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工傷罰款的轉移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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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戈壁灘的寒風,像一把蒙塵的鈍刀,帶著鏽跡斑斑的蠻力,狠狠刮過重點維修三車間的駐地。它不放過任何縫隙,切割著每一寸裸露的皮膚,留下細密的、火辣辣的痛楚;更貪婪地切割著空氣中那股混雜著機油濃重、鐵鏽刺鼻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絕望的味道,將它們攪得更加混沌不清。
    那排低矮的紅磚房,在狂風中瑟瑟發抖,像一群被遺棄的老者,佝僂著身子,連磚縫裏都透著寒意。它們仿佛也感應到了什麽,知道今夜注定不會平靜,每一塊磚石都在風中嗚咽。
    屋簷下,幾隻凍僵的麻雀猛地撲棱起翅膀,像幾片被風撕扯的枯葉,發出幾聲短促而淒涼的鳴叫,那聲音薄得像一層冰,瞬間碎裂在更深的寒意裏,徒留一片無邊無際的蕭瑟,將這戈壁深處的夜晚,襯得愈發孤寂而沉重。
    林野幾乎是踉蹌著跟在趙叔身後,剛剛從一場與嚴寒的搏鬥中掙脫出來。那場淩晨的線路凍害搶修,像一場噩夢,零下二十度的冰牢裏,他和工友們深陷齊膝的積雪,與被凍土無情撐開的軌縫較勁。寒風像刀子一樣往骨頭縫裏鑽,手上新添的凍瘡又癢又疼,仿佛有無數隻螞蟻在啃噬,而腳上的勞保靴裏,腳趾早已成了兩團沒有生命的冰坨,隻剩下令人絕望的麻木,沉重地拖拉著他的身體。
    拖著這副幾乎被凍透的軀殼,他隻想立刻衝回工區,撲到暖氣片上,讓滾燙的熱水從喉嚨一直熨帖到胃裏。然而,剛踏進工區院子,一股比北風更凜冽、比凍瘡更刺痛人心的寒意,便猝不及防地撲麵而來,瞬間凍結了他奔向溫暖的腳步。
    工區那間總是煙霧繚繞的辦公室,此刻的氣氛沉凝得如同凝結在傷口上的黑血,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孫工長、安全員老錢,還有幾個平日裏不聲不響的工班長,像一尊尊麵色不善的塑像,團團圍住了一個人。那人蜷縮著背,如同被生活的重擔壓垮了的蝦米,僵硬地坐在辦公室裏唯一那張還算囫圇的破木椅上。他的左手,用厚厚的、浸透了暗紅血汙的紗布密密實實地纏裹著,整個手掌腫得變了形,活像一隻被塞進了過多穢物的畸形粽子,指節處更是脹得透亮,仿佛輕輕一碰就會爆裂。他的臉白得像一張劣質宣紙,沒有一絲血色,嘴唇幹裂得如同龜裂的土地,空洞的眼神直直盯著地麵,那裏麵曾經溫和的光,仿佛被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徹底抽空了大半。是老周——那個工區裏出了名的“老黃牛”,一個像趙叔那般年紀,沉默寡言卻任勞任怨的人。林野實習時曾遠遠見過他,甚至有一次莽撞地撞到了他,換來的是他一句帶著沙啞卻異常溫和的“小心腳下”。那個瞬間,前輩的影子還清晰印在林野腦海裏。
    林野和趙叔仿佛被無形的釘子牢牢釘在了門口,動彈不得。孫工長那冰冷的目光如同一道銳利的刀鋒,橫掃過來,瞬間便在他們心頭劃開一道凜冽的口子。他們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竄頭頂,身體像是被施了最惡毒的定身法,連呼吸都忘了,隻能僵硬地杵在那兒,活像這場令人窒息的“審判”裏兩個多餘而可笑的旁觀者,連一聲歎息都吝於施舍。
