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道尺丈量的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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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孫工長那第一頓“洗禮”,與其說是罵,不如說是一場猝不及防的暴風雨,劈頭蓋臉砸下來,瞬間在他心上糊了一層黏膩、冰冷的油汙。那汙漬仿佛生了根,怎麽也洗不掉,沉甸甸地壓著,久久不散。孫工長的聲音,時而像玻璃碴子般尖銳刺耳,時而像鈍了刃的刀背,悶悶地拍打,反複切割著他那份從象牙塔裏帶來的、關於工作與成長的瑰麗幻想,片片凋零。
    ak維修74車間,這裏的空氣似乎天生就比別處更沉重,帶著一種壓抑的粘稠感。鐵鏽的腥味、機油的濃稠味、大汗淋漓後的酸腐味,還有那種看不見、摸不著卻無處不在的壓抑,層層疊疊地混雜在一起,幾乎要把人 suffocate窒息)。這種壓抑,並非來自體力透支後的疲憊——雖然那也足以將人榨幹——而是源自一種更深沉的屈辱:感覺自己像一顆隨時可以被擰掉螺絲的零件,被徹底無視,被輕賤地對待,仿佛工具一般,沒有靈魂,隻有功能。
    每天,林野都像拖著兩根灌滿了鉛水的腿,挪回那個號稱“管住”的八人間宿舍。連一句完整的話都懶得說,隻剩下一種本能的渴望——把自己狠狠砸進那張吱呀作響的硬板床上。那床是老式的鐵架床,鋪著薄得可憐的草墊,上麵是印著早已褪色、模糊不清格子圖案的涼席。人一躺上去,便能清晰地感受到來自床板鐵架的徹骨冰涼和硌骨的堅硬。旁邊的工友,有的鼾聲如雷,震得鐵架床都在晃;有的也和他一樣,沉默地望著慘白的天花板,眼神空洞得像兩口枯井,映不出任何光亮。
    他被分配給趙叔——正是那個在培訓時,總喜歡縮在角落裏抽煙,用一種洞悉世事的平靜語氣,冷不丁地提醒他“試用期過後才是真地獄”的沉默寡言的中年人。趙叔五十開外,背脊微微佝僂,臉上是經年累月的風吹日曬刻下的深溝淺壑,那溝壑縱橫的皮膚,活脫脫像極了戈壁灘上那些飽經滄桑、倔強生長的胡楊樹皮。他的一雙手,粗糙得如同老樹皮,指關節因常年與冰冷的鋼鐵、厚重的扳手、堅硬的道尺打交道而變得粗大變形,那是無聲的勳章,也是歲月留下的刻痕。趙叔話極少,幹活時更是沉默得像一塊沒有生命的鐵,仿佛整個世界隻剩下他與那些沉默的鋼鐵物件在對話。偶爾開口,也隻是幾聲短促而精準的指令,像釘子一樣砸下來,不容置疑。
    林野的日常,便是在這喧囂與死寂瘋狂交媾的煉獄裏,日複一日地與那些頑固的螺栓較勁,仿佛它們是鐵軌下的精魂,擰不完,也擰不垮;抬那些沉甸甸、帶著鋼鐵冷意的鋼軌配件,每一寸移動都像是在和地心引力拔河,似乎永遠也抬不完;還有那些嵌在軌枕縫隙裏的石砟,頑固得如同宿命,怎麽掃也掃不幹淨,總有些頑固的顆粒,像針尖一樣紮在工具和人的心上。
    除此之外,還有一項最基礎、也最磨蝕心誌的任務——道尺丈量。一次又一次,單調得如同機械複刻,仿佛要將他的意誌也一同丈量、磨平,直至消散在鐵軌的塵埃裏。
    那把道尺,是工務段最原始、最廉價的工具之一,一根長長的、冰冷的金屬杆,兩端是鐵灰色、帶著磨損痕跡的測量爪,中間嵌著個小小的、易碎的水平氣泡和幾行讀數標尺。它的使命,就是一遍遍丈量兩根鋼軌之間那被稱作“標準軌距”的1435毫米,以及它們之間不容有失的水平高差——誤差絕不能超過那冰冷的允許範圍。
