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紐扣上的百分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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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正後的第一個月,晨光像往常一樣,帶著工業區的凜冽,斜斜地切進單身宿舍的鐵窗。鐵窗鏽跡斑斑,將陽光切割成不規則的菱形,投在水泥地上,晃動著,如同某種無聲的警告。林野站在穿衣鏡前,正要扣上工服的第二顆紐扣,動作卻突然頓在半空。
    那是一顆灰白色的螺帽紐扣,邊緣有些磨損,金屬螺紋硌在指腹下,留下淺紅的印子。他感覺到了,這顆紐扣鬆了,鬆到能在扣眼裏打轉,仿佛隨時會掙脫束縛,滾落到地上。針腳處的布料泛著被反複拉扯的毛邊,像一張被揉皺又展開的紙,脆弱而廉價。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工裝褲後兜,那裏有個鼓囊囊的針線包,是他轉正時,師父趙叔硬塞給他的。針線包是那種老式的鐵皮盒子,邊緣已經磨損,但依然結實。他想著,等午休的時候,找個沒人的角落,把這隻鬆動的紐扣縫好。可就在這時,他瞥見領口處的褶皺在穿衣鏡裏劃出三道歪斜的折線,那折線像某種不祥的預兆,正觸碰到《千分製考核細則》第 127 跳的模糊邊界。
    “儀容不整,扣 100 分。” 這句話像一根冰冷的針,紮進他的心裏。
    晨光依舊,卻讓林野感到一陣寒意。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將那顆鬆動的紐扣胡亂塞回扣眼,然後匆匆洗漱,準備上班。
    上午十點的巡檢路線像條繃緊的鋼索,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林野跟著工長陳大奎的反光背心,在轟鳴的設備間裏穿行。空氣中彌漫著機油、鐵鏽和某種不知名化學物質混合的氣味,嗆得人喉嚨發癢。陳大奎身材高大,走路帶風,反光背心在他身上顯得格外紮眼,像一道移動的警戒線。
    當他們經過三號壓力表時,林野習慣性地彎腰檢查讀數。就在這時,胸前那顆鬆動的紐扣,仿佛等不及似的,猛地掙脫了束縛,墜落在水泥地上,發出一聲清脆的“叮”響。
    這聲音在轟鳴的設備間裏並不算突兀,卻像一道閃電,瞬間擊中了林野。他幾乎是本能地抬眼看向陳大奎。抬眼正撞見陳大奎轉身時嘴角那抹難以察覺的冷笑。那雙常年握著考核表、指節粗大卻異常靈活的手,此刻正舉著手機,鏡頭對準他敞開的衣襟,連拍三張。閃光燈在冰冷的金屬設備上折射出細碎的光斑,如同冰諷的碎片。
    “《細則》127 條,儀容不整。” 陳大奎的聲音不高,卻像錘子一樣砸在林野心上。他的皮鞋碾過滾到腳邊的紐扣,那聲音細微,卻讓林野渾身一顫。考核表在cipboard上壓出清晰的折痕,仿佛那不僅是紙,更是某種命運的刻痕。“紐扣脫落未及時處理,頂格扣 100 分。”
    “陳工長,我現在就……” 林野的指尖還停留在衣扣位置,急切地想說些什麽,辯解或者承諾。工裝褲口袋裏的針線包棱角隔著布料硌得掌心發疼,提醒著他剛才的想法。
    “現在?” 陳大奎的鋼筆尖在“扣分原因”欄劃出銳利的折線,筆尖在紙上刮擦的聲音刺耳,“上個月張師傅在檢修時掉了顆紐扣,當場被行車纜繩勾住衣襟,差點摔斷三根肋骨 —— 這種安全隱患能等?” 他突然湊近,帶著一股濃烈的古龍水混著煙草味的氣息撲麵而來,幾乎要貼近林野的耳朵,“還是說,你覺得,新職工的安全意識就該打折扣?”