    劣質煙草的辛辣煙氣如同一條張牙舞爪的惡龍,直往鼻子裏鑽,嗆得人眼淚鼻涕齊下,視線都模糊了。這嗆人的煙味裏,又混雜著一股廉價消毒水刻意營造的甜膩,像是在用虛假的潔淨來掩蓋什麽。而空氣中還有一種更沉、更重的東西,幾乎有形,像是絕望和恐懼在陰暗角落裏悄悄發酵、膨脹,變成了一種無色無味的毒氣,在狹小的空間裏沉沉彌漫,層層堆積,幾乎要將人的肺葉都悶得炸開。
    “……老周啊,”安全員老錢的聲音慢悠悠地飄過來,像一塊凍硬的石頭扔進水裏,濺起的不是漣漪,而是幾粒毫無溫度的冰碴,“你這個情況,段裏工傷認定委員會已經批了。”那語調裏,公事公辦的冷漠像一層厚厚的冰殼,甚至,在那冰殼之下,還隱隱透著一絲如釋重負的、近乎殘忍的輕鬆。他手腕一抖,手裏那份蓋著鮮紅印章的文件便晃了晃,紙張摩擦發出的“沙沙”聲,尖銳得像老鼠在啃噬什麽,讓人心裏發毛。“工傷十級傷殘。”他一字一頓,仿佛在宣判一個早已注定的結局,“按工傷保險條例和咱們段裏的規定,一次性傷殘補助金、醫療費啥的加起來,大概能賠你17萬左右。這是國家給你的保障,段裏不會虧待你。” 這最後一句,聽起來與其說是安撫,不如說是一種帶著寒意的、程序化的結束語,輕飄飄地落在死寂的空氣裏,像一塊石頭,砸出了個淺淺的坑,然後又被更大的沉默填滿。
    老周那雙被歲月磨得渾濁的眼睛裏,仿佛沉寂多年的湖底,忽然被投入一顆火星,激蕩起一絲微弱卻執拗的光亮。十七萬——這個數字,像一道熾熱的閃電,劈開了他們日常生活的灰暗。對於這些月薪不過三四千,日複一日與冰冷的鐵軌、黏膩的油汙、呼嘯的風沙耳鬢廝磨的底層工人而言,這簡直是一筆無法想象的巨款。它不僅僅是數字,更是沉甸甸的希望:足夠支付孩子未來求學的費用,讓他們在知識的天空中展翅;足夠在老家那片熟悉的土地上,為日漸年邁的父母蓋起一間溫暖的新房,驅散歲月的寒涼;更足以讓他們在戈壁灘上苦熬的、幾乎要被風沙吞沒的生活,猛地嚐到一絲久違的甜,看到前方並非隻有荒蕪。這絲光亮,是他們骨子裏對未來的本能向往,是這片貧瘠土地上,對“巨款”這個抽象概念最樸素、最滾燙的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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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這份微光還未及暖熱心房,老錢的聲音卻陡然轉冷,像毒蛇在陰暗處吐出了信子,冰冷的寒意瞬間蔓延開來。那剛剛點燃的光亮,如風中殘燭,“啪”地一下,徹底熄滅了。“但是——”這兩個字從他嘴裏吐出來,重若千鈞,像一盆徹骨的冰水,“嘩”地一聲澆在每個人的心上,尤其對於剛剛還沉浸在憧憬中的老周,更是透骨的寒。
    “但是,”老錢又拿起另一份文件,紙張摩擦的沙沙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他的語氣也瞬間變得嚴厲,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冰冷權威,“事故調查分析報告也出來了。”他頓了頓,目光如刀,掃過眾人,“結論是:此次事故暴露出嚴重的安全管理漏洞和責任人疏忽!” 他重重地強調了幾個字,“根據段裏剛修訂下發的《安全生產績效獎懲實施細則》和《工傷事故責任追究辦法》,需要嚴肅追究相關責任人的經濟責任!”
