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第1章 七七與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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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的弟弟阿九打電話來時,聲音像被砂紙磨過,沙沙地透著疲憊。
“姐,我隻要兩萬,就撐過這兩個月。”
他說完就咳,咳得像要把五髒六腑都翻出來。電話那頭還有孩子細碎的哭聲,像一根根針,往七七耳膜裏紮。
七七攥著手機,指節發白。她看了眼銀行 app 的餘額——四位數,小數點後兩位孤零零地躺著,像一對被遺棄的括號。她確實沒有。
可她知道阿九為什麽急:那套一百八十萬的房子。
三年前,父親把拆遷款和棺材本一起拍在桌上,說:“阿九要成家,先買房。” 母親在旁邊抹淚,卻一句話沒反駁。七七站在廚房門口,手裏還拎著滴水的鍋鏟,覺得自己像個外人。
後來房價漲瘋了,阿九的貸款也跟著瘋。每月一萬六的月供,像一條越勒越緊的絞索。弟妹小芸從抱怨到沉默,從沉默到摔門——最後幹脆帶著孩子回了娘家,臨走甩下一句:“你跟你那套房子過吧,神經病!”
阿九沒反駁。他隻是更賣力地加班,送外賣、跑代駕,半夜三點還在朋友圈轉發“0 元學配音,月入過萬”的廣告。七七刷到時,心像被一隻粗糙的手攥了一下。
她偷偷去過阿九的家。鑰匙還掛在門框上方,積了灰。推開門,客廳地板上堆著泡麵碗和空啤酒罐,陽台的綠蘿枯成鐵絲一樣的殘骸。主臥的門關著,她沒敢開——怕看見那張嬰兒床,怕看見小芸沒帶走的那件孕婦裙。
阿九不在。冰箱上有張便簽紙,是他歪歪扭扭的字:
“姐,別擔心,我撐得住。”
現在,這兩萬塊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七七掛了電話,打開微信,把通訊錄從頭滑到尾。
她先給大學同學老周發消息:“周轉兩萬,三個月還,利息照算。” 老周回了個笑臉,然後消失了。
又給前同事阿珊打電話,對方在地鐵裏,信號斷斷續續:“七七啊,我婆婆剛做了心髒支架……”
最後,她點開那個置頂的群——“幸福一家親”,裏麵是父母和幾個姑媽。
父親頭像是一杯清茶,母親是一盆蘭花。
七七打了又刪,刪了又打,最終發出去一句:
“阿九房貸要斷供了,需要兩萬應急,我手裏實在沒有,大家能幫一點嗎?”
群裏靜了十分鍾。
姑媽發了張“中老年養生操”視頻。
父親回了句語音,帶著茶葉的苦澀:“當初讓他別買那麽大的,非要一步到位。”
母親發了個[合十]的表情,就沒了下文。
七七把手機反扣在桌上,屏幕朝下,像扣住了一麵鏡子。
她想起小時候,阿九發高燒,她背著他去衛生所。那年她九歲,阿九五歲。下過雨的田埂滑得像條鱔魚,她摔了一跤,膝蓋全是泥,卻先把阿九摟在懷裏,哄他:“不疼啊,姐在呢。”
如今她三十三歲,阿九二十九歲。
她依然想把他摟在懷裏,可懷裏空空如也,隻剩下一聲“姐在呢”在胸腔裏回蕩,像一句被風吹散的誓言。
夜深了,七七走到陽台。
對麵樓的窗戶亮著零星的燈,有一盞燈下,她看見一個年輕男人正彎腰給孩子衝奶粉——動作笨拙,卻溫柔。
那瞬間,她突然明白自己該做什麽。
她回到屋裏,打開電腦,登錄某二手平台,開始一件件上架:
去年雙十一搶的投影儀、母親送的玉鐲、自己攢了三年才買的單反……
每標一件,她就在心裏對阿九說一句話:
“姐這次不能給你錢,但姐能給你時間。”
“等這些東西換成現金,你先拿去還月供。”
“剩下的,我們再一起想辦法。”
“就像小時候那樣,摔倒了,爬起來,姐還在。”
淩晨三點,七七關掉了最後一盞燈。
窗外,城市的霓虹像一片浮動的海。
她不知道海那邊有什麽,但她知道,隻要她還站在這裏,阿九就不會沉下去。
一
人人都說七七嫁了阿鬥,是鮮花插在豆腐渣上。
阿鬥其人,三十有五,頭發卻像蒲公英,風一吹就飄;戴一副啤酒瓶底厚的眼鏡,走路左腳絆右腳,說話慢三拍;在出版社做古籍校對,工資隻夠買半平米的房,卻能把《水經注》背得像流行歌詞。
可七七說:“我家阿鬥是唐僧——肉眼凡胎,卻是十世修行的金蟬子,真經非他取不可。”
於是,她給自己縫了件虎皮裙,腰間係一條舊皮帶,把頭發胡亂紮成衝天鬏,衝鄰居揮揮手:“老孫去也!”