    林野最初拿到道尺時,內心是輕視的。這玩意兒,培訓時隻提了一嘴,遠不如探傷儀、全站儀那些“高科技”設備能吸引他哪怕一秒鍾的目光。在他看來,這無非就是按下去,看看那個小小的氣泡在不在中間,讀數對不對,機械重複罷了。孫工長罵他後,他更是帶著一股怨氣,丈量時動作粗暴,把道尺往鋼軌上一杵,那冰冷的金屬撞擊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眼睛隨意一掃氣泡,就在記錄本上潦草地劃拉個數字,仿佛那數字隻是通往下班途中的一個個驛站。他覺得自己就像這把道尺,被隨意地扔來扔去,丈量著別人指定的“標準”,卻沒人關心這“標準”背後意味著什麽,更沒人關心丈量者的感受。
    一天,在一個小半徑曲線地段,林野照例“敷衍”地測量完一段。這裏的地形起伏如同頑劣的浪頭,加上鋼軌受列車側向力作用,幾何尺寸變化更頻繁,是重點檢查區域,也是他最想速戰速決的地方。林野心裏嘀咕著,快點幹完,早點收工,回去還能衝個澡,別讓孫工長再挑刺。他快速地放下道尺,氣泡晃了晃,勉強穩定在一個位置,他沒等它完全靜止,就估摸著讀了個數,趕緊記錄下來,仿佛那記錄本會咬手。
    趙叔走過來,沒說話,隻是拿過他的記錄本看了看,那眼神像能穿透紙背。然後,他蹲下身,親自把道尺輕輕放在林野剛測過的鋼軌上。趙叔的動作極穩,極輕,仿佛那冰冷的金屬瞬間有了生命,被賦予了某種莊重的儀式感。他先用手仔細抹掉測量爪接觸點附近的浮塵和油汙,動作慢而細致,像是在給一位久未梳洗的老友整理衣冠,又像是在撫摸一件需要敬畏的聖物。然後將道尺穩穩地、完全貼合地卡在軌底,發出一聲輕微而令人安心的“哢噠”聲。他沒有立刻看氣泡,而是用那雙渾濁卻銳利的眼睛,沿著道尺的金屬杆,一寸寸地檢查它與鋼軌的貼合度,確保沒有一絲縫隙會影響這神聖的丈量。接著,他微微調整身體角度,確保視線與氣泡管垂直,才凝神細看那小小的氣泡。它並非完全居中,而是極其細微地偏向一側,像一顆不安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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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叔沒抬頭,聲音低沉沙啞,像砂紙摩擦著陳舊的木頭:“小林,你看這氣泡,偏了半格。按標準,軌距1435毫米正負2毫米,水平高差正負3毫米都算合格。這點偏差,火車開過去,乘客可能都感覺不到顛簸,設備也未必報警。”
    林野有點不耐煩,聲音裏帶著金屬摩擦般的刺耳:“趙叔,這不挺好嗎?又沒超限,記錄合格不就完了?這點誤差誰在乎?”
    趙叔抬起頭,那雙看透世事的眼睛盯著林野,沒有責備,隻有一種沉重的平靜,像鐵軌本身承載的重量:“是,車能跑,人也感覺不到。段裏的考核係統,隻要不超限,也扣不了你的錢。但是,”他頓了頓,粗糙的手指點了點道尺的測量爪,那指尖的紋路裏嵌著洗不掉的油汙,“你手裏的玩意兒,叫‘道尺’。它量的不隻是兩根鐵軌的距離和高低。”
    趙叔站起身,指著遠處蜿蜒消失在戈壁地平線的鐵軌,那鐵軌像一條沉睡的巨龍,又像一道永無止境的傷痕:“它量的,是這條鐵龍能不能幾十年如一日地跑穩當。今天這裏偏半格,明天那裏鬆一點,日積月累,就是軌道幾何尺寸惡化,就是鋼軌不均勻磨耗加劇,就是列車晃車,就是輪軌作用力異常。最終,可能在某次暴雨後,某個重載列車駛過時,埋下脫軌的隱患。那時候,查記錄,你這段是‘合格’的,但隱患,就是從你這‘合格’的半格偏差開始的。”
