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暴雨中的沉降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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鏽蝕的鋼軌與沉默的雨針
雨,像一根根淬了冰的鋼針,穿透濃得化不開的夜霧,狠狠紮在冰冷的鋼軌上。每一次撞擊都激起細微的、帶著鐵鏽味的白煙,那是雨水與金屬急速反應的短暫升華,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眼。林野抹了一把全站儀目鏡上的水膜,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到心髒。顯示屏在雨幕中亮著,紅光如同凝固的血,映得他年輕的臉龐忽明忽暗,寫滿了疲憊與焦灼。<<
“進口儀器都測不準,你這破銅爛鐵逞什麽能?”是陳大奎,那個工長,一個油滑得像泥鰍的家夥。
林野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指節發出輕微的爆豆聲。他猛地轉身,目光如刀,想看穿這夜色,看穿陳大奎那套永遠無懈可擊的官僚邏輯。這台南方測繪nts372r,是他親手從庫房裏翻出來的。服役已經超過十年,外殼上布滿了磕碰的痕跡,像一道道陳年的傷疤。它的標稱精度是±2,而在《工務段防洪細則》裏,明明白白寫著監測精度必須≤1。這意味著,這台機器,從它被林野從角落裏拖出來開始,就注定無法完成它的使命。
更諷刺的是,上個月設備科出具的驗收報告,卻堂而皇之地寫著:
儀器編號g211:<合格)
保養狀態:甲級
林野記得那天的場景,像一根生鏽的釘子,牢牢釘在他的記憶裏。設備科長,一個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的中年男人,拍著陳大奎的徒弟張明的肩膀,笑得慈祥:“賢侄,技術比武用這台,段裏臉麵要緊。” 張明,那個總是掛著諂媚笑容的年輕人,連連點頭哈腰,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得意。而那台真正達到甚至超過精度要求的徠卡ts60,那台價值不菲、操作界麵流暢得像絲綢的精密儀器,此刻正在三百公裏外的市局技術表彰會上,作為“先進科技成果”的展品,蒙著一層薄薄的、象征榮譽的灰塵。
林野當時就站在旁邊,手裏攥著那份驗收報告,指節發白。他看到了科長眼角不易察覺的閃躲,看到了張明遞給科長一個鼓鼓囊囊的信封時,兩人心照不宣的眼神交流。他什麽也沒說,因為說了也沒用。在這個係統裏,沉默有時是唯一的生存方式,但林野今天,卻無法再沉默下去。因為那些數字,那些代表著地殼在雨中悄然移動、鐵軌在腳下緩慢下沉的數字,正在逼近災難的臨界點。
“手動複測!”林野甩掉身上那件被雨水浸透、重得像鉛塊一樣的雨衣,像一頭被激怒的豹子,撲向還在微微震動的鋼軌。冰冷的金屬觸感讓他打了個寒顫,但他顧不上了。道尺,那冰冷的、帶著金屬寒氣的測量工具,被他用力卡進了軌縫。就在他俯身,眼睛幾乎要貼上尺麵,準備讀取那個可能改變一切的數據時,一隻沾滿泥漿的雨靴,帶著不容置疑的蠻橫,碾在了道尺的尺身上。
“滾開!”陳大奎的聲音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帶著濃濃的惡意。
“規章第7條:非智能儀器數據無效!”陳大奎指著林野那台老掉牙的全站儀,臉上掛著勝利者的冷笑,“你那破玩意兒測出來的都是虛數,段裏早就定了,隻有智能監測係統才能說話!”
