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第3章 七七和親人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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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家的院子,總像一幅被陽光曬暖的年畫。
大姐在灶台前忙得腳尖打轉,鍋蓋一掀,白霧“轟”地衝上天窗;二姐胳膊底下夾著哭鬧的小妹,手裏還不忘給弟弟的小木槍刻最後一道花紋;三姐踮著腳,把晾好的衣服一件件疊成四方塊,像碼好的一摞雪。四個姐姐的腳步聲、笑聲、嗬斥聲,在土牆裏來回撞,撞出一整天的熱鬧。
可隻要個n那聲“寶兒——”從裏屋傳來,所有聲音便像被一隻溫柔的大手按了暫停。七七的小弟趿拉著露出腳趾的布鞋,“噠噠噠”跑過去,像一隻剛長出絨毛的小鴨。奶奶盤腿坐在炕頭,老花鏡滑到鼻尖,手裏卻捏著一隻剝得晶瑩的煮雞蛋,蛋白上還留著她的牙印——她總怕孫子噎著,先替他咬一口。小弟接過雞蛋,燙得左手倒右手,奶奶笑得沒了牙,一把摟進懷裏,胡茬子紮得他“咯咯”直躲。
飯桌上,大姐把最嫩的魚腹夾進他碗,二姐把唯一的雞腿撕成細絲,怕魚刺卡著他;三姐把自己碗裏的南瓜瓤悄悄撥到他那邊,南瓜甜,她知道他愛吃。小弟把雞腿絲舉得老高,像舉著一麵小旗子,含糊不清地喊:“姐,吃!”姐姐們齊聲答:“寶兒吃,寶兒吃了長高高。”於是那麵小旗子又落回他碗裏,油花濺在粗瓷沿上,像一串金豆子。
冬天,火盆裏的炭“嗶嗶啵啵”爆火星。小弟把舊棉褲拆開,把最軟的棉花絮在他的小馬甲裏;三姐把剛烤熟的紅薯掰開,金黃的內芯冒著糖稀,燙得他直跳腳,卻舍不得吐。
小弟的名字叫“根生”,是爺爺翻了三宿字典取的。上戶口那天,爺爺特意在名字後麵加了個“寶”字,戶籍警笑著說這不算學名,爺爺卻梗著脖子:“咋不算?他是我家的根,也是我家獨一無二的寶!”於是戶口本上,“根生寶”三個字端端正正,像一枚鮮紅的印章,蓋在全家人心尖上。
後來小弟上學,書包是大姐用′
七七把煩心事藏進了傍晚的麥浪裏。
日頭剛斜,她拎著鐮刀下地,卻忘了帶磨石。刀刃鈍得割不斷一根稗草,反倒把指腹劃了道細口子。血珠滲出來,像一粒遲到的朱砂痣。她蹲下去,把手指插進潮潤的泥土裏止血,心裏那團亂麻卻越攪越緊——
大姐下月要出嫁,男方家彩禮隻肯出一台縫紉機;二姐的師範通知書被郵差又帶回去,說名額讓鎮上書記的侄女頂了;三姐的哮喘夜咳一聲接一聲,像屋後那口破風箱。小弟明年要上學,學費卻還差八塊六毛錢。而她,今天晌午被鄰村的媒婆堵在井台,說隻要她點個頭,五百塊定金就能先救急。五百塊,夠給三姐買藥,夠給小弟買書包,夠讓大姐體麵地出門子。可那男人已經三十七,前頭的老婆是喝農藥走的。
風掠過麥穗,沙沙地響,像無數張嘴在替她拿主意。
她抬頭,看見遠處自家煙囪冒出第一縷炊煙。奶奶佝僂著背,正把幹柴塞進灶膛;小弟光腳丫追一隻花斑母雞,笑聲碎成一地鈴鐺。那笑聲撞進她耳朵,撞得她眼眶發酸——小弟的鞋尖已經頂出兩個洞,他卻每天把唯一的白球鞋擦得發亮,說:“等我上學,要穿得幹幹淨淨,不給姐姐們丟人。”
七七把鈍刀插進泥土,刀柄朝天,像一個小小的求救信號。
她想起去年臘月,
七七家的四個姐姐,把弟弟一家四口當成了自己的“第二條命”。
