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第2章 七七與親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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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非常孝敬父母,在家中七七從未高聲頂撞過母親一句,哪怕母親因為眼花把鹽當成了糖,把醬油倒進了粥裏,她也會笑盈盈地連喝兩大口,然後柔聲提醒:“媽,今天的粥顏色真漂亮,像放了紅糖。”母親不好意思地拍她一下,七七便把碗遞過去:“我正好想喝淡一點,咱們換著喝。”
飯桌上的雞腿永遠隻有三隻,母親總把最大的夾給最小的弟弟。七七從不伸手去搶,隻把筷子悄悄伸向青菜,一邊嚼得咯吱響,一邊誇“今天的菜真嫩”。等弟弟吃得滿嘴流油跑出去玩了,她才把剩下的雞骨頭拿回廚房,添半瓢水,撒一把幹香菇,給母親熬一小鍋湯:“媽,您白天站了一天,喝碗湯補補腳勁。”
夏天西瓜切開來,沙沙的紅瓤淌著甜水。姐弟倆一人抱一半勺子挖得哢哢響,七七把靠近瓜皮的那一圈淡紅全片下來,拌上白糖端給母親:“中間太甜,怕您牙疼,我專挑不齁的。”母親咬了一口,甜到眼角,卻假裝嗔怪:“傻丫頭,下次你也吃點芯子。”七七隻抿嘴笑,把最中間無籽的那塊悄悄留在母親碗裏,自己端著空盤子去洗。
臘月裏炒瓜子,母親手一抖,黑糖裹得厚一塊薄一塊。弟弟專挑糖多的,姐姐搶大個的,七七把又小又糊的攏到自己麵前,一粒粒剝得雪白:“焦的香,我就愛這口。”夜深了,母親端著那盤挑剩的瓜子走到灶房,隻見七七正把最大最飽滿的一把偷偷塞進母親明早要帶的飯盒裏,糖衣在燈下亮得像星星。
母親常說:“這丫頭生下來就是來報恩的。”可七七總搖頭:“媽,您把甜都給了我們,我不過幫您嚐點苦味兒。”她轉身去晾母親剛洗好的厚棉衣,水珠子順著她的指尖往下滴,像一串不會說話的淚,落在地上,卻開成了看不見的春天。
七七第一次聽到《我很醜,但是很溫柔》是在十二歲那年的雨夜。
父親走後,家裏隻剩一台掉漆的錄音機,旋鈕鬆鬆垮垮,像隨時會散架的骨頭。那天鎮裏停電,母親點著煤油燈改校服,燈芯劈啪炸響。七七縮在牆角,把磁帶小心推進卡槽——“每一個晚上,在夢的曠野,我是驕傲的巨人……”趙傳沙啞的聲音突然填滿黑暗,像有人替她說出了藏在喉嚨裏的話。
她並不醜,可她敏感地覺得:自己在這個家裏,是最不被需要的那一個。
弟弟小,需要母親抱;姐姐大,能幫母親挑水;而她卡在中間,像一塊多餘的木板。那天她偷偷在鏡子前端詳:單眼皮、塌鼻梁、額角一道淺淺的疤——是小時候追雞撞在門檻上留下的。她忽然覺得,那道疤就是錄音機裏反複唱到的“醜”。
可副歌出來時,旋律像一雙溫熱的手覆在她耳廓:“我很醜,可是我很溫柔……”
七七一下子哭了。眼淚順著那道疤往下爬,卻並不疼,反而像給疤口抹了一層薄荷。她第一次明白:溫柔原來是一種選擇——不是因為我好,而是因為你需要;不是因為我有,而是因為我願意給。