林野猛地抬起頭,雨水順著他的下巴滴落,在陳大奎的靴子上砸出小小的水花。他看著陳大奎,又看了看被踩得微微變形的道尺,一股熱血直衝頭頂。就在這時,他腳邊的泥水裏,幾片被撕碎的紙張漂了過來。是《異常沉降報告》,墨跡在冰冷的雨水裏迅速裂開,變成一片片暗紅的、像血痂一樣的汙漬。
林野的心沉了下去,但他突然,竟然笑出了聲。那笑聲在雨夜裏顯得格外淒涼,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他看著泥水,看著那些破碎的紙張,看著陳大奎得意洋洋的臉,突然算清了這筆賬。這筆在這個係統裏,每個人都必須算,卻又誰都不敢承認的賬。
【若按實上報】
沉降超限扣500元 + 軌距偏差扣300元 = 800元
【若隱瞞不報】
事後追責扣2000元 + 刑事風險 ≥3年
【工長選擇的第三條路】
誣陷巡查員謊報險情:扣當事人1500元
林野的視線模糊了,不是因為雨水,而是因為一種混合著憤怒、悲哀和荒誕感的情緒。他看到暴雨衝刷著道砟縫隙裏半張殘破的報告,隱約可見“超限”、“緊急”的字樣,像一道道未愈合的傷口。他的虎口蹭過那濕漉漉的紙片,蹭破了皮,血絲混著墨跡,在雨水中緩緩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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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大奎看著林野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更加得意了,他彎腰撿起那半張報告,故意撕得更碎,然後揚手,讓那些碎片像雪花一樣,在雨中飄散。
“傻站著幹什麽?雨停了還得跑車呢!”陳大奎踢了踢林野的腿,“回去吧,小林工,別在這兒自作多情了。這破地方,塌不了。”
林野沒有動,他隻是看著陳大奎轉身,那肥胖的身影在雨幕中顯得格外扭曲。對講機裏傳來值班主任催促的聲音,陳大奎扯著嗓子回應,聲音裏充滿了對林野的蔑視和對領導的阿諛奉承。林野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但他沒有再說什麽。他知道,今晚的數據,就像那些被撕碎的報告一樣,注定要消失在雨水中。
夜巡結束,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回到宿舍,林野幾乎虛脫。他衝了個澡,熱水衝刷著身上的雨水和泥汙,卻衝不淡心中的寒意。他坐在床上,看著窗外依舊沒有停歇的暴雨,看著遠處鐵路線在雨霧中若隱若現的燈光,那些燈光像一個個巨大的、冷漠的眼睛,注視著這片被雨水浸泡的土地。
路過材料庫時,林野下意識地停下了腳步。昏暗的燈光下,他瞥見陳大奎正站在門口,指揮著幾個民工搬運著一箱箱印著“防汛專用”字樣的木箱。箱子堆疊在一起,有些箱體因為搬運的顛簸而裂開了縫隙,露出了裏麵南洋水果豔麗的包裝紙——那是森達項目工地上常見的“勞務慰問品”,一種廉價卻包裝精美的熱帶水果。
林野的心猛地一沉。防汛物資?森達項目?這兩個名詞組合在一起,像一道閃電劈開了他混沌的思緒。他假裝係鞋帶,蹲下身,悄悄往材料庫裏麵看去。庫管老李正坐在昏暗的燈光下,翻看著一本厚厚的記賬本。林野借著微弱的光線,看到了幾行被雨水打濕、字跡有些模糊的記錄:
7月15日 出庫:
徠卡ts60三腳架 x1備注:暴雨損毀)
全站儀幹燥劑 x20盒備注:防洪備用)
事發:張明私車後備廂
林野幾乎要跳起來。暴雨損毀?防洪備用?這些堂而皇之的借口後麵,隱藏著的是赤裸裸的盜竊和倒賣!他記得那個三腳架,上周他還看到它被仔細地擦拭幹淨,鎖在技術科最安全的櫃子裏。而那些幹燥劑,更是可笑,明明是用來防止全站儀受潮的,此刻卻成了張明中飽私囊的道具。
他看到趙叔,那個負責給工務段送飯的食堂老工人,正縮在庫房門後的陰影裏,叼著煙鬥,看著這一幕,眼神複雜,最後隻是默默地掐滅了煙頭,轉身離開了。