    空氣仿佛瞬間被抽空,凝固得像一塊透明的冰。孫工長那張臉,不是一般的鐵青,而是青得發紫,黑得像浸透了墨汁的生鐵,隨時會滴落下來。他猛地吸了一口煙,指間的煙頭仿佛一團小小的、燃燒的鬼火,紅得刺眼,灼得人心慌。緊接著,一口濃得化不開的煙霧,如同積蓄已久的火山熔岩,從他緊繃的鼻孔裏噴薄而出,帶著滾燙的憤怒和沉甸甸的壓抑,幾乎要把空氣撕裂。
    他接過話頭,聲音沙啞得像生鏽的鍘刀在切割粗糲的麻繩,沉悶地撞擊著辦公室的牆壁,每一句都帶著砂紙打磨鐵鏽的刮擦聲,刺得人耳膜生疼:“老周!你自己說!出事那天,你那雙手套,是不是就沒按規定戴好?監控雖然模糊,可那手套的破洞,是不是早就大得能塞進拳頭,你還硬挺著用?還有崗前安全答題,你是不是又耍滑頭沒做?係統記錄清清楚楚,白紙黑字寫著你沒登錄!”
    他的聲音,像淬了冰的錐子,猝不及防地刺入耳膜,每一句質問都帶著寒意,讓人渾身一顫。那責備又似皮鞭,狠狠地抽在心上,火辣辣地疼。然而,若你屏息凝神,仔細去聽,在那尖銳的底色裏,卻隱隱浮動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屬於同在泥沼中掙紮者的無奈與痛心,如同灰燼深處,那一點點不肯徹底冷卻、仍在發燙的餘溫。
    老周猛地抬起了頭,仿佛被無形的手猛地拽起。那張原本就溝壑縱橫的臉,在激憤與隱痛的交織下,扭曲得如同被揉皺的舊報紙,每一道褶皺裏都藏著歲月的風霜和此刻的屈辱。額角的汗珠,在慘白的燈光下,亮得刺眼,像一粒粒凝固的淚。他受傷的那隻手,抖得厲害,簡直像一片被狂風卷起的枯葉,在半空中簌簌發顫。他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用力摩擦著風幹的朽木,每一聲都帶著砂礫的摩擦感,還夾雜著一股濃得化不開的哭腔,像是要把胸腔裏積壓多年的委屈和苦楚都喊出來:“工長!工長您聽我說!手套,我戴了啊!真的戴了!就是……就是舊了點,邊兒上磨得毛了邊兒,跟胡茬似的紮手,可我……可我絕對戴了!什麽破洞?哪來的破洞啊!您摸著您那顆當工長的良心說句公道話!那安全答題……那天那破係統,卡得跟老牛拉破車似的,根本就登不進去啊!我……我跟安全員小王說過啊!我跟他說過多少遍了!他……他可以作證!他知道的!”
    “小王?”孫工長像是聽到了宇宙間最荒謬的笑話,嘴角那抹弧度冷得像冰封的湖麵,向上撇起,眼角也隨之抽動了一下。他發出一聲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小王?調走了!嘿,人走了,話自然就帶走了,現在倒好,死無對證,成了個無頭案!”他頓了頓,聲音裏摻進了更多寒意,“規定就是規定,它冷冰冰地擺在那裏,從不管你有多少苦衷,它不講情麵!沒戴好手套,安全答題沒完成——這就是你個人安全意識薄得像張衛生紙、違章作業的鐵證如山!這,就是這次事故發生的直接導火索,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這……這怎麽能算……算我的責任?”老周的聲音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帶著一絲他自己都難以置信的顫抖。他急得眼眶瞬間就紅了,那積攢了許久的、渾濁的淚水仿佛被什麽無形的東西猛地推了一把,在眼眶裏打著轉,活像兩顆泡發了的、皺巴巴的黃豆,沉甸甸地壓著,隨時就要掙脫那薄薄的皮囊,滾落下來。他的喉嚨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掐住,又澀又痛,仿佛剛剛吞下了一團燒紅的炭,火辣辣地灼燒著食道,哽得他連呼吸都困難,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隻剩下胸腔裏粗重如拉風箱般的喘息,和喉嚨深處那被強力壓抑著、斷斷續續、幾乎不成聲的嗚咽,像受傷的野獸在低吼。
    “怎麽不算?!”孫工長猛地一拍桌子,那厚實的桌麵發出一聲沉悶而極具穿透力的巨響,仿佛一顆悶雷在狹小的辦公室裏炸開。震得牆上那台蒙塵的舊掛鍾“當啷”一聲,老態龍鍾的指針都跟著抖了抖,差點停擺。唾沫星子隨著他幾乎要噴出火來的吼聲,像暴雨般密集地濺到了老周煞白、驚惶的臉上,燙得他一激靈。“段裏的文件,寫得明明白白,白紙黑字!出了工傷事故,保險那是肯定要賠,可內部的經濟處罰,也要根據責任劃分來清算!你!老周!你個人負主要責任!你那個工區管理,簡直就是一團糟,漏洞百出!疏失?那是輕的!” 他越說越氣,唾沫星子噴得更凶,“我這個工長,老錢這個安全員,還有當班的工班長,誰也跑不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都得跟著一塊兒承擔責任,這鍋,咱們大家一起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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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積蓄某種力量,然後猛地呼出。目光陡然銳利,像蒼鷹俯衝前最後那道寒光,淩厲地掃過門口站著的林野和趙叔,那眼神裏,沒有絲毫掩飾的警告,像冰冷的刀鋒刮過人的臉頰。