    林野愣住了,像被一記重錘敲在腦門上。他從未從這個角度想過。在他眼裏,道尺隻是應付考核、避免扣錢的工具,是通往下班途中的障礙。但在趙叔眼裏,它承載著一種近乎神聖的責任——對線路安全的基礎保障。這份責任,無關領導是否看見,無關考核是否扣分,它隻關乎鐵軌本身,關乎那些未來會飛馳而過的列車和乘客,關乎他們腳下這條冰冷的鋼鐵生命線。
    “幹活糊弄?”趙叔的聲音不高,甚至算不上嚴厲,可那話語裏卻像是裹著千鈞之力,字字句句都砸在林野的心坎上,砸得他一陣生疼。那聲音不高,卻像一柄鐵錘,狠狠地砸在林野心上,每一個字都帶著沉甸甸的分量,敲得他骨頭都酥了。“你糊弄的不是領導,不是那幾張考核表,你糊弄的是這條冰冷的鐵軌,是將來要在這條線上風馳電掣的人和車!更是你自己手上這點,安身立命的吃飯家夥,還有那點不摻假的良心!”趙叔的話像淬了冰的釘子,一下下紮進林野心裏。
    話音落地,趙叔沒再多說一個字,隻是轉過身,繼續大步流星地去檢查下一個地段。夕陽的餘暉將他佝僂的背影拉得老長老長,投在鐵軌旁,像一杆沉默的問號,拷問著林野。
    林野一個人僵在原地,蹲在冰涼的鐵軌旁,手裏還攥著那把沉甸甸的道尺。他看著遠處列車模糊的輪廓,那鋼鐵巨獸緩緩駛過,留下一道道被晚風卷著、久久不散的灰色塵煙。他的心裏像是被誰打翻了五味瓶,酸、苦、澀、辣,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茫然,翻攪得他五髒六腑都擰成了一團。
    趙叔那番話,像一顆帶著鐵鏽味和機油氣的種子,悄無聲息地在他心裏發了芽。林野開始反複咀嚼自己之前的那些敷衍了事。難道自己真的就隻配當個被人罵、被扣錢、被無視的“工具人”嗎?難道幹了一輩子技術的工人,就活該在風裏來雨裏去,在油汙和鐵鏽中耗盡青春,幹著最苦最累的活,拿著那點可憐的薪水,還要吞下那些傷人的花,任人踐踏尊嚴嗎?一種被剝得體無完膚的屈辱感,讓他幾乎要抬手掐住自己的脖子。
    那天下午,陽光懶洋洋地灑在軌道上,林野卻像是被施了魔法,整個人都變了。他不再像往常那樣,腳步拖遝地跟在趙叔身後,像個提線木偶。此刻,他緊隨趙叔,步履間透著一股前所未有的沉穩,眼神裏更是亮起了一抹久違的光,那光芒微弱卻倔強,仿佛一條在濃霧中掙紮許久、終於尋得源頭活水的魚,重新煥發了生機。
    他開始不自覺地模仿趙叔的一舉一動。每一次測量前,他都會學著趙叔的樣子,俯下身,用那雙布滿老繭、卻異常靈活的手指,一絲不苟地清理著軌底那些頑固的油汙與積塵。那汙穢仿佛成了他必須死磕的對手,他與之角力,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認真。清理完畢,他像捧著自己最珍視的寶貝一般,小心翼翼地將道尺穩穩地放下去,動作輕柔得怕驚擾了什麽。他屏住呼吸,全神貫注,目光如釘,死死盯住尺麵,確保自己的視線與它垂直,然後一絲不苟地讀取氣泡的位置,看清軌距標尺上每一個細小的刻度,仿佛那不是冰冷的數字,而是通往某種秘密的鑰匙。