大家笑她瘋,她卻笑大家不懂——阿鬥若真是唐僧,她便是那大鬧天宮的孫悟空,金箍棒是晾衣杆,筋鬥雲是二手電動車,火眼金睛是24小時不眨眼的愛。
二
保護阿鬥的第一難,來自丈母娘。
老太太提著兩斤排骨進門,眼風一掃,先盯阿鬥的禿頂,再盯廚房那口豁邊炒鍋,歎氣聲能掀翻屋頂:“七七啊,你圖他啥?圖他年紀大?圖他不洗澡?”
阿鬥縮在沙發角落,像被念緊箍咒的猴子,冷汗刷刷。
七七一個箭步擋在前麵,手一伸,啪地把排骨接過來,笑得牙花子雪白:“媽,您外孫的學區房就寫在這排骨裏——阿鬥剛接了《永樂大典》的校勘,版稅夠買廁所!”
老太太一走,阿鬥小聲問:“哪來的版稅?”
七七把排骨往他懷裏一塞:“先吃,吃完我加班寫文案,大不了把我那單反賣了——真經在路上,咱得先填飽肚子。”
三
第二難,是妖精變的領導。
出版社新調來的主任,愛穿黑絲高跟鞋,走路帶風,外號“白骨精”。她讓阿鬥三天之內把三百頁的《山海經異獸譜》重標音、重注腳,還要配二維碼插圖。
阿鬥熬到半夜,眼底血絲織成盤絲洞。
七七抄起晾衣杆,殺到辦公室,咣當一聲把鐵門鎖了,指著白骨精的鼻子:“你可知他前世是誰?金蟬子!你讓他趕工,就是耽誤西天取經,觀音怪罪下來,你擔得起嗎?”
白骨精被這通“西遊黑話”唬得一愣一愣,最後隻得給阿鬥批了半個月延期,還附贈一盒菊花枸杞茶。
阿鬥抱著茶回家,笑得見牙不見眼:“七七,你剛才好像真從書裏蹦出來的。”
七七把晾衣杆往肩上一扛:“蹦?我還會翻十萬八千個筋鬥呢,走,回家吃泡麵去。”
四
第三難,是六耳獼猴。
城東新開一家文化公司,高薪挖阿鬥去做“爆款古籍脫口秀”,開價年薪三十萬。
阿鬥心動——三十萬,夠把丈母娘的嘴堵上,也夠給七七換輛不拋錨的電動車。
他回家吞吞吐吐,七七卻一眼看穿:那不是機會,是六耳獼猴變的假雷音寺。
夜裏,她拉著阿鬥去陽台,指著對麵燈火通明的寫字樓:“你看,那樓裏每一盞燈都在喊‘快交稿’‘快衝流量’,你進去,真經就毀了。”
阿鬥沉默良久,摸摸自己越來越亮的腦門,小聲說:“可我也想讓你過得輕鬆點。”
七七突然撲過去抱住他,像猴子抱住蟠桃樹:“呆子!真經就在你身上,不在別人給的價碼裏。我寧可天天吃泡麵,也要你一個字一個字把經取回來。”
阿鬥眼眶發紅,鏡片起了霧。那一夜,陽台的風很涼,但兩個人的體溫把泡麵湯都焐成了高湯。
五
第四難,是火焰山。
丈母娘高血壓住院,icu一天五千,像三昧真火。
<機發出冷冰冰的提示音。
阿鬥把自己關進書房,三天三夜,翻遍《本草綱目》《齊民要術》,給古籍配養生漫畫,竟真有一家健康app買版權,預付款十萬。
簽字那天,阿鬥的手抖得像剛被五指山壓過。
七七在病房門口,把預付款短信亮給丈母娘:“媽,您女婿取到第一卷真經了。”
老太太輸著液,眼淚順著法令紋往下淌,卻第一次對阿鬥伸出大拇指:“唐僧,不賴。”
六
後來,阿鬥校勘的《大唐西域記》獲了國家圖書獎,獎金八十萬。
領獎那天,七七沒穿高跟鞋,也沒化妝,就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虎皮裙,坐在台下第一排。
阿鬥捧著獎杯,話筒離嘴十萬八千裏,憋得滿臉通紅,最後隻憋出一句:“我……我要感謝我家孫悟空。”
全場哄笑,七七卻哭了。
她想起五年前,她第一次把晾衣杆當金箍棒,阿鬥嚇得打翻了醬油;想起她在二手電動車後座上喊“駕”,阿鬥緊緊摟著她的腰,像抱著整個西天。
如今,真經取到了,可她知道,九九八十一難才過了第一難——往後還有房貸、孩子、生老病死。
但那又怎樣?
她抖抖虎皮裙,衝台上做了個鬼臉:
“唐僧,別怕,老孫還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