林野明白了。那些“防汛專用”的水果箱,那些被調包的精密儀器,那些虛假的驗收報告,這一切的一切,都是一個巨大的、精心編織的騙局。而他和他的巡查工作,不過是這個騙局裏,一個礙眼的、可以被隨意犧牲的小齒輪。
他回到宿舍,關上門,背靠著冰冷的牆壁滑坐下來。窗外的雨聲更大了,像無數人在嗚咽。他拿出手機,想給誰打個電話,卻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該打給誰。舉報?證據呢?他有的隻是幾行模糊的記錄,和一個被踩碎的道尺。在這個係統裏,沒有證據,就意味著沒有話語權。
次日晨會,氣氛壓抑得像一潭死水。值班主任站在台上,聲音平淡無波,像在念誦悼詞。
“昨晚,林野同誌謊報險情,幹擾正常行車秩序,造成不良影響,扣除績效獎金1500元,全段通報批評。”
林野低著頭,不敢看台下那些或幸災樂禍、或冷漠麻木、或同情卻又不敢言語的臉。他聽到陳大奎在下麵低聲嗤笑,像一隻得意的蒼蠅。
“但是,”值班主任話鋒一轉,“張明同誌在昨晚的暴雨中,不顧個人安危,冒雨校準監測設備,確保了行車安全,特此獎勵績效分20分,通報表揚。”
林野猛地抬起頭,看到張明正站在台側,臉上掛著謙遜又得意的笑容,像一朵在糞水裏開出的花。他的身後,停著一輛嶄新的黑色越野車,車身上印著“巨人城工務段”的字樣,在晨光中閃閃發亮。
晨會結束,林野走出會議室,望向窗外。張明正站在他的越野車旁,正用單位配發的、本該用來衝洗道路的高壓水槍,仔細地衝洗著車身。水流衝過嶄新的車漆,衝過“巨人城工務段”的車標,匯入昨夜他跪在泥水裏、用身體丈量過的排水溝。溝底的水渾濁不堪,血水裏沉浮著半個褪色的鐵路路徽,像被啃噬過的月亮,散發著絕望的光。
林野感到一陣眩暈,他扶著牆壁,才勉強站穩。他想起昨夜那些刺眼的數字,想起那些被撕碎的報告,想起材料庫裏“防汛專用”的水果箱,想起張明那輛嶄新的越野車,想起陳大奎那副永遠不變的嘴臉……這一切的一切,像一張巨大的、密不透風的網,將他牢牢地罩住,讓他窒息。
他突然明白了,陳大奎選擇的“第三條路”,並不僅僅是針對他林野一個人的。這是一種係統性的、常態化的選擇。在這個係統裏,每個人都像是在鋼絲上行走,稍有偏差,就可能粉身碎骨。而最安全的辦法,就是閉上眼睛,捂住耳朵,隨波逐流,甚至,主動推波助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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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到張明洗完車,滿意地拍了拍車身,然後鑽進車裏,發動引擎。引擎的轟鳴聲在寂靜的工務段裏顯得格外刺耳,像一頭野獸在咆哮。張明搖下車窗,衝著陳大奎揮了揮手,陳大奎則像迎接國王一樣,畢恭畢敬地回了他一個禮。
林野站在原地,看著越野車揚長而去,濺起一路泥水。他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這寒意比昨夜的暴雨更甚。他想起那些在鋼軌上奔跑的列車,那些在車廂裏熟睡的旅客,他們不知道,在他們腳下的路基上,有多少像他林野一樣的人,在用生命敲響著警鍾,卻又被輕易地、冷漠地、甚至帶著惡意地,將警鍾的聲音掩蓋。
暴雨的鞭子似乎稍稍放緩了抽打大地的節奏,但天空依舊是一整塊凝固的鉛灰色,沉重得仿佛一塊亙古不化的幕布,壓得人胸腔發悶,連呼吸都變得奢侈。晨光掙紮著穿透雲層,在冰冷的鋼軌上鍍上一層寒光,那光亮刺眼,卻驅不散沉沉的寒意。鋼軌如巨龍的脊梁,倔強地延伸向那霧氣氤氳、若隱若現的群山深處——那裏,藏著更多的隧道,像大地被偷偷咬開的傷口;架著更多的橋梁,像鋼鐵鑄就的歎息;鋪著更多的路基,承載著沉默的重量;當然,還有更多的陳大奎和張明,他們粗糙的手掌拂過冰冷的鐵,眼神卻比鐵軌更硬;更多的全站儀標定失了準頭,屏幕上跳躍的數字,像一個個不安的鬼魅;更多的印著防汛編號的水果箱,堆積在角落,像被遺忘的、廉價的安全符……