    “聽好了!”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段裏安全科的紅頭文件,已經下來了!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對相關責任人,處以安楚清楚罰款,總額,整整十一萬!”
    他頓了頓,每個字都像敲在地板上的重錘,在沉寂的空氣中激起回響:“其中:事故直接責任人老周,承擔百分之四十,四萬四!工長孫xx,承擔領導責任,百分之二十,兩萬二!安全員錢xx,百分之十五,一萬六千五!當班工班長李xx,百分之十五,一萬六千五!還有主管安全的副段長劉xx,承擔管理責任,百分之十,一萬一千!”
    “十一萬!”
    這四個字如同驚雷,在林野的腦海中炸開,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他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這個數字,竟然比老周那微薄的賠償金的一半還要多!更讓他心頭寒意頓起的是這份“責任分攤”的精妙設計,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從最底層的工人老周,到中層的工長、安全員、工班長,乃至頭頂的副段長,無一幸免,全都被精準地“釘”在了恥辱柱上!表麵上看,天衣無縫,層層追責,領導也“率先垂範”,顯得無比公正嚴明,維護著製度的威嚴。
    老周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骨頭,軟軟地晃了晃,臉上最後一絲血色也褪盡了,隻剩下慘白,眼神裏是無邊的茫然,很快又被巨大的恐懼吞噬。四萬四!這幾乎是他們全家省吃儉用幾年的全部家當!他張了張嘴,喉嚨裏卻像堵著團棉花,一個音節也發不出來。空洞的眼神死死地盯在孫工長身上,仿佛在用眼神質問,帶著一絲絕望的希冀:“這……當真?”
    然而,孫工長接下來的話,卻如同一柄從毒池中拔出的淬毒匕首,帶著森森寒氣,精準而狠厲地刺破了那層剛剛還溫情脈脈、實則薄如蟬翼的虛偽麵紗。麵紗之下,猙獰的獠牙瞬間畢露,冰冷的算計如同寒潭深水,清晰可見。
    他一步步湊近,幾乎要貼上老周那張瞬間被抽走了所有血色、如同枯萎落葉般死灰的臉。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像毒蛇吐信般在老周耳邊盤旋,那語氣,既像是在泄露一個足以致命的“內部消息”,又像是在進行一場不動聲色的、卻帶著血腥味的勒索。那所謂的“推心置腹”,裹挾著一股令人作嘔的黏膩與涼意,讓人從心底泛起一陣惡寒:“老周啊,哭什麽哭,別太往心裏去。” 他頓了頓,目光像淬了毒的針,紮在老周身上,“段裏的規矩,那是鐵打的,紅頭文件都下來了,明晃晃擺在那兒,誰敢不認?不過嘛……” 他話鋒一轉,臉上浮起一絲虛假的寬慰,卻又帶著不容置疑的施舍,“念你在這工區摸爬滾打這麽多年,沒功勞也有苦勞,我們幾個……呃,我和老錢,還有旁邊這位班長,剛才特意合計了一下。” 他用手指依次點了點自己、老錢,又戳了戳旁邊那位麵無表情的工班長,那手勢,仿佛在展示一份肮髒交易的參與者名單。
    “行了行了,咱們幾個當頭的,” 他大手一揮,語氣帶著幾分江湖氣的“義薄雲天”,又帶著幾分被戳到痛處的煩躁,“孫頭兒那2.2萬,我擔了!錢副手那1.65萬,我也認了!還有那個工班長,1.65萬,算我的!加起來5.5萬,咱們哥幾個攤了!領導嘛,出了事,肩膀上就得有擔子,這點責任,扛了,應該的!” 說著,他故作豪邁地拍了拍自己並不算厚實的胸脯,那“嘭”的一聲悶響,在死氣沉沉的辦公室裏,像一顆突兀的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麵,格外刺耳。
    可話鋒一轉,他那笑容瞬間斂去,臉上換上了一副公事公辦、甚至帶著點寒意的嚴肅,手指不自覺地敲了敲桌麵,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壓迫感:“但是,副段長劉段的那1.1萬,還有…你自己的那4.4萬…這個嘛,老周,你看怎麽處理才好?”