    林野的後背瞬間被冷汗浸濕。他盯著考核表上那串扭曲的筆畫,像道生鏽的鐵枷,沉重地壓下來。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他注意到陳大奎左胸的紐扣泛著不同於普通鋼製紐扣的啞光色澤,邊緣刻著極小的外文商標,看起來精致而昂貴。而自己領口的螺帽紐扣,分明是三個月前從段裏領的、螺紋淺得能插進指甲的劣質品。這種劣質感,此刻像一根刺,紮在他心上。
    “簽吧。” 陳大奎把考核表推到他麵前,筆尖已經寫好了分數和日期。
    林野顫抖著簽下自己的名字。那名字像一道生鏽的鐵枷,將他牢牢鎖住。他感覺自己的臉在發燒,羞恥和委屈像潮水一樣湧上來。他知道自己不該辯解,在陳大奎麵前,辯解就是軟弱,就是承認自己理虧。可他心裏憋著一股氣,一股無處發泄的氣。
    深夜的宿舍燈早早熄滅,隻剩下走廊裏昏黃的長明燈,透過門縫滲進來一點微光。林野翻來覆去睡不著,腦海裏全是陳大奎冷笑的臉和那清脆的“叮”聲。他摸索著打開床頭的鐵皮針線盒,借著手機微弱的光,開始縫補那顆鬆動的紐扣。
    鋼針穿過厚實的工裝布料,有些費力。當他把針尖穿回布料另一側時,針尖突然卡住。他皺著眉,用力一拔,才發現布料纖維裏纏著半根生鏽的細鐵絲——那是上周趙叔幫他修補工裝時留下的,當時沒注意清理幹淨。
    他歎了口氣,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挑出那根鐵絲,繼續縫。針腳比剛才更慢,也更用力。他縫得很仔細,每一針都盡量拉得緊實,仿佛在縫補的不僅僅是一顆紐扣,而是自己那顆被扣痕刺痛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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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床腳傳來“哢嗒”一聲輕響,是趙叔床頭的鐵皮盒被打開的聲音。趙叔的影子在月光裏晃了晃,他遞來個磨得發亮的銅紐扣。
    “這是 2015 年的老款。” 趙叔的拇指摩挲著紐扣邊緣的防滑紋路,那紋路清晰而深刻,是歲月留下的印記。他打開那個幾乎和他年齡相仿的鐵皮盒,裏麵整齊碼著二十幾顆不同型號的紐扣,從生鏽的鐵質到鍍鎳的合金,還有三顆帶著“ade in japan”鋼印的進口貨,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微光。“那年段裏搞‘百日安全無事故’,發的工服紐扣都是航空級鋼材,十年沒壞過一顆。”
    手電筒光——林野悄悄拿出了自己的小手電——掠過趙叔左手無名指的疤痕,那道從指根延伸到掌心的凹痕,在青白的月光裏像條沉默的蜈蚣,猙獰而刺目。林野的心猛地一跳,他忽然想起上個月在安全科看見的事故報告,2016 年那場行車纜繩斷裂事故,事故報告上趙叔的名字赫然在列,斷指原因被寫成“個人防護不當”,而報告附件裏的工服照片上,斷裂的紐扣正是現在段裏批量發放的劣質品。
    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林野看著趙叔用那隻布滿疤痕的手,拿起一顆銅紐扣,仔細地比劃在自己的工裝領口。
    “這新發的工裝,針腳越來越粗,布料越來越薄,紐扣越來越次。” 趙叔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像你這種新來的,領的都是b類工裝,聽說今年新來的王段長,他和他身邊那幾個,領的是a類,那才是真正能保命的。”