這鐵路,這條深深烙印在大地肌理上、連接著無數城市的鋼鐵動脈,它的血管裏,奔湧的又何止是承載著希望與生機的列車?不,那裏還流淌著更多比洪水更汙濁、比鐵鏽更無情地腐蝕人心的泥漿,它們無聲地侵蝕,試圖將一切美好的東西都拖入渾濁的深淵。而林野,此刻就像一顆被這粘稠泥漿緊緊包裹的沙礫,在這巨大的、幾乎要將人吞噬的洪流中,感受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孤獨,一種連呐喊都顯得徒勞的無力。
他猛地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像無數細小的冰針,瞬間刺入肺腑,帶著濃重的鐵鏽味,嗆得他喉嚨發緊。他緩緩轉身,走向那間堆滿雜物的工具房,昏暗的光線下,他拿起那台早已老得掉了門牙的全站儀。它像一位沉默的老友,屏幕上那一點猩紅的光,亮得刺眼,紅得像幹涸的血,固執地映照著他此刻堅毅,卻又難掩疲憊的臉龐。<,y軸位移:3.1,沉降速率:0.18h……”他低聲念叨著,聲音在空曠寂寥的工務段裏撞來撞去,起起落落。那聲音,像曠野裏飄散的歎息,輕得幾乎要被風揉碎;可細細聽來,又像磐石下壓抑的呐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倔強,不屈地回響。
這條路,他心裏清楚,比昨夜那場狂暴的暴雨還要難走,難上百倍。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刀尖上,危機四伏。但他必須走下去,必須。因為如果他停下,哪怕隻是片刻的猶豫,那麽這些數字——這些冰冷、卻代表著路基是否穩固、列車能否安全通過的數字——就會像被雨水衝刷的沙畫,被刻意掩蓋的謊言,被這個四處彌漫著鏽蝕氣息、沉默得令人窒息的世界所吞噬,永遠消失。而他,連同他所堅守的一切,也將一同被埋葬。
他邁開沉重的腳步,一步步走向那條在晨霧中時隱時現的鋼軌。那霧,像一塊浸透了水的、灰蒙蒙的舊布,輕輕籠罩著大地,也模糊了前路。他的身影,在這條橫貫天地的鋼鐵巨龍麵前,顯得如此渺小,幾乎要被吞沒。然而,正是這份渺小,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堅定,仿佛一座磐石,任憑風浪拍打。
他想起那些細密的雨針,看似脆弱不堪,卻能在漫長的時光裏,以恒久的耐心,一點一點,穿透最堅硬的岩石。此刻,他何嚐不是一枚這樣的雨針,試圖刺破眼前這片濃稠的、由謊言與私利織就的夜霧?
隻是,他心底的呐喊,那聲嘶力竭的呼喊,能否真正穿透這厚重的迷障,抵達那些沉睡或故作沉睡的靈魂耳中?他不知道。同樣不知道的,是這條布滿陷阱與荊棘的孤絕之路上,他那雙磨破了的鞋底,還能再走多遠,還能支撐多久。
鋼軌,像一條沒有盡頭的灰白傷疤,深深烙印在大地上,向著霧氣彌漫的群山無盡延伸。群山沉默著,被霧靄裹挾,如同亙古的謎語。空氣濕得發沉,雨,似乎又要來了,帶著不祥的預兆。
林野沒有回頭。他緊抿著嘴唇,每一步都踏在濕滑的道砟上,發出沉悶而黏滯的聲響,仿佛直接砸在他的心坎上,震得他五髒六腑都隱隱作痛。對講機裏,陳大奎那帶著嘲諷意味的冷笑,還在耳畔頑固地回蕩,與遠處隱約傳來的雨聲混雜在一起,如同魔鬼在耳邊低語,冰冷而刺骨。他猛地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帶來一陣尖銳而清晰的痛楚,這痛楚像一盆冷水,猛地澆醒了他幾乎要被絕望淹沒的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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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能就這樣回去!回去,就意味著徹底的潰敗,就意味著向那些肮髒的謊言繳械投降,就意味著眼睜睜看著那顆名為“災難”的種子,在他們精心偽裝的土壤裏生根發芽。不!絕不!