    旁邊一直沒吭聲的老錢,像早就等到了這個信號,立刻接上了話茬,那聲音低沉而綿長,像一條吐著信子的蛇,字字句句都帶著威脅和“為你好”的規勸,活脫脫一隻在教小狐狸如何規避陷阱、甚至反咬一口的老狐狸:“哎呦喂,老周啊,你這話可就說得不夠意思了。劉段長那是何等人物?每天日理萬機,為了咱們整個段的前途,真是操碎了心,累彎了腰。他老人家那份罰款,你讓一個扛著千斤重擔的人再自掏腰包,這傳出去,咱們這幫做下屬的,臉往哪兒擱?你讓不讓人家寒心啊?”
    他微微一頓,那瞬間仿佛是貓爪輕輕按在獵物咽喉上,施加著最後致命的“緊箍咒”。語氣陡然變得如絲般柔滑,卻又纏繞著冰冷的算計,像毒蛇吐信般貼近老周的耳朵:“再說了,你自個兒那區區4萬4。你摸著胸口,捫心自問——嘿,那次工傷,賠了17萬,那是幹淨利落、稅後實打實,嘩啦一下就進你腰包的‘真金白銀’!燙手不?燙!可這罰款呢?嘿,那是從你每個月辛辛苦苦、累死累活掙來的血汗錢裏,一厘一厘,一分一分,像那螞蟻啃骨頭,無聲無息,卻又啃噬得你骨頭都發疼!我粗粗一算,怕是得從春算到秋,從年頭算到年尾,直到地老天荒,猴年馬月,才能給你扣清吧?更別提這事兒,還得給你記上一筆,牢牢釘在你那檔案裏!以後評級、漲工資…哼,別做夢了!這輩子都別想沾邊!這筆賬,你掂量掂量,仔細掂量掂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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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音在這裏故意拖長,留下一個充滿誘惑又帶著威脅的省略號,像投入水麵的石子,激起一圈圈不安的漣漪。他的眼神如鷹隼般在老周臉上逡巡、打量,帶著狩獵者特有的耐心與冷酷,仿佛已經看到了那場即將上演的圍獵,以及獵物最終無處可逃的結局。
    孫工長圖窮匕見,將那套精心設計的“轉移術”和盤托出,像展示一件得意的“藝術品”:“不如這樣,你那份4.4萬,加上劉段的1.1萬,一共5.5萬,你就從你那17萬工傷賠償金裏,一次性拿出來! 這樣,罰款的事就了結了!我們幾個領導被罰的5.5萬,我們自己認了!你也不用再每月扣工資,大家都痛快!段裏那邊,我們也好交代,文件上該簽的字我們簽,該走的流程我們走,保證不影響你拿剩下的賠償金!你看怎麽樣?這可是我們幾個領導頂著壓力,為你爭取的最優解了!”