天剛蒙蒙亮,大姐已經挎著竹籃摸黑進了城。籃裏裝著昨夜現摘的二十個土雞蛋、兩斤新磨的糯米粉,還有用舊棉襖包得嚴嚴實實的一罐豬油——那是她去年熬了整整一下午、專留給弟媳“補月子”的。她舍不得坐三毛錢的三輪,硬是走了十裏土路,隻為趕在弟媳起床前把東西塞進廚房,再輕手輕腳地替小侄女掖好被角。回家路上,她聽見自己布鞋“啪嗒啪嗒”響,心裏卻踏實得像揣著一輪小太陽。
二姐把師範畢業分到的唯一一張“留城名額表”悄悄鎖進抽屜,轉身去了鎮上的手套廠。車間裏機器轟鳴,棉絮亂飛,她一個班要縫夠一千二百雙手套,手指常被針紮得冒血珠。血珠落在雪白的手套上,像雪裏綻開的點點梅。她舍不得請半天假,隻在午餐十分鍾裏,用公用電話亭給弟弟家撥個“暗號”——響三聲就掛,表示“今天平安”。月底領工資,她把疊得整整齊齊的八十塊紙幣分成三份:六十塊讓弟弟交房租,十塊給侄女買奶粉,最後十塊塞進奶奶枕頭底下。
三姐的哮喘一到深秋就犯,卻偏要攬下最遠的山路。每天午後,她背一個比她人還高的竹簍,去後山采草藥——半邊蓮、虎耳草、魚腥草,專治小侄子的濕疹。山風嗆得她咳成一團,臉憋得青紫,手指卻死死攥住藥鋤,像在攥住弟弟一家四口的平安符。回來時,她先在溪水邊洗淨泥土,再掐掉枯葉,把最嫩的莖稈一根根碼好。月光下,草藥泛著銀白色的絨毛,像一小片安靜的雪落在她掌心。
最小的四姐才十七,卻學會了“媽媽”該會的一切。小侄女斷奶那天,她整夜抱著孩子踱步,哼著跑調的搖籃曲;小侄子的棉衣短了,她把自己唯一一件燈芯絨外套拆了,反過來縫成一件新棉襖——裏子是紅的,麵子是藏青的,孩子穿在身上,像被兩團暖雲夾著。有一次,弟弟加班到深夜,四姐牽著兩個孩子在巷口等。路燈把他們的影子拉得老長,孩子困得東倒西歪,她就蹲下來,讓侄女趴在自己背上,讓侄子倚在自己懷裏。那一夜,她背上的孩子流口水濕了她的衣領,她卻一動不動,生怕驚了他們的夢。
逢年過節的團圓飯,桌上永遠先擺弟弟一家四口的碗:弟媳的碗裏是兩隻肥碩的雞腿,小侄女的碗裏是剝好的蝦仁,小侄子的碗裏是蒸得金黃的雞蛋羹,弟弟的碗裏則堆著大姐清晨送來的、還冒著熱氣的紅燒肉。姐姐們的筷子卻總在半空拐彎,去夾最邊上的鹹菜、最寡淡的豆腐。小弟過意不去,把肉往姐姐們碗裏撥,四個姐姐像商量好似的同時按住他的手:“寶兒,你吃了,我們就飽了。”
有一年臘月,小侄女半夜發高燒,鎮醫院說必須轉到縣醫院。雪下得封了山路,救護車進不來。大姐二話沒說,把棉被鋪在板車上,二姐抱孩子,三姐掖被角,四姐打手電筒,四個人深一腳淺一腳地推了十五裏。雪粒打在臉上像刀割,她們卻輪流把手伸進被窩試體溫,一路喊孩子的名字,生怕那微弱的小火苗被風雪吹滅。到了縣醫院,醫生說再晚半小時就危險了。四個姐姐癱坐在走廊長椅上,棉襖外結了一層冰殼,裏麵的衣服卻被汗水浸透。她們誰也沒哭,隻是互相攥住對方的手,像攥住一根剛救回來的命。
後來,弟弟一家搬進縣城的小套間,四個姐姐仍不肯鬆手。大姐每月初一準時把新磨的玉米麵送到樓下;二姐在手套廠申請長期夜班,隻為白天能去弟弟家幫忙接送孩子;三姐把後山采的草藥曬幹,按劑量分裝成小袋,塞滿整個冰箱門;四姐則把周末全部獻給兩個小侄,教他們寫“大、小、人”,再教他們寫“家”——先寫屋頂一樣的寶蓋頭,再寫裏麵的“豕”。她說:“屋頂要穩,家才穩;屋頂下的人,一個都不能少。”
她們沒有自己的孩子,卻把弟弟一家四口過成了自己的命:
大姐的命是那籃雞蛋,二姐姐的命是那疊手套,三姐的命是那把草藥,四姐的命是那盞夜燈。
弟弟一家四口,就這樣被四條柔韌的線緊緊係在七七家的屋簷下,像四顆心捧著一顆更大的心,在風風雨雨中一起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