    鋼針再次穿透布料時,林野忽然看清了工服領口內側用熒光油墨印著極小的編號“202407b”。他下意識地看向趙叔的工裝,借著手機光,隱約看到對方領口內側的編號是“202407a”。
    兩個字母的差距,像道無形的分水嶺,將優質勞保用品與殘次品,將權力與服從,清晰地分隔開來。a類和b類,聽起來隻是字母的差異,卻意味著安全係數、舒適度,甚至尊嚴上的天壤之別。
    “小林啊,” 趙叔突然開口,聲音有些飄忽,“這百分製考核,看著是考核咱們,其實……” 他頓了頓,沒有再說下去,隻是搖了搖頭,將縫好的紐扣仔細撫平,然後合上了鐵皮盒,發出“哢嗒”一聲輕響,像一道小小的門,隔絕了某些不願觸碰的秘密。
    林野看著趙叔疲憊的背影,心裏五味雜陳。他忽然覺得,自己那顆鬆動的紐扣,不僅僅是紐扣的問題,它像某種象征,象征著在這座龐大的工廠裏,普通工人被忽視的安全,被漠視的尊嚴。
    淩晨一點的穿衣鏡蒙著薄灰,林野看著自己縫的紐扣在胸前歪出十五度角。針腳不算整齊,紐扣的位置也有些偏,但這已經是他的極限了。他拿起桌上的筆記本,上麵記著各種工作筆記,還有他隨手畫的一些設備簡圖。在最內頁,他鬼使神差地寫下一個公式:
    工服考核分 =紐扣牢固度 x0.3)+領導順眼度 x0.7)
    他看著這個公式,自己都覺得荒謬。但轉念一想,又覺得這公式未嚐沒有道理。紐扣再牢固,如果領導不順眼,一樣會被找茬扣分;而如果領導順眼,就算紐扣掉了,說不定也能網開一麵。這個公式,像一麵扭曲的鏡子,照出了這個荒誕的考核製度的真相。
    他摸了摸袖口內側別著的縫衣針,那是他剛才縫紐扣時順手別在那裏的。針尖朝外的角度,他特意調整過,恰好能在抬手時劃破五分硬幣厚度的紙板——這是他用測繪儀測算過的最佳防禦角度。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做這個測算,或許隻是潛意識裏的一種反抗,一種對這無處不在的監控和評判的防禦。
    第二天的班前會上,投影儀在白牆上投出刺眼的光。屏幕上赫然是《千分製考核細則》的修訂版。陳大奎站在投影儀旁,像宣讀聖旨一樣,逐條念著新增的條款。
    “新增第 423 條,‘工服紐扣與衣襟夾角不得超過 10 度’,附件裏附著本人親自示範的標準佩戴照片,領口的進口紐扣在鏡頭前泛著冷光。” 陳大奎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這是為了確保工服穿戴規範,防止因紐扣鬆動導致的安全事故。”
    林野看著屏幕上陳大奎的標準示範,他的領口確實佩戴著那顆帶有外文商標的進口紐扣,在燈光下閃閃發光,與周圍青工們身上灰撲撲的劣質紐扣形成鮮明對比。那夾角,確實不超過 10 度,規規矩矩,一絲不苟。
    當讀到第 512 條“工服褶皺超過 3 處視為儀容不整”時,後排傳來壓抑的咳嗽聲。林野回頭看去,是老李。老李的工裝褲膝蓋處永遠留著跪在地溝裏檢修的三道褶皺,那是常年累月形成的印記,像勳章一樣,記錄著他的辛勞。現在,這三道褶皺,卻成了“儀容不整”的罪證。
    林野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自己領口那三道歪斜的折線,想起昨晚趙叔的話,想起那兩個字母的差距。這個考核製度,像一張無形的大網,將每一個細節都納入其中,每一個毛孔都被審視,每一個微小的失誤都被放大,然後被扣分,被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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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有第 518 條,‘工裝袖口卷起超過 5 厘米視為違規’……” 陳大奎的聲音繼續在耳邊回響,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刺在林野心上。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袖口,早上為了方便操作,他習慣性地卷起了袖子,大概有七八厘米。按照這個規定,又是一筆扣分。