一股決絕的火焰在他胸中燃燒起來。他決定複測。這不再是為了向那個叫陳大奎的家夥證明什麽,而是為了他自己,為了那份沉甸甸、壓得他幾乎直不起腰的工程師的良知,那份在利益與謊言的洪流中,依然不肯沉淪的、滾燙的良心。
他深吸一口氣,繞到鋼軌的另一側,小心翼翼地重新架設起全站儀。他的動作比平時慢了數倍,每一個細微的調整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生怕這鬼天氣裏的任何一個微小的誤差,都會被無限放大,最終釀成無法挽回的後果。他校準棱鏡,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他調整焦距,目光銳利如鷹隼,死死盯住顯示屏上跳動的數字,仿佛那是他此刻全部的世界。雨水順著他的脖頸灌入衣領,冰涼刺骨,卻澆不滅他眼底那簇名為“堅持”的火苗。<<
於是,那些被儀器忽略的細節,如同隱藏的符文,在他眼前浮現:鋼軌接縫處,那幾乎難以察覺的、如同呼吸般細微的錯位;道路邊緣,被無數車輪碾壓出的鬆洞,仿佛隨時會散開的牙齒;枕木之下,泥土被連日雨水衝刷後,留下的蜿蜒淺溝,像大地被劃開的傷疤。這些,是冰冷的機器算法無法捕捉、無法量化的語言,是隻有經年累月與鐵軌相伴才能讀懂的、來自經驗與直覺的、帶著溫度的警告。
他深吸一口氣,邁開腳步,沿著鋼軌,像一位虔誠的朝聖者,一寸一寸地向前丈量。隨身攜帶的鋼尺與水平儀,成了他此刻最信賴的夥伴,輔助著他進行著更為精密的判斷。靴子踩過道砟間積水的窪地,“啪嗒”一聲,飛濺的水花無情地打濕了他的褲腿,帶來一陣寒意。他停下腳步,彎下腰,用指尖小心翼翼地觸摸那些鬆動的道砟,那濕滑、鬆軟的質感,仿佛觸摸到了一顆被雨水浸透、隨時可能引爆的炸彈引信,冰涼而危險。
又走了大約五百米,來到g區段的末端,一股更濃重的寒意瞬間攫住了他的心。眼前的景象,遠比之前更加不祥。幾根枕木之間的道砟,如同被無形的手按下去一般,明顯下陷,形成一個淺坑,裏麵積著渾濁肮髒的雨水,像一隻汙濁的眼睛。但真正讓他心髒驟停、脊背發涼的,是幾道新鮮得刺眼的、完全不規則劃痕,深深地烙印在鋼軌的內側。那不是尋常的磨損,而是列車車輪在劇烈晃動或是緊急製動時,絕望地、野蠻地抓撓留下的印記,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不久前發生過的、驚心動魄的瞬間。
“果然……”林野低聲呢喃,那聲音仿佛一粒微塵,瞬間就被窗外那瓢潑大雨的喧囂徹底吞噬,不留半點痕跡。可他心裏清楚,眼前地上這些深深淺淺的抓痕,絕不可能是尋常之物留下的。一種莫名的寒意悄然爬上脊背。
他幾乎是憑著本能,迅速摸出手機,屏幕亮起的瞬間,一道刺眼的白光劃破眼前的昏暗。他屏住呼吸,將閃光燈對準那些詭異的痕跡,手指微微顫抖著,快門聲在雨夜裏顯得格外突兀而清晰。他必須,一定要留下這些證據,哪怕隻是幾張模糊的照片,也好過什麽都沒有。
就在這時,腰間的對講機驟然炸響,驚得他手一抖,手機差點脫手。裏麵傳來的,不再是陳大奎那令人牙酸的冷笑,而是一個年輕、略帶慌亂的聲音,還夾雜著雨聲的嘶嘶作響:
“林哥!林哥你在哪?工長他……他急死了!說那邊積水都快漫到路肩了,太危險,讓你趕緊撤回來!說是……說是段裏特別通知的!”
林野的眉頭瞬間擰成了一個疙瘩,額角幾根頭發被雨水打濕,貼在皮膚上。這聲音他認得,是工區裏那個剛來不久、還有些毛手毛腳的實習生小王。一種不祥的預感,如同這越下越大的雨,開始在他心頭彌漫。他定了定神,壓下心底的疑慮,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問道:“小王,你告訴我,陳工長他現在人到底在哪兒?”
“喂,林哥…在哪兒呢?在段部啊…剛散了會,他們…他們說…要處理你昨天那事兒,就是‘謊報’的事兒…” 小王的聲音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戰栗,仿佛隔牆還立著工長那雙犀利的眼睛。
“處理我?什麽意思?” 林野手裏的對講機仿佛瞬間變得滾燙,他感覺心髒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沉甸甸地往下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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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會通報:昨夜林野謊報險情,扣款一千五!張明同誌冒雨校準監測設備,獎勵績效分二十分!” 小王幾乎是逐字逐句地複述,每個字都像小石子砸在林野心上。停頓了片刻,他聲音壓得更低,帶著點討好又有點幸災樂禍的意味補充道:“林哥…我聽說…張明他們…好像往你剛才測的那個區段去了…”
林野隻覺得一股冰水從頭澆下,心猛地一沉,幾乎要跳出來。張明?那個剛調來不久、據說跟陳大奎穿一條褲子的工長助理?冒雨校準設備?他的腦子裏瞬間炸開一團亂麻,無數念頭瘋狂旋轉:是來實地“驗證”他的報告是假的?還是帶著人馬來“糾正”他的“錯誤”,給他一個難堪?