    辦公室裏,死寂像一塊浸透寒水的濕布,壓得人喘不過氣。陽光仿佛也失去了溫度,懶洋洋地灑在桌上,卻驅不散那股凝滯的氣氛。空氣裏,隻有劣質煙草燃燒時發出的微弱而固執的“滋滋”聲,如同某種垂死的嗚咽,以及老周那粗重、絕望、幾乎要將肺腑都嘔出來的喘息,一下下撞擊著這片寂靜。
    林野隻覺得一股滾燙的怒流瞬間衝上頭頂,太陽穴突突地跳得像擂鼓,眼前陣陣發黑。他的指尖因用力而發白,幾乎要掐進掌心裏。“轉移術!” 這兩個字像一道閃電,劈開了他混沌的思緒——這根本就是赤裸裸的、用一疊疊製度文件精心偽裝、精心包裝過的罰款轉移術!
    副段長象征性地挨了張一萬一千塊的罰單,但那錢,他連手指頭都不會動一下,最終會像塊燙手的山芋,被扔給那個受傷的可憐人去承擔!這錢,究竟從哪裏來?還不是從他們這些一線工人身上層層剝繭?要麽是工區那個見不得光的“小金庫”裏摳出來的黑心錢,要麽是虛報的加班費裏擠出來的水分,要麽是克扣的福利裏省下來的血汗,甚至……更不堪設想,就是直接從老周和其他工友兜裏再搜刮一遍!羊毛出在羊身上,這肮髒的潛規則,從來如此,從未改變!林野的胸膛裏,一股無名的火在熊熊燃燒,幾乎要燒穿他的喉嚨。
    那5.5萬罰單,像一記悶棍,砸在了工長、安全員和工班長的頭上。嘴上喊著“認了”,那聲“認”字,卻輕飄飄的,像一陣風,吹不散他們眼底一閃而過的算計。他們怎麽可能真從自己那並不鼓囊的腰包裏往外掏?工資那點錢,還不夠填滿家裏的油鹽醬醋、孩子的學費、老人的醫藥費呢!
    這5.5萬,就像滾進了黑洞,大概率會在工區內部悄無聲息地“消化”掉。而最終,那沉重的分量,還是會不由分說地壓在老周和其他工人的肩上!甚至可以想象,孫工長那“熱心”的嘴臉,可能一轉身,就以“工區承擔部分責任”為幌子,直接從工區經費裏劃走這筆錢,那可是大家辛辛苦苦攢下的家底!或者更絕,他會暗示大夥兒“湊份子”,名義上是“補上”領導的損失,實則是讓大家替他擦屁股!
    真正把一張張鈔票,從自己幹癟的口袋裏掏出來,而且是掏那本就微薄的工傷賠償金的,隻有最底層、最無助的老周!那17萬的賠償金,本就是他血肉之軀換來的慰藉,卻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無情地“轉移”走了5.5萬——4.4萬被扣上他自己的“責任”,1.1萬成了替某個副段長“消災”的罰款。還沒等他緩過神來,那工長等人“認領”的5.5萬罰金,又像一道虛晃的鞭影,雖沒直接抽在他身上,卻實實在在地抽在了那剩下的賠償金上!
    當所有的盤算在暗處勾連,所有的“內部消化”在密室裏悄然完成,那些冠冕堂皇的“責任劃分”最終塵埃落定之時,真正能落入老周枯瘦掌心、用以療愈他身心創傷、勉強維持他殘年日子的,恐怕連區區十一萬都遠遠不夠!那點微薄的數目,在巨大的缺口麵前,渺小得如同塵埃。
    而這一切,都被精心包裹在“嚴肅追責”、“領導擔責”、“為你著想”的華麗外衣之下,那聲音聽起來何等動聽,何等冠冕堂皇!可這不過是塗在潰爛傷口上的一層厚厚脂粉,徒有其表,卻掩蓋不住底下那冰冷的算計和森森的不公。這“為你著想”,多麽悅耳的四個字,可當它們砸在老周身上,卻比任何冰冷的石頭都要沉重,都要傷人!