第二天,她把歌詞抄在作業本最後一頁,用鉛筆描得工工整整,還在旁邊畫了一隻攤開的小手掌。母親曬衣服時無意翻到,笑著念出聲。七七慌忙去搶,母親卻把她連本子一起摟進懷裏,下巴抵著她頭頂的旋兒:“我們七七才不醜,可溫柔是真的。”那一刻,陽光穿過晾衣繩上的水珠,在母親袖口和七七的眼角同時折射出小小的彩虹。
從此以後,那盤磁帶成了她的“暗號”。
弟弟把湯碗打翻,她先蹲下去擦地板,再哼一句“外表冷漠,內心狂熱”;母親腰疼蹲不下,她一邊給母親捶背,一邊在心裏默唱“那就是我”。歌詞像一條隱秘的河,在她體內悄悄改道,把原本可能冒出來的委屈、嫉妒、尖銳,都磨成了細細的沙,沉在河底。
十五歲,姐姐在縣城讀中專,寫信回來說同學笑她土。七七回信,隻抄了一段歌詞:“白天黯淡,夜晚不朽。”她把信紙折成小船,塞進姐姐的空雪花膏盒裏。姐姐後來告訴她,那天夜裏宿舍熄燈後,她躲在被窩裏聽隨身聽,聽到這同一句,嚎啕大哭,卻把枕頭壓得很緊,怕吵醒上鋪。哭完第二天,姐姐剪了齊耳短發,把舊牛仔褲改成挎包,背去圖書館——她說,那是她第一次覺得“溫柔”可以是一種鎧甲。
十八歲那年,七七去市裏讀衛校。臨行前夜,母親翻箱倒櫃找出那盤已經絞過帶的舊磁帶,用透明膠細細纏好,又塞進她行李側袋:“帶著吧,萬一想家。”
軍訓時拉歌,同學起哄要她表演。她清清嗓子,唱了《我很醜,但是很溫柔》。操場上幾百號人,原本笑鬧著,漸漸安靜下來。唱到最後一句“我很醜,可是我很溫柔”,有幾個女生偷偷抹眼淚。教官鼓掌說:“唱得不好聽,但唱得真。”七七笑了,她想,要是趙傳在場,大概也會這麽說。
再後來,她在醫院實習。夜裏巡房,有個小男孩術後哭鬧,她蹲下來輕輕拍他背,哼的仍是那首歌的副歌。孩子抽噎著問:“姐姐,你為什麽這麽溫柔?”她想了想,回答:“因為有人曾經用這首歌告訴我,溫柔比漂亮更有力量。”
母親老了,耳朵不靈,她就趴在母親膝頭,一句一句把歌詞大聲讀出來;弟弟大學畢業,她把舊隨身聽當禮物塞進他行囊:“想發脾氣的時候,就聽聽它。”姐姐開了一間裁縫鋪,鋪子裏循環播放的也是這首歌——她說,要讓每個來改衣服的姑娘,都聽見那句“我很醜,可是我很溫柔”,然後帶著笑走出去。
七七知道,她一生都會記得那個雨夜:電流不穩,錄音機吱呀作響,趙傳的聲音像一道裂縫,讓光透進來。她更記得,裂縫裏長出的不是藤蔓,而是一顆柔軟的心。那首歌教會她:溫柔不是妥協,而是把世界遞過來的鋒利,悄悄包上一層棉布,再遞回去。
於是,她把自己活成了那首歌的後半段——
“我很醜,可是我很溫柔;外表冷漠,內心狂熱……”
隻是,她把“醜”字在心裏改成了“不吵”;把“冷漠”改成了“安靜”;把“狂熱”改成了“滾燙”。
然後,她把整首歌,唱成了母親、姐姐、弟弟,乃至陌生人耳邊,最輕最暖的一句:
“沒事,我在。”
七七想對別人造不成傷,別人勢必傷她很深
七七的溫柔像一層極薄的蟬翼,透明到幾乎不存在,卻固執地覆蓋在所有尖銳的棱角上。她以為隻要不伸出刺,就不會紮到別人;隻要不發出火,就不會灼痛世界。可她沒想到——別人未必也帶著蟬翼,更多的人握著刀。
十七歲那年,她把所有的零用錢偷偷塞進同桌的鉛筆盒裏,隻因聽見對方抱怨“再交不起補習費就要退學”。第二天,那疊被揉皺的鈔票被貼在教室黑板,旁邊用紅粉筆寫著“小偷的贓款”。同學們哄笑,七七站在原地,像被剝了殼的蝸牛,軟肉暴露在日光下。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因為她連解釋都覺得像是在傷害對方的名譽。那天放學,她一個人繞到操場後麵的舊跳遠沙坑,把臉埋進膝蓋,沙粒硌得臉頰生疼。她想,如果我也帶一點刺就好了,可她又怕刺會不小心傷到誰。