“我知道了,小王,你先回工區,路上小心。” 林野的聲音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絲連自己都騙不了的鎮定。他掛掉對講機,一股寒意卻如同實質般從腳底板直竄上來,瞬間凍透了他的四肢百骸。他緩緩抬起頭,目光如刀,狠狠剮蹭著g區段的方向。那裏,雨幕濃得像化不開的墨,仿佛在掩蓋著什麽不為人知的秘密,又像一張巨口,隨時準備吞噬一切。
他不能再留在這裏了。陳大奎陰冷的威脅還在耳邊回響,晨會上冰冷的通報如同判決,張明那看似尋常的“校準”行動,這一切交織在一起,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正悄無聲息地向他籠罩下來。
必須走!立刻!現在!他得先找個地方躲起來,穩住神,把手裏那些能說明真相的“證據”,仔仔細細地整理清楚。。
他轉身,快步往回走。雨水打在臉上,他分不清那是雨水還是汗水,或者是別的什麽。他的步伐有些踉蹌,腳下的道路濕滑難行。他想起那個褪色的鐵路路徽,沉浮在排水溝的血水裏,像被啃噬過的月亮。那是昨夜他跪著檢查排水溝時看到的。排水溝堵塞了,雨水和泥沙混雜在一起,漫過路基,一點點侵蝕著鋼軌的根基。他當時就報了上去,但得到的回複是“正在處理”。現在看來,所謂的“處理”,恐怕就是張明他們拿著高壓水槍衝衝表麵,然後向上報個平安吧。
他目光投向窗外,視線卻被那刺眼的一幕攫住。張明,那個平日裏油頭粉麵的家夥,正揮舞著單位那根冰冷的高壓水槍,對著他那輛簇新的越野車狂衝。水流如鞭,狠狠抽打在車身那碩大的“巨人城工務段”車標上,將那原本威嚴的標識衝刷得麵目模糊。隨後,水流咆哮著衝進排水溝——正是他昨夜跪在地上,用盡最後一點良知仔細檢查過的溝渠。而此刻,那溝渠裏翻湧的,竟是粘稠渾濁的血水!水麵上,一個褪色的鐵路路徽半沉半浮,像被啃噬得殘缺不全的月亮,在汙濁中苟延殘喘,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氣息。
一股寒意瞬間從胃底翻湧上來,直衝喉頭,化作一陣劇烈的惡心。這絕不僅僅是幾台設備失了準頭那麽簡單,也絕非個人得失的蠅頭小利!這是整個體係的潰爛,是蛆蟲在啃噬健康的肌體!從設備科那精心炮製、用以欺上瞞下的虛假驗收報告,到工長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公然包庇縱容的敷衍塞責,再到段部高層那些視人命如草芥、草菅人命的冷酷決策……每一個環節,都編織著謊言的蛛網,每一個毛孔,都滲透著貪婪的油脂。他們用一重重精心粉飾的謊言,試圖掩蓋那些正在陰暗角落裏緩慢滋生、卻足以將一切吞噬的巨大危機,就像試圖用薄紙包住滾燙的炭火。
他緩緩踱到工區門口,雨絲依舊密集,敲打著地麵,發出單調而急促的聲響。奇怪的是,他的心,卻在這片混亂與汙穢中,出奇地平靜了下來,如同經曆了一場狂風暴雨後,終於沉入深潭。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那張照片冰涼而堅硬,像一塊沉甸甸的石頭,是他目前手中唯一能投擲出去的武器,也是他僅剩的、能夠證明這一切不堪的憑證。
前路如何,他全然不知。張明他們那幫人,此刻又去了鋼軌那邊搞什麽名堂?陳大奎那個老狐狸,又會使出怎樣的陰狠手段來對付他?無數個問號在腦海中盤旋,卻無法攪亂他此刻異常清晰的意誌。他隻是知道,在這條已經被蛀空的道路上,他,不能,退縮。
他無法忍受,那些在血與水的渾濁中沉浮扭曲的路徽,最終竟成了這條他傾注半生心血的鐵路,無聲的墓誌銘。那不僅僅是冰冷的金屬,更是無數日夜的守護與期盼,絕不能就此被玷汙、被掩埋。