    他不再盲目追求那虛浮的速度,仿佛被抽走了浮躁的魂。心裏隻剩下一個念頭,像烙印般深刻:“精確!”趙叔點醒的那個“精確”,如同在混沌的迷霧中,被猛地鑿開了一道耀眼的光明,不僅指引著他,更如同一股暖流,悄然浸潤了他久已幹涸的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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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通往“精確”的道路,起初卻布滿了荊棘。汗水如同細密的小溪,不聽話地流進眼睛,帶來一陣陣刺痛,模糊了視線;手臂酸痛得仿佛要從肩關節處滑脫,每一次抬起都伴隨著骨骼深處隱隱的抗議;周圍依舊是那個嘈雜而危險的世界,列車的轟鳴震得耳膜發疼,工具的碰撞聲敲擊著神經。他常常因為分神,導致那小小的氣泡像個頑皮的孩子般晃動不止,迫使他又得重新來過,那氣泡仿佛在無聲地嘲笑他的笨拙與急躁。
    然而,每當他在某個測量點,終於望見那枚氣泡,穩穩當當、仿佛被什麽神秘力量定住一般,紋絲不動地懸在玻璃板的正中央;當軌距刻度線上那根細線,精準無比地指向1435毫米——那個神聖的、通行寰宇的鐵路密碼——一種奇異的感覺便悄然爬上心頭。那感覺極其微妙,幾乎難以捕捉,卻像一株在凍土下積蓄了整個冬天的細小春芽,在他心底某個角落,悄悄拱破土壤,萌發出嫩綠的新生。
    這,與他過去擰緊一百個螺栓後那種純粹的、近乎麻木的體力透支,判若雲泥。那是一種純粹機械性的疲憊,而此刻,這滿足感卻帶著技術掌控的鋒芒,是一種近乎偏執地達成標準的狂喜,是在這粗礪、甚至有些寒酸的工地上,對自己手藝最樸素卻也最滾燙的尊重與確認。
    這,莫非就是趙叔常掛在嘴邊的“道尺的尊嚴”?它如此渺小,微弱得幾乎要被周遭的喧囂與塵埃吞沒,幾乎要被忽略。然而,它又是如此真實,真實得足以刺破他因連日勞作而幾乎結冰的麻木感,讓那具疲憊不堪的軀體裏,重新激蕩起一簇微弱卻無比溫暖的光,像暗夜裏悄然亮起的一豆燈火,明明滅滅,卻照亮了存在的意義。
    漸漸地,林野開始留意起道尺本身,這把看似冰冷的測量工具。他驚奇地發現,它竟也有著自己的“脾氣”與“個性”。比如,在炎炎夏日,金屬杆會因高溫微微膨脹,讀數時必須將熱脹冷縮帶來的微小誤差納入考量,那誤差如同隱藏在鋼鐵深處、不為人知的秘密;比如,在潮濕的天氣裏,軌底容易滋生病菌般細密的鏽跡,這會影響測量爪的貼合度,需要更耐心、更仔細地清理,那鏽跡像是時間在鋼鐵上刻下的、帶著溫度的傷疤;比如,不同型號的鋼軌,軌底坡度會存在細微的差異,測量時需要不自覺地、極其輕微地調整道尺的角度,那差異細微得如同命運的玩笑。
    這些曾經被忽略的細節,在枯燥的培訓時無人提及,在他之前敷衍了事的測練中更是絕不可能去關注。但現在,它們卻成了林野與道尺、與沉默的鋼軌之間,悄然建立的對話橋梁。他開始感受到一種超越工具本身的、奇妙的連接,仿佛他與腳下這條鋼鐵巨龍,與手中這把冰冷的道尺,都找到了某種隱秘的共鳴。
    他甚至開始主動去“閱讀”那沉默的鋼軌,仿佛它們是本攤開在天地間的巨著。他凝視著鋼軌接頭處的焊縫,列車如巨獸般反複碾過,那焊縫在無聲的衝擊下,悄然綻開細微的裂紋,密密麻麻,如同飽經風霜的老人額上刻下的皺紋,訴說著歲月的侵蝕與傷痛。他俯身細看軌枕下的道砟,列車震顫的脈搏與連綿雨水的侵蝕,讓那些石子間的羈絆日漸鬆脫,軌道便在這緩慢的沉降中,如同得了跗骨之疽的隱疾,悄無聲息地向下陷落,那不是瞬間的崩塌,而是日積月累的、令人心悸的慢性死亡。他還注意到曲線地段的鋼軌內側,那裏比外側磨損得觸目驚心,像是鋼鐵與鋼鐵在高速摩擦中,竊竊私語,傾訴著它們之間不為人知的、激烈而持久的纏鬥。