二十歲,她喜歡上隔壁科室的規培醫生。那人笑起來像一彎月亮,深夜值班時,七七給他泡好泡麵,在杯蓋上畫一隻打哈欠的貓。後來那彎月亮對別人說:“七七啊,像白開水,沒味道,誰都能喝。”這句話順著醫院長長的走廊飄進她耳朵裏,像一把鈍刀,來回鋸。那天她下班,把整整一桶泡麵扔進垃圾桶,蹲在馬路邊幹嘔,卻吐不出任何東西。她以為是自己不夠好,於是更加用力地溫柔——幫所有人頂夜班,替所有遲到的人打卡,直到自己發燒到39c,還在護士站笑著說“沒事,吃了藥就好”。最後,她暈倒在配藥室,醒來時手背上的留置針正滴答著冰冷的葡萄糖。那彎月亮一次也沒來看她。
二十五歲,她借錢給閨蜜開店,借條都沒打。半年後店倒閉,閨蜜在朋友圈曬馬爾代夫的海,卻把她微信拉黑。七七跑去找人,隔著玻璃門看見對方正和新朋友喝香檳,笑聲像碎玻璃。她轉身時,聽見有人小聲說:“那個七七是不是傻?誰的錢都借。”她沒有衝進去理論,隻是回家後把母親留給她的唯一玉鐲子拿去典當,補上了自己銀行卡的窟窿。夜裏,她把典當單折成小小的方塊,塞進《我很醜,但是很溫柔》的歌詞本裏——那裏已經夾了太多皺巴巴的紙條:被撕碎的補習費、寫著“白開水”的便簽、以及一張寫著“對不起”卻從沒寄出的明信片。
她漸漸發現,自己的溫柔成了一張通行證,任人進出,卻從不設防。她替別人撐傘,卻沒有人注意到她早已濕透。她給別人遞梯子,卻忘了自己站在懸崖邊。她越退,世界越逼近;她越原諒,刀刃越鋒利。就像小時候玩過的“鬥獸棋”——她的角色永遠是“象”,龐大卻溫順,而對方隻要換一隻小小的“鼠”,就能鑽進她柔軟的腹部,啃噬得血肉模糊。
終於有一天,她在急診室門口,看見一個醉酒的男人對著護士怒吼,甚至掄起椅子。七七下意識衝過去,用身體護住那個才實習兩周的小姑娘。椅子砸在她肩胛骨上,“哢嚓”一聲脆響,像樹枝被冬天的積雪壓斷。她跪倒在地,眼前一陣發黑,卻還在喃喃:“別嚇到他,他隻是喝醉了。”男人被保安製服後,小姑娘哭著給她包紮,眼淚滴在紗布上:“七七姐,你為什麽這麽傻?”她想說點什麽,卻隻感到喉嚨裏湧上一股鐵鏽味——原來連疼痛也是沉默的。
拍片結果是骨裂。醫生給她打石膏時,她忽然想起十二歲那年貼在作業本上的那句歌詞:“我很醜,可是我很溫柔。”她輕輕笑了一下,笑到一半卻變成劇烈的咳嗽,眼淚嗆出來,混著冷汗,把枕頭浸出深色痕跡。那一刻,她終於承認:溫柔不是盔甲,它隻是她親手縫製的裹屍布,一層又一層,把那個也曾想大聲哭、大聲喊、大聲說“不”的自己,活活悶死在裏麵。
夜深人靜,病房隻剩監護儀的滴答聲。七七側過身,聽見自己肩胛骨裏傳來的鈍痛——那是世界終於把刀尖遞到她骨頭裏的聲音。她忽然明白:原來從不帶刺的人,連疼痛都無處宣泄,隻能讓骨頭替自己裂開。而裂縫裏,沒有光透進來,隻有漫長的回聲,一遍遍地問:
“七七,你疼嗎?”
“七七,你為什麽不喊?”
“七七,你還要退到哪裏?”
她望著天花板,第一次沒有回答。
窗外,天快亮了,可她知道,那光不屬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