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第12章 七七和親人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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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七其實很戀家,窮也不怕。對她來說,家不隻是一間屋子,而是一種安心的感覺。哪怕屋裏冷鍋冷灶、米缸見底,她也願意守著那片熟悉的小天地。家裏沒吃的,七七就背上小包,去附近的山上采野菜,或者到鎮上的集市邊轉轉,看看有沒有好心人願意分她一點邊角料。她不覺得苦,隻要能回到那間老屋,看到窗台上母親留下的舊花瓶,她就覺得心裏踏實。窮算什麽?隻要家還在,她就還有根,還有歸處。
    七七的母親護孩子,就像護自己的生命,甚至,比生命還重。
    她瘦得皮包骨,卻能在風雨夜裏一把抱起七七,走得比風還快;她平時連一粒米都舍不得多吃,卻能在七七餓得哭不出聲時,把碗裏最後一口粥舀進她嘴裏,笑著說:“媽不餓,你吃。”冬天屋裏漏風,她把自己那件穿了十年的破棉襖拆成兩半,一半給七七裹腳,一半蓋在她胸口,自己隻穿著單衣,縮在灶膛邊守夜。鎮上來了拍花子的人,她聽得風吹草動,立刻放下手裏的針線,像隻護崽的母狼,攥著燒火棍站在門口,眼裏閃著狠光,誰靠近一步,她就撲上去拚命。
    有一次七七發高燒,燒得說胡話,村裏大夫搖頭,說聽天由命。她一聲不吭,背起七七走了二十裏山路,跪在鎮醫院門口磕頭,額頭磕得血肉模糊,隻求醫生救孩子。醫生看她那模樣,歎了口氣,還是收下了。七七退燒那天,她癱坐在病房外,手裏攥著七七的小鞋,哭得像個孩子,卻不敢發出聲音,怕吵到七七睡覺。
    她沒讀過書,不會說“我愛你”,她隻會把愛縫進補丁裏,熬進稀粥裏,藏進深夜一遍遍摸七七額頭的溫度裏。她用自己的血肉,在窮山溝裏給七七築了一道最結實的牆——牆外是風霜雨雪,牆裏是她用生命換來的暖。
    對七七的母親來說,孩子不是她生命的延續,孩子就是她的命。要是哪天非要選,她連眨眼都不會,就能把自己的命交出去,隻要七七好好活著。
    母親的手掌,一邊是爐火,一邊是冰。
    她教七七第一樁事就是“脊背要直”。那年七七五歲,餓得眼暈,偷了隔壁李嬸曬在籬笆上的紅薯幹,剛塞進嘴裏,母親一把攥住她手腕,拖到家門口,當著一村子人,讓她把嚼得半碎的紅薯幹吐出來,一粒不剩地還給李嬸。晚上,母親舉著竹尺,打得七七小手通紅,自己卻先紅了眼:“今天偷的是紅薯,明天就敢偷人!記住,餓死不做賊,窮死不撒謊!”竹尺斷成兩截,一截落在地上,一截落在七七心裏,從此她走路都把手指緊緊絞在背後,像給自己上了鎖。
    母親帶她去鎮上趕圩,路過地主家青磚大瓦的“內室”門,那門漆得發亮,像一張吃人的嘴。母親一把捂住她眼睛,指甲幾乎掐進她肉裏:“那是別人家的裏屋,腳指頭都不能邁進去!閨女,咱們窮,可窮得要有邊界,邊界就是人家的門坎,邁一步,一輩子就矮了。”回家路上,母親用草繩給她量了自家茅屋的門檻,割下一截,掛在七七脖子上,繩結打得很緊,像一條看不見的項鏈,讓她永遠記得——“內室”兩個字,比狼還可怕。