    這些細微的觀察,如同鑰匙,輕輕旋開了他心中對趙叔話語的理解之門。他恍然大悟,原來道尺丈量的,遠不止是冰冷的數字,那更是鋼軌從誕生到衰老的完整軌跡,是這條鋼鐵巨龍在廣袤大地上奔行時,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的健康脈象。
    然而,這種近乎虔誠的觀察與體悟,並未逃過工長孫某那雙精於算計的眼睛。孫工長是個徹頭徹尾的實用主義者,若要更刻薄點說,就是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他的世界裏,隻有兩條清晰的主軸:一是如何漂亮地完成上級派下的任務指標,二是如何最大限度地規避麻煩,讓自己活得“省心”。在他看來,工人們最好是如同被馴化的羔羊,隻需執行命令,不多言,不多事。林野之前的敷衍了事,雖然被他罵作“不負責任”,但至少“不出岔子”,不會給他添堵。可現在,林野這小子居然開始“較真”了!數據是精確了,可麻煩也隨之而來——他可能會發現更多原本可以忽略的“小問題”,提出更多需要整改的“小建議”,甚至那些過分精確的記錄,都可能像放大鏡下的瑕疵,讓孫工長不得不向上匯報、處理,甚至……承擔本可以避開的責難。孫工長眉頭緊鎖,那兩道眉毛仿佛瞬間堆砌成了兩座冷硬、難以逾越的小山,投下濃重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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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讓林野心頭發冷,如墜冰窖的是,他無意間撞破了孫工長和安全員之間的一段對話。那是一個傍晚,收工的鍾聲剛響,工區食堂便飄來了誘人的飯菜香,混著嫋嫋的油煙氣,在漸暗的天色裏彌漫開來。工人們三三兩兩,拖著一天勞作後的疲憊身軀,臉上卻泛著對晚餐的期待,朝著食堂的方向走去,像歸巢的鳥兒。唯有孫工長和安全員,還滯留在辦公室裏,門縫裏漏出的燈光昏黃而曖昧,與外麵漸濃的暮色和飯菜的香氣形成了一種令人不安的割裂。林野就那麽站著,在陰影裏,屏住了呼吸。
    安全員的那張臉幾乎要貼到電腦屏幕上了,屏幕幽藍的光映著他緊鎖的眉頭,像兩道凝固的墨痕。他的聲音壓得又低又沉,帶著一股子焦灼的寒氣:“老孫,你瞧瞧,這月‘安全隱患排查’的指標,還差著仨倆呢!上麵那幫人跟催命似的,電話都快打爆了。” 他頓了頓,手指無意識地敲著鍵盤,“咱們三車間,線路長得跟腸子似的,人員就那麽幾個,真跟大海撈針一樣,上哪兒找那些‘隱患’去啊?”
    “啪!” 孫工長不耐煩地一揮手,指縫間夾著的煙頭明滅不定,一股嗆人的煙味在空氣中彌漫開來。煙霧繚繞中,他的臉愈發顯得陰沉,嘴角向下撇著,仿佛嘴角掛了把生鏽的刀,冷硬得能刮下霜來。“媽的,哪來那麽多隱患!” 他吐了個煙圈,眼神裏滿是煩躁,“找!給我往細裏找!就算雞蛋裏也要給我挑出骨頭來!實在不行,把林野那小子今天的記錄給我拿來。” 他聲音陡然壓低,像毒蛇吐信,“那小子測得也太他媽‘完美’了,跟畫上去似的,可疑!仔細查查他操作,有沒有哪一步沒按規矩來?比如戴沒戴手套這種細節?再看看他記錄,筆跡是不是有點潦草?總能給我找出點毛病來!扣他幾分!湊個數!”