    午休時的更衣室成了臨時裁縫鋪。六七個青工圍坐在趙叔的鐵皮盒旁,像一群秘密結社的成員。他們手裏拿著尺子、千分尺,還有從家裏帶來的各種紐扣,對著自己的工服比劃、測量。趙叔則像個經驗豐富的裁縫,指導著他們如何調整紐扣位置,如何加固針腳。
    林野的測繪儀掃過工服肩部數據:段裏規定的 45 厘米肩寬,實際發放的工裝普遍窄了 1.5 厘米,導致抬手時袖口會繃開第三顆紐扣——這正好對應著陳大奎最常扣分的“動作幅度過大導致儀容不整”。他還測量了紐扣間距,發現普遍比標準寬了 0.3 毫米,這使得紐扣更容易鬆動。
    “他們是按領導的量體數據訂的標準。” 趙叔突然開口,手裏的舊紐扣在掌心滾出細碎的響聲,聲音低沉而沙啞,像砂紙摩擦木頭,“去年新來的王段長肩寬 52 厘米,現在所有工裝的肩線都按這個尺寸算,咱們這些不到 45 的,要麽勒得抬不起胳膊,要麽晃得像掛著麵旗。”
    林野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陳大奎那顆進口紐扣,想起那兩個字母的差距,想起那個荒謬的公式。原來,這一切都不是偶然,而是精心設計的結果。領導享受著舒適、安全的a類工裝,而他們這些普通工人,卻被迫穿著不合身、不安全的b類工裝,還要時刻提防著那些無處不在的扣分條款。
    “這不公平!” 一個年輕的青工突然喊了出來,聲音裏充滿了憤怒和不甘。
    “不公平又能怎樣?” 另一個青工苦笑一聲,“我們隻是流水線上的螺絲釘,哪裏敢說半個不字?”
    “那我們就一直這樣被欺負下去?” 第一個喊話的青工的聲音更響了,帶著一絲絕望。
    “難道還有別的辦法?” 趙叔歎了口氣,合上了鐵皮盒,“忍著吧,等熬到退休,就自由了。”
    自由?林野心裏苦笑一聲。他想起自己大學時的理想,想起自己當初選擇這份工作的初衷,都是為了能有一份穩定的工作,能養活自己,能有所作為。可現在,他感覺自己像被困在一個巨大的牢籠裏,被各種規則、條款、考核束縛著,連呼吸都感到困難。
    安全檢查官到來的那天,天空陰沉沉的,像一塊巨大的鉛塊壓在頭頂。林野正在工具間用體視顯微鏡觀察布料纖維。這是他最近的一個小愛好,也是他對抗這種壓抑環境的一種方式。他收集了各種工裝的布料樣本,用顯微鏡觀察它們的結構、成分,試圖從中找到一些線索,一些解釋,一些改變的可能。
    陳大奎工服上取下的樣本在載玻片上呈現出均勻的長絲結構,纖維細密、整齊,像是精心編織的網。而普通工裝的纖維短且雜亂,中間還夾雜著幾根染成藍色的塑料絲——典型的劣質再生滌綸。兩種布料的差異,像兩種命運,一種堅實、可靠,一種脆弱、易損。
    “小林在鼓搗什麽呢?” 安全檢查官的聲音驚得他差點碰倒載玻片。來人是個中年男人,穿著筆挺的西裝,戴著金絲眼鏡,看起來一絲不苟。他的目光落在顯微鏡上,帶著一絲好奇,“哦?工夫檢測?”
    林野連忙起身,有些緊張地解釋:“報告領導,我……我最近在研究工服的材質,想看看……看看有什麽改進的空間。”
    “研究工服材質?” 安全檢查官摘下眼鏡,擦拭了一下,又重新戴上,目光銳利地看向林野,“小林,你是技術科的吧?研究這個有什麽用?”