他猛地吸進一口帶著鐵鏽味的冷氣,推開工區那扇沉重的鐵門。“吱呀——”一聲,門軸仿佛也透著一絲疲憊。門內的世界被一盞孤零零的燈泡籠罩,光線昏黃而粘稠,像融化的蠟油,無力地鋪展在滿地狼藉的工具與雜物上,投下斑駁陸離的影子。灰塵在光柱裏慵懶地舞動。
他腳步沉穩地穿過這片昏暗,來到自己那張被歲月磨出包漿的工位前。桌上的對講機還殘留著冰涼的觸感,他拿起它,手指在按鍵上熟練地滑動,調到一個隻有他們倆知道的、如同秘密通道般的頻道。然後,他按下了那個早已刻在腦海深處的號碼——那是他大學時的師兄,如今在鐵路局技術處,一個或許還能掀開迷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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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師兄,”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像怕驚擾了什麽,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穿透雨夜的堅定,“是我,林野。” 每個字都像被精心打磨過,穩穩地落在聽筒那端。
電話那頭,先是幾秒鍾被拉長的寂靜,仿佛能聽見遙遠的雨滴敲打窗欞的聲音,然後,師兄略帶驚訝和睡意的聲音才斷斷續續傳來:“老林?這大半夜的,你那邊……出什麽事了?”
“是工務段,g區段,”林野的聲音更低了,像在剖開一道難愈的傷口,“情況……比想象中要嚴重得多。”
他開始低聲講述,雨夜的濕冷仿佛滲透了話筒,讓他的聲音帶著一絲飄忽,卻又奇異地異常清晰。他講著那些冰冷刺骨的數字,每一個都像釘子,敲在安全的臨界點上;他講著鋼軌上那些非自然的、令人心悸的痕跡,仿佛還能觸摸到殘留的灼熱與掙紮;他講著陳大奎那帶著威脅的、混濁的眼神,像陰魂不散的鬼影;他講著晨會上那些言不由衷的通報,字字句句都像隔靴搔癢;他講著那些開始集體“失憶”的儀器,以及那份他親手觸摸過、卻散發著虛假氣味的報告。
他的語速不快,沒有歇斯底裏的抱怨,沒有火山噴發般的憤怒,隻有一種被巨大的壓力反複捶打後近乎麻木的平靜。但這平靜之下,卻湧動著一股深藏的、如同磐石般堅硬的、不容任何力量動搖的決心。這決心,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對抗那即將到來的黑暗的武器。
雨,仿佛又嗅到了空氣裏的征兆,正醞釀著一場蓄勢待發的傾訴。但這一次,林野周身的寒意卻悄然退卻了。他心底,竟悄然燃起了一簇小小的火苗,那火苗孱弱,卻執拗地舔舐著冰冷的灰燼,一點點,將暖意傳遞出來。他深知,這火苗何其渺小,脆弱得如同風中殘燭,一場猝不及防的雨水便足以將它徹底澆熄,讓一切重歸死寂。然而,縱然如此,他也要親手點燃它,哪怕隻是為了在這無盡的暗夜裏,抓住那一絲、轉瞬即逝的光亮。
遠方的鋼軌,依舊倔強地指向地平線的盡頭,沉默如鐵。霧氣依舊在群山間繚繞、彌散,將峰巒隱匿成模糊的剪影,仿佛亙古不變的沉默者。但在這份看似凝固的沉寂裏,卻悄然滋生出一些難以言喻的、細微的震顫與變化。就像那些偶然穿透濃重夜霧的雨針,細若遊絲,卻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韌性,不屈不撓地刺破濃稠的黑暗,留下轉瞬即逝的、濕潤的微光。
故事,遠未抵達終章。林野清楚,前路布滿荊棘,每一步都如同踏在淬了寒光的刀尖上,步步驚心,痛徹骨髓。他已無路可退,如同被逼至懸崖邊緣的困獸。他別無選擇,隻能攥緊拳頭,咬緊牙關,義無反顧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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