    這話像一盆冰水,猛地從頭澆下,林野隻覺得血液瞬間凝固,全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他一直以來追求的那點精確,那點職業的尊嚴,在工長眼裏,竟然扭曲成了“可疑”的、可以被隨意捏造來湊數的把柄!他猛地想起趙叔那雙總是平靜得近乎沉重的眼睛,此刻終於明白了那份平靜之下藏著怎樣的無奈與心酸——在這工務段扭曲的規則裏,所謂的“尊嚴”,不過是風中殘燭,脆弱得不堪一擊,甚至可能變成別人攻擊你的靶子,墊腳的石頭。
    一股滾燙的、混雜著屈辱和憤怒的熱流,猛地衝撞他的胸腔,像地殼深處醞釀著一場火山噴發。他仿佛又看到培訓時的場景:為了應付檢查,他鑽進那令人作嘔的下水道,惡臭幾乎要噬穿他的肺葉;分發勞保用品時,手忙腳亂像一群沒頭蒼蠅;那張被輕易授予的“優秀學員”證書,此刻看來,更像是對他所有努力和堅持的一個巨大而冰冷的諷刺。
    他猛地抬起頭,目光如鈍刀般刮過眼前這片既熟悉又令人作嘔的土地。空氣中,油汙與鐵鏽發酵出的腥膩氣味,像黏稠的蛛網般纏住他的口鼻,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滯的痛感。永遠也幹不完的活兒,像一座無形的大山壓在背上,每一分每一秒都耗盡他最後一點力氣。孫工長那毫無征兆、能穿透骨髓的嗬斥,如同冰雹般砸下,將人徹底擊垮。還有那明天——一個與今天毫無二致、同樣充滿泥濘與汗水的明天,它像一道無形的枷鎖,鎖住了所有逃離的可能。
    而那些在培訓時就如油花浮在水麵、八麵玲瓏、總能撈到便宜的班委——劉誌、趙剛,他們此刻又躲在哪片蔭涼下?大概正舒舒服服地窩在某個開著冷氣、鋪著地毯的辦公室裏吧?茶香嫋嫋,談笑風生,討論著詩和遠方,那些與“道尺”、與這滿地的油汙毫無關聯的綺夢。可他自己呢?連同那份近乎愚蠢的認真和一絲不苟,依舊像顆生鏽的螺絲釘,死死釘在這片塵土飛揚、彌漫著屈辱氣息的現實泥沼裏,動彈不得。
    這,就是工務段遞給他的第一課。比培訓時那些冠冕堂皇的“血與淚”故事,更原始,更殘酷,像一把淬了冰的鑿子,“嗤”地一聲,硬生生鑿開了他心中那點不切實際的幻想,連同最後一點僥幸,都化成了齏粉。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脊梁,比戈壁灘上子夜刮過的刀子風還要刺骨,還要絕望。
    林野用那隻沾滿黑油、粗糙得像樹皮的袖子,狠狠地、幾乎是粗暴地抹了把臉。臉上蹭過的地方,是滾燙的汗,是膩人的油汙,還是別的什麽?或許,還有那剛剛破土、還沒來得及看清形狀的、脆弱的尊嚴,也被這粗糙的動作一並抹去了。
    他死死攥住手中那把冰冷的液壓扳手,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凸起,泛出青白,仿佛要將這滿腔的屈辱、憤怒,連同那一點點不甘,都狠狠擰進這冰冷的鋼鐵裏,讓它變形,或者幹脆一起碎裂。在這裏,生存的算法被剝得赤裸裸,冰冷得像鐵軌下的凍土。他必須盡快學會,在這個隻有鋼鐵和汗水才說話的世界裏,如何蜷縮,如何忍耐,如何不被碾得粉碎,哪怕隻是為了卑微地“混”下去。而那些班委們曾經的“精明”,此刻就像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臉上,提醒著他那份天真的可笑,現實的殘酷與荒誕,是如此淋漓盡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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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再次深吸一口氣,肺腑間充斥的,依舊是那股混合了鐵鏽、油汙和塵土的、令人窒息的味道。這味道,就是他此刻生活的全部注腳,苦澀,沉重,且無處可逃。
    晚上,躺在硬板床上,林野拿出手機,點開工資計算器。他需要算一筆賬,一筆關於生存的賬。
    試用期月實發:3050元
    月工作天數:按26天算實際經常無休)
    日薪:3050  26 ≈ 117.3元
    時薪:117.3  8 ≈ 14.66元
    工區實行千分製考核,扣1分=10元。孫工長或安全員隨便找個“操作不規範”或“記錄存疑”的由頭,扣他10分,就是100元。
    林野看著屏幕上冰冷的數字:
    為了追求那一點點“道尺的尊嚴”,一次精確測量可能要多花幾分鍾。
    而一次莫須有的“不規範操作”扣分,就能輕易抹掉他近7個小時100元 ÷ 14.66元小時 ≈ 6.82小時)的血汗!