    “這…這……”老周的聲音在劇烈地顫抖,仿佛連牙齒都在打顫。他瞪大眼睛,看著那份蓋著冰冷紅頭印章的文件,如同看著一張判決書。再看向眼前幾張堆著“為你著想”笑容的臉,那笑容在他眼中卻比刀子還要鋒利。巨大的恐懼和不公感如潮水般將他淹沒,讓他連一個完整的句子都說不出來。
    他能拒絕嗎?他敢拒絕嗎?那文件,那笑容,無聲地拷問他。拒絕的結果是什麽?是那筆罰款,會像附骨之蛆一樣,每月從他那本就微薄的工資裏一點點摳走,扣到白發蒼蒼退休,也未必能還清?是從此在工區徹底成為孤家寡人,連立足之地都沒有?甚至,連那剩下的、本就少得可憐的賠償金,都會化為烏有?他還能去哪裏?他還有別的選擇嗎?前路茫茫,仿佛隻有無盡的黑暗和絕望在等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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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終,在孫工長那咄咄逼人的“善意”目光如針般刺來,和老錢那不容置疑的“合規”催促聲聲緊逼下,老周隻覺全身的力氣,連同那支撐著尊嚴的脊梁骨,都被一點點抽離。他渾身不可抑製地顫抖起來,仿佛秋風中的落葉,最終在那張名為“自願一次性繳納罰款”的協議書上,留下了他屈辱的印記——一枚鮮紅的手印。
    那手印,殷紅得刺目,就印在他纏滿層層紗布的斷指旁邊,像是心頭滴落的血凝成,又像是無聲的淚痕凍結。它更像一道烙鐵,狠狠燙在老周的臉上,烙在他殘缺的手上,成了他此刻最深的恥辱與傷痛。
    老周幾乎是踉蹌著離開了辦公室,背脊佝僂得像張拉滿的弓,隨時會斷掉。他腳步虛浮,眼神空洞,活脫脫一具被抽去了靈魂的軀殼,行屍走肉般挪動著。他走出去時,甚至忘了,或者說,是不屑於去輕輕帶上那扇門。於是,呼嘯的寒風便趁機灌了進來,像隻冰冷的巨掌,狠狠拍在臉上,桌上的文件被吹得嘩啦啦亂飛,如同他此刻被撕碎的心緒。
    門內,孫工長等人卻瞬間卸下了重擔,臉上甚至漾開了一絲“終於擺平麻煩”的得意笑意。他們熟練地互相遞上香煙,點燃,嗆人的煙霧再次騰起,迅速彌漫了整個空間,將剛才那場令人窒息、令人心寒的戲碼,層層掩蓋,仿佛它從未上演過,隻餘下一絲虛假的“和諧”。
    林野和趙叔則一言不發,緊隨其後退了出來。冰冷的寒風迎麵撲來,刮著皮膚。趙叔在風中摸索著,笨拙地卷好自己那粗糙的旱煙,點燃,深深吸了一口。濃烈的煙草味瞬間充滿了他的口腔和鼻腔,他緩緩吐出,煙霧在他臉上繚繞,模糊了他眼中的情緒。他望著老周消失在風雪中的那個方向,良久,才從喉嚨裏擠出一句,聲音沙啞得如同戈壁深處被風蝕了億萬年的石子,硌得人心頭發疼:“唉……”
    “看到了吧?這就是‘工傷經濟學’。明麵上的賠償金,就像吊在驢子前麵的胡蘿卜。背地裏的罰款鏈,才是抽在驢子身上的鞭子。國企欠薪是明搶,體製內罰款,是暗偷啊! 偷你的血汗,偷你的賠償,還讓你在文件上簽字畫押,說是你自己的‘責任’和‘自願’。”
    趙叔又吸了一口煙,吐出的煙霧在寒風中迅速消散,像他這些年來的青春和希望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以前,我總覺得,隻要幹活勤快,不出事,日子總能好起來。現在…我算是看明白了。這裏,規矩不是用來保護你的,是用來圈住你的,是用來榨幹你的。”
    林野站在刺骨的寒風裏,感覺不到冷,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他想起自己實習時被拖欠的工資,想起孫工長的辱罵,想起道尺丈量時那點微弱的尊嚴被考核扣分威脅……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這套精密、冰冷、吃人不吐骨頭的“轉移術”麵前,找到了根源。