    “我……我覺得,工服的安全性和舒適性,對咱們的工作效率和安全意識,都有很大影響。” 林野的聲音有些發顫,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說這些,或許隻是想在權威麵前,表達自己的一點想法,一點堅持。
    “影響?” 安全檢查官冷笑一聲,“影響?我看是影響不大!現在廠裏最缺的是執行力,是紀律性,不是這些沒用的研究!”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林野的顯微鏡和載玻片,“行了,別研究了,趕緊回去幹活吧。等會檢查組要來檢查,別出岔子。”
    林野諾諾應聲,看著安全檢查官離開的背影,心裏一陣失落。他低頭看著顯微鏡下的布料樣本,兩種纖維的差異像一道鴻溝,橫亙在他和那些製定規則的人之間。
    還沒等林野解釋清楚,陳大奎的腳步聲已經從走廊傳來,帶著熟悉的皮鞋聲和煙草味。“小年輕就愛搞這些花架子,” 陳大奎的聲音像冰錐一樣刺進林野心裏,他的手掌重重拍在林野肩上,袖口的進口紐扣擦過顯微鏡鏡頭,留下一點細微的劃痕,“趙師傅的安全事故,說到底還是個人防護意識薄弱,操作不規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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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等。” 安全檢查官忽然停下腳步,銳利的目光從陳大奎身上移開,落在了趙叔的左手。趙叔正站在工具間門口,手裏拿著一把扳手,準備去檢修設備。“這道疤痕 —— 2016 年的事故報告裏,斷指原因不是設備故障嗎?”
    陳大奎的瞳孔驟然收縮,像受驚的野獸。林野清楚看見他指尖的青筋在進口紐扣下方跳動,手上的力道不自覺地加重,差點把林野拍倒在地。昨夜在資料庫查到的記錄突然湧上來:那份蓋著“機密”章的事故分析裏,明明寫著“工服紐扣強度不達標導致防護失效”,卻在對外通報時改成了“違規操作”。而那份事故分析報告的附件裏,還有一張照片,照片上趙叔的工服紐扣斷裂,正是那種劣質的、現在仍在廣泛使用的螺帽紐扣。
    陳大奎的臉色變得鐵青,他迅速掩飾住驚慌,冷冷地說:“設備故障?那是事故調查組的結論,具體細節就不方便對外透露了。趙師傅自己也承認,當時操作確實有些疏忽。”
    “承認?” 安全檢查官眯起眼睛,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陳大奎和趙叔,“趙師傅,你當時是怎麽說的?”
    趙叔沉默了一下,低聲說:“我當時……我當時確實操作不規範,沒注意到設備異常……”
    “沒注意到?” 安全檢查官的聲音提高了八度,“一個老工人,怎麽可能沒注意到設備異常?我看是有人故意掩蓋真相,推卸責任!”
    陳大奎的臉色更加難看,他迅速拉住安全檢查官的手臂,低聲說:“領導,這……這都過去好幾年了,現在翻舊賬有什麽意義?還是先檢查工作吧。”
    安全檢查官掙脫開陳大奎的手,目光銳利地掃過陳大奎和趙叔,還有站在一旁的林野。林野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他知道自己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聽到了不該聽的話。他下意識地後退一步,想要逃離這個是非之地。
    當陳大奎把“未及時提醒安全規範”的考核單拍在林野麵前時,縫衣針正在他的工裝袖口下蠢蠢欲動。考核單上的“證人證言”欄簽著三個青工的名字,正是上周借過他針線包的工友——他們的工服上,都別著從趙叔鐵皮盒裏拿的舊紐扣。
    林野看著那三個名字,心裏一陣刺痛。他沒想到,自己出於好意的幫助,竟然成了別人攻擊自己的武器。他抬頭看向陳大奎,陳大奎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那雙眼睛,像淬了毒的匕首,刺得他生疼。
