,斧子劈歪了,嵌進木墩裏拔不出來。他蹲在地上,忽然想起七七生孩子那天說的話,後知後覺地品出一點苦味——原來她拚命的對象,從來不止別人,也包括她自己。
上小學後,七七開始在廚房門框上刻身高線,每長高一厘米,就在旁邊寫一句當日背會的古詩。一開始是“白日依山盡”,後來是“苟利國家生死以”,再後來,阿鬥得踮腳才能看清最頂上的“為天地立心”。那些字起初是鉛筆寫的,被油煙熏得發黑,七七就用小刀重新刻,木屑簌簌地掉,像下了一場細雪。
兒子十二歲那年,阿鬥在工地摔了腿,家裏一下子斷了收入。七七白天去服裝廠踩縫紉機,晚上回來給鄰居孩子補課,補完課還要檢查兒子的作業。有一回,她發著低燒,改到兒子作文裏一句“媽媽的手像枯樹皮”,忽然就笑了,笑得眼淚滴在作文紙上,把“枯”字洇成一團墨疙瘩。兒子站在旁邊,手足無措地遞毛巾,七七接過來,順勢把他摟進懷裏。她瘦得肋骨都凸出來了,可那個懷抱還是暖的,帶著縫紉機機油和雪花膏混在一起的味道。
“知道為什麽是‘德才兼備’嗎?”她問。兒子搖頭。七七把兒子的手指按在自己手腕內側的血管上,那裏一跳一跳,像藏著隻小兔子。“德,是這裏,”她又指指兒子胸口,“才,是這裏。先讓它倆長結實了,別的都不怕。”
後來兒子考上市裏最好的高中,錄取通知書來的那天,阿鬥特意去鎮上買了掛鞭炮。七七卻躲在廚房哭,哭完了洗把臉,把通知書鋪平,用熨鬥一點點熨平邊角的褶子。熨著熨著,她忽然想起當年醫院走廊裏那句誓言,原來已經過去十六年了。她轉頭看窗外,兒子正蹲在地上拆鞭炮,後頸繃出一道少年人特有的弧線,像一張拉滿的弓。
大學四年,兒子每次放假回來,都會在門框最頂端新添一行小字。先是“厚德載物”,後來是“自強不息”,最新的一回,他踮著腳寫了“為人民服務”。七七仰著頭看,脖子都酸了,卻舍不得眨眼。阿鬥從身後遞過老花鏡,嘟囔:“字寫得比你小時候工整多了。”七七“嗯”了一聲,鏡片上很快蒙了一層霧。
去年冬天,兒子研究生畢業,簽了北京一家研究院。臨走前夜,七七翻箱倒櫃找出那個早已掉漆的保溫箱——就是當年照藍光的那個。她拿抹布擦了擦,裏麵空蕩蕩的,隻剩一張泛黃的腳環標簽,上麵“男嬰,3.2kg”的字跡已經模糊。她抱著箱子坐在門檻上,看兒子在院子裏幫阿鬥劈柴,斧子起落間,木柴裂開的紋路像極了他胳膊上暴起的青筋。
“媽,”兒子擦著汗走過來,“等我穩定了,接你和爸去北京住。”
七七搖搖頭,把保溫箱往他懷裏一塞:“帶著它。別忘了你是從多小長到這麽大的。”
兒子愣了愣,忽然彎腰抱住她。七七聞見他衣領上淡淡的洗衣粉味,和當年繈褓裏的奶香混在一起,竟然一點都不突兀。她伸手拍他的背,一下一下,像在拍當年那個保溫箱裏脆弱的小生命。
“德才兼備啊……”她輕聲說,聲音散在冬日的陽光裏,“其實媽後來想了想,順序說反了——你得先長成個人,再談才和德。”
兒子沒說話,隻是抱得更緊了些。阿鬥在遠處看著,忽然發現七七鬢角的白發在太陽底下泛著金光,像極了很多年前,她第一次戴上那對八百多的金耳釘時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