    他今天下午感受到的那點微弱的技術尊嚴帶來的滿足感,此刻被這赤裸裸的“經濟換算”擊得粉碎。在工務段,“尊嚴”是有明碼標價的,它的單價,低廉得令人心酸——可能還不如他省下一頓食堂的肉菜錢。
    窗外,那片無垠的戈壁灘上,風正以近乎暴怒的姿態呼嘯著,鞭撻著工區裏那些低矮、單薄的平房,嗚咽聲淒厲得如同無數遊蕩的冤魂在哭號,刺得人耳膜生疼。林野死死攥緊了拳頭,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白,尖銳的指甲深深嵌進掌心,留下幾道火辣辣的紅痕,仿佛要將那股無處發泄的鬱結與憤懣,都揉進皮肉裏去。
    趙叔那句帶著世故與無奈的話,又在他耳畔低低回響,像一根紮在心口的刺。而工長那些精於算計、步步緊逼的盤算,更是清晰得如同刻在他眼前,冷冰冰地昭示著現實。他終於明白了,在這片荒涼之地,所謂的“技術尊嚴”,或許真的存在一席之地,但它脆弱得如同蜷縮在岩石縫隙裏的一株小草,必須小心翼翼地、卑微地藏匿在“活下去”這個最基本的需求所形成的逼仄夾縫裏。稍有不慎,哪怕隻是露出一丁點鋒芒,都會被那冰冷的“考核”與“扣款”像碾碎脆弱的蟲卵一樣,碾得連渣滓都不剩,徹底粉碎。
    他抬起頭,目光落在天花板上那盞昏黃、蒙塵的燈泡上,那昏暗的光暈模糊不清,恰似他眼前那片看不到邊際的迷茫未來。這燈泡,仿佛也在嘲弄著他此刻的無力與困頓。
    他忽然想起手中的道尺,那冰冷的金屬工具,丈量的又何止是腳下鐵軌那精確到毫米的間距?它更像一把尺子,量著他在這片由鋼鐵與混凝土構築的“叢林”裏,那如草芥般卑微的生存,與內心深處那點可憐巴巴、幾乎要被現實碾滅的尊嚴之間,那道深不見底、仿佛永遠無法逾越的鴻溝。
    想要活下去,想要攢夠那筆象征著自由、能讓他“贖身”離開這裏的錢,他必須學會在這片灰色地帶裏周旋——在“糊弄過關”以求苟安,與“較真到底”以守護那點殘存的職業底線之間,摸索、試探,最終找到一條屬於自己的、精準到毫米的“生存算法”。而這條算法裏,“道尺的尊嚴”,那代表著專業與驕傲的東西,或許隻能被束之高閣,成為一個代價高昂、甚至需要掂量再三才能偶爾為之的奢侈品。大多數時候,為了生存,他不得不暫時將它擱置。
    第二天,林野依舊跟著趙叔去巡檢線路。陽光炙烤著戈壁,空氣仿佛凝固。林野拿著道尺,動作明顯慢了下來,他不再像以前那樣粗暴,也不再像聽了趙叔話後那樣小心翼翼、追求極致的精確。他找到了一個平衡點。
    他依舊會清理軌底,確保基本貼合;他依舊會認真看氣泡,但不再執著於那半格偏差是否真的影響安全,而是判斷它是否超出了“可接受”的範圍——既不能精確到讓孫工長覺得“可疑”,也不能粗略到讓趙叔覺得“敷衍”。他開始像一個真正的“職場人”那樣,學會了“差不多就行”。
    趙叔看了他一眼,沒說話,隻是繼續低頭幹活。林野心裏有些說不清的滋味,他覺得自己好像背叛了趙叔的教誨,背叛了那份剛剛萌芽的“尊嚴”。但另一方麵,他又覺得鬆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這天下午,他們巡檢到一段新建不久的線路。這裏地勢平坦,鋼軌嶄新,幾何尺寸幾乎完美。林野按照自己的“新算法”,稍微敷衍地測了幾處,記錄在冊。
    趙叔停下手中的活,走到林野身邊,拿起他的道尺,又拿起自己的那把舊道尺,兩把並排放在嶄新的鋼軌上。趙叔的手指輕輕撫摸著新道尺光滑的金屬杆,又撫摸著舊道尺上那些細微的劃痕和磨損。
    “小林,”趙叔的聲音很輕,“你看這新道尺,光溜溜的,像不像剛來時你那股子勁頭?幹淨,利索,覺得什麽都是新的,沒什麽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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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野點點頭,沒說話。