    那17萬賠償金,是老周一根大拇指換來的。而最終,這根斷指的價值,被這套係統層層盤剝後,所剩無幾。他緊緊攥著拳頭,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生存的算法,在這裏變得更加殘酷。不僅要計算如何掙錢、攢錢,更要計算如何避免被這套無形的“轉移術”榨幹最後一滴血! 老周今天的遭遇,像一記重錘,砸碎了他對“穩定”的最後一絲幻想,也讓他看清了前方道路上,布滿的不是荊棘,而是更加隱蔽、更加致命的製度陷阱。
    他凝望著遠處那片被夜色吞噬的戈壁,深邃得如同巨獸的瞳孔。無數條鐵軌,如同被強行烙印在大地上的黑色傷疤,冰冷而僵硬,固執地指向那片虛無的遠方。一股寒意,並非來自戈壁夜晚的涼風,而是從心底悄然升起。他忽然看清了自己——不正是老周,不正是趙叔,不正是工務段裏那些在塵埃與汗水裏默默耗盡生命的工友們?他們,都是這鋼鐵巨獸身上最微不足道的零件,一顆顆沉默的螺絲釘。命運之手可以隨意將他們擰緊,承受超負荷的擠壓;也可以輕易鬆開,任由鏽跡侵蝕;甚至,在某個被遺忘的角落,毫不憐惜地丟棄,再換上另一顆嶄新卻同樣渺小的替代品。而那套冠冕堂皇的“製度”,既是驅動這龐然大物運轉的冰冷潤滑劑,又是那隱匿在齒輪間的、隨時會無情碾過他們骨血的、看不見的殺機。
    他握緊了拳頭,這一次,不是為了憤怒,而是為了某種更深沉的東西——一種在絕望中萌生的、想要活下去、想要改變、哪怕隻是微不足道的改變的決心。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但他知道,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樣,麻木地混”下去了。他需要找到一種方式,在這片鋼鐵與塵埃交織的土地上,既能夠生存下去,又能夠保留住那一點點,屬於技術工人的、卑微而真實的尊嚴”。哪怕,這尊嚴,必須小心翼翼地藏在生存”的夾縫裏,甚至,需要用一種更加精明的“算計”來守護。、
    他緩緩低下頭,目光落在那雙凍得通紅、幾乎失去知覺的手上,像兩截紅腫的舊木頭。抬眼望去,遠處那排宿舍樓在暮色與寒氣中蜷縮著,燈光昏黃,吝嗇得仿佛隨時會熄滅,如同他此刻黯淡無光的心境。
    錢,他需要錢,需要那筆足以洗刷恥辱、換來自由的“贖身錢”。更渴望的,是一個能讓他不再佝僂著身子、能稍稍挺直腰杆活下去的機會。但這所有的一切,都像建在流沙之上,脆弱地依賴於他能否繼續在這渾濁的泥沼裏“混”下去。隻是,這“混”字背後隱藏的刀光劍影,他已隱隱感覺到,或許,這條路,再也無法像從前那般輕易了。
    他不能再像過去那樣隨波逐流,必須學會潛入這套名為“轉移術”的冰冷規則之下,像條泥鰍一樣,摸清脈絡,找到屬於自己的縫隙,甚至,找到活下去的縫隙。這不僅是生存,更是掙紮。
    他猛地吸了一大口冰冷的空氣,那刺骨的寒意瞬間灌入肺葉,疼得他倒吸一口涼氣,卻也像一把火,灼燒了他那顆幾乎要被凍僵的心,讓它在劇痛中,重新、一點點地搏動起來。
    他不再遲疑,邁開腳步,朝著那排沉默的宿舍樓走去。那不僅是幾棟建築,更是他即將投入的、名為工務段的生活——一片注定充滿荊棘與挑戰的戰場。
    他心裏清楚,前方的路,或許不會比此刻的寒風更刺骨,但一定比寒風更冷酷,更無情。沒有退路,沒有僥幸。他必須,也隻能,一步一個腳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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