    家裏沒米,母親拉她去村口王婆家借。王婆舀了一鬥碎米,母親卻雙手捧過,深深一揖,轉身把家裏僅剩的半籃子雞蛋全提上,讓七七端在手裏。回家的路上,母親教她算:“借一鬥,還一升,多出的不是米,是咱的臉麵。以後你走再遠,這張臉都得帶著。”第二天,母親把那一升米倒進缸裏,卻從缸底摸出攢了半年的九個銅板,讓七七親手送去。王婆推辭,母親就站在門外,大聲說:“孩子送的,您不收,她以後就不知道‘還’字怎麽寫!”那一回,七七第一次聽見“利息”兩個字,不是錢,是脊梁骨往上躥的一節。
    兄弟姐妹之間,母親立了“三不”:不罵、不打、不搶。誰破了規矩,就罰跪在門口石板上,頭頂一碗清水,灑一滴,加跪一炷香。七七的哥哥曾罵她是“賠錢貨”,母親當場甩他一耳光,那巴掌響得整條山溝都靜了。夜裏,母親把孩子們攏在灶前,舉著油燈讓他們看燈芯:“一根燈芯分三股,火就暗;擰成一股,風都吹不滅。你們四個,就是四股燈芯,誰折了,全家都得黑。”說完,她把燈芯拆散,火苗撲地矮下去,孩子們“哇”地一聲抱成一團,從此誰也不敢再吐一個髒字。
    母親最常說的一句話是:“做人要像後山那棵老鬆,根紮在岩縫裏,風刀霜劍自己扛;別學瓦罐裏的花,日頭一曬就蔫,手一碰就折。”冬天,她故意讓七七穿著補丁單衣去拾柴,雪沒過腳踝,七七哭著喊冷,母親站在門口,手裏攥著棉襖,卻硬是不遞過去,隻說:“冷就跑,跑起來,骨頭裏會長出自己的火。”夜裏,她等七七睡熟,才悄悄把棉襖塞進被窩,自己披著麻袋去劈柴。柴刀“咚咚”響,像在給七七打更。
    十二歲那年,七七第一次跟母親上山砍柴,看見岩縫裏有一株野花,瓣薄得透光,風一吹就顫。她剛伸手,母親“啪”地打掉:“別碰!那是溫室的命,咱不要。”母親指著旁邊那棵扭曲的老鬆,樹皮被雷劈掉一半,卻仍舊枝丫如鐵:“看,它疼過,所以站得直;它裂過,所以活得好。人一輩子,要當就當這樣的樹,別當花,花離了棚,就是死。”
    多年後,七七走出大山,讀大學,進城裏,見過霓虹燈下大片大片被空調慣壞的盆栽。夜裏夢回,她總聽見母親的聲音——像鬆針落在雪上,清脆,帶霜:
    “閨女,記住——
    餓死不做賊,
    窮死不欠賬,
    冷死不蜷膝,
    苦死不彎腰。”
    那聲音,是她生命裏永遠的竹尺、草繩、燈芯與柴刀,一寸寸量著她,一刀刀劈開她,讓她終於長成一棵會自己扛風的樹。
    下地前,千萬先塞飽肚子,別讓胃空著跟太陽硬碰硬。
    灶膛裏的火一跳起來,母親就掀鍋蓋:兩碗半幹半稀的玉米飯,澆一勺昨夜剩下的南瓜,再掰一塊鹹到發黑的臘肉,按在碗心,讓油星順著米粒爬。她看著你把筷子插到底,連刮三口,才準你起身。“空著肚子挑糞,脊梁骨會被肩上的扁擔啃斷;餓著肚子插秧,腰就像沒箍的桶,一散就再也攏不回。”她說。於是你學著把飯嚼成漿,咽得胸口發燙,仿佛給五髒六腑先穿上一件油布褂,再去迎接外頭的刀風日頭。吃飽了,人才不是紙紮的,弓得下背,也直得起腰;餓慌了,命就薄成蟬蛻,太陽一曬就裂。母親站在門口,把你的水壺按得滿滿,再塞一把炒黃豆在兜裏,像給馬兒掛足糧草——“地不等人,可胃更不等人,先讓肚子有底,再讓土地有你。”於是你把褲腿卷到膝蓋,赤腳踩進露水,覺得整個晨光和泥土都在飯粒裏慢慢發芽——那是母親用鍋鏟寫下的護身符:吃飽了,再出征,別叫一天的活計把自己反噬成傷。
    還有很多,母親說鴿子嫌貧愛富,燕子愛平常百姓,天黑下雨之後,白水黑泥紫劃路,七七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