    “這舊道尺,”趙叔的手指停在舊道尺上一個明顯的凹痕上,“你看這坑,是前年那場暴雨,線路被衝毀,我們在搶修時,為了固定軌道,不小心砸的。你看這劃痕,是去年冬天,鋼軌結冰,道尺打滑摔的。你看這杆子,用久了,顏色都變了。”
    趙叔抬起頭,看著林野:“道尺會舊,人會變。新道尺用久了,也會變成舊道尺。人會從不懂事,變得懂點事,也會從懂點事,變得世故,變得‘差不多就行’。”
    林野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趙叔在說自己。
    “但是,”趙叔話鋒一轉,“舊道尺,用它測出來的數據,未必就比新道尺差。人,就算變得‘世故’,變得‘差不多就行’,心裏隻要還記著那點‘較真’的勁頭,手裏還握著那把‘道尺’,就算偶爾‘糊弄’,心裏也還有個準星。”
    趙叔把兩把道尺放回林野手中:“道尺丈量的是軌距,也是人心。你心裏那杆‘道尺’,得自己管好。別讓它也生鏽了。”
    林野怔怔地接過道尺,感覺它比平時沉重了許多。趙叔的話像一記重錘,敲在他心上,比孫工長的罵聲更讓他難受,也更讓他清醒。
    他看著手中的舊道尺,那些劃痕和凹痕,仿佛都有了生命,在訴說著一個又一個關於線路、關於搶修、關於汗水與淚水的舊故事。他突然覺得,這把舊道尺,並不廉價,它身上承載的東西,比任何高科技儀器都更厚重。
    他深吸一口氣,戈壁的風吹過,帶著沙塵,卻讓他感到一絲清醒。他重新拿起道尺,走到下一個測量點。這一次,他沒有再敷衍,也沒有再追求那不可能的完美。他隻是穩穩地放下道尺,仔細清理接觸點,讓視線與氣泡垂直,然後,認真地讀出了那個數字。
    他沒有再看趙叔,隻是專注地完成著自己的工作。他不知道自己能做到多久,不知道自己能否一直守住心裏的那杆“道尺”。但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樣,麻木地“混”下去了。他需要找到一種方式,在這片鋼鐵與塵埃交織的土地上,既能夠生存下去,又能夠保留住那一點點,屬於技術工人的、卑微而真實的“尊嚴”。
    道尺滑過冰冷的鋼軌,留下的不僅僅是精準的數字,更像是在丈量著他與這片廣袤土地、與這條沉默鐵軌、與那些同樣在塵埃裏摸爬滾打的人們之間,那份細若遊絲卻又異常堅韌的情感紐帶。這紐帶,如同暗夜裏的一點微光,或許就是支撐他在這片荒蕪中繼續前行的,唯一不滅的理由。
    夜幕如墨,沉沉地壓了下來,戈壁灘上的星空卻驟然亮起,璀璨得近乎不真實,仿佛要將白日所有的酷烈與孤寂都揉碎,散作漫天流螢。林野拖著像灌了鉛似的雙腿,挪回那間四壁空空的宿舍。他癱坐在床沿,手指下意識地摸向口袋裏的手機,點開那個再熟悉不過的工資計算器。這一次,他不再像往常那樣,神經質地計算著可能被扣掉的每一分錢,而是將屏幕轉向內心,默默地在心裏加了一個數字——那是他一分一厘攢下的血汗錢,是他在戈壁風沙中磨礪出的、渺茫卻執拗的未來希望,更是他,為自己硬生生從底層生活中摳出來、換取那一點點“人樣”的尊嚴,所付出的沉重代價。
    前方的路有多漫長,布滿多少荊棘,他心裏比誰都清楚。但此刻,他緩緩攥緊了拳頭,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仿佛要將積壓在胸腔裏的疲憊與不甘都捏碎。心底有個聲音,像是從地底深處傳來,帶著不容置疑的震顫:“不能再這樣混下去了,絕對不能!”道尺所丈量的,早已超越了冰冷的軌距,它刻錄著他模糊卻執著的未來,丈量著他傷痕累累卻依然渴求的尊嚴,更衡量著他在這世間,為何還要拚盡全力活下去的理由。而這理由,必須比孫工長劈頭蓋臉的嗬斥更讓他清醒,比那僅夠糊口的微薄薪水更讓他堅定,比戈壁灘上無情肆虐的風沙更讓他,選擇挺直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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