    “你以為收集幾根纖維就能翻天?” 陳大奎的鋼筆尖敲打著桌麵,進口紐扣在燈光下閃過冷冽的光,“知道 a 類工裝的采購價嗎?是你們 b 類的三倍,這是領導才有資格享受的安全保障 ——”
    “所領領導的安全是三倍保障,我們的安全就該打三折?” 林野突然起身,一股莫名的勇氣從心底湧上來。他感覺自己的血液在燃燒,他不能再這樣沉默下去,不能再這樣任人宰割。他抬起袖子,袖口的針尖劃過陳大奎的工裝下擺,在對方驚怒的目光中取下極小一塊布料。
    陳大奎愣了一下,隨即暴怒:“你幹什麽?!” 他伸手就要去搶那塊布料,卻被林野靈活地躲開了。
    林野摸出藏在工裝褲暗袋裏的 u 盤,裏麵存著用測繪儀掃描的三百套工裝數據:肩寬誤差、紐扣間距偏差、布料厚度不足,每個數據都精準對應著《細則》裏那些荒誕的扣分條款。最關鍵的,是從“鑫達勞保”工商信息裏查到的股權結構——陳大奎的妻子,正是該公司的監事。
    “陳工長,” 林野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顫抖,但每個字都清晰有力,“您妻子是鑫達勞保的監事,對嗎?而鑫達勞保,正是咱們廠b類工裝的供應商,對嗎?”
    陳大奎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像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身體晃了一下,差點摔倒。他瞪著林野,嘴唇哆嗦著,卻說不出一句話。
    “您知道b類工裝的斷裂強度不足國家標準的60嗎?” 林野繼續說道,聲音越來越高,“您知道這些劣質工裝每年導致多少工傷事故嗎?您知道這些事故報告都被篡改過,掩蓋了真相嗎?”
    陳大奎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憤怒和恐懼:“你……你怎麽知道的?”
    “我……” 林野看著陳大奎驚慌失措的樣子,心中湧起一股報複的快感,但更多的是一種悲涼。他想起趙叔的疤痕,想起老李膝蓋的褶皺,想起那些被扣分的青工,想起自己那顆鬆動的紐扣。他不是在為自己鳴不平,而是在為所有被這個荒誕製度壓迫的人鳴不平。
    “我昨晚在資料庫裏查到的。” 林野冷冷地說,“還有,那份2016年的事故分析報告,蓋著‘機密’章的那份,您看過嗎?”
    陳大奎的臉色更加難看,他猛地一拍桌子,咆哮道:“你……你這是誣陷!我告你誣陷!”
    “誣陷?” 林野冷笑一聲,將u盤插進陳大奎辦公桌上的電腦,“您自己看看,這些數據,這些股權結構,這些事故報告,哪一條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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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大奎臉色煞白,他看著電腦屏幕上跳出的數據,看著那些自己刻意掩蓋的真相,看著那些自己精心設計的扣分條款,看著那些自己利用職權謀取私利的證據,他感到一陣眩暈,幾乎要昏厥過去。
    “陳工長,” 林野的聲音變得平靜下來,但更加有力,“您用這些劣質工裝,用這些荒誕的考核製度,傷害了多少人?您知道嗎?趙叔的斷指,老李的膝蓋,還有那些被扣分的青工,他們的痛苦,您知道嗎?”
    陳大奎低下頭,不敢看林野的眼睛。他知道自己錯了,知道自己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他利用職權,為自己謀取私利,卻將普通工人置於危險之中,用他們的痛苦和尊嚴,來換取自己的利益。
    “我……我錯了。” 陳大奎的聲音低得像蚊子叫,他抬起頭,眼中充滿了悔恨和恐懼,“我……我願意接受處罰,隻要……隻要你們別把這事鬧大……”
    “處罰?” 林野冷笑一聲,“您以為這樣就能解決問題嗎?這些年被您傷害的人,他們的痛苦,您怎麽補償?”
    “我……我……” 陳大奎語無倫次,他知道自己已經無路可退。
    “您應該做的,” 林野一字一句地說道,“是公開道歉,是賠償受害者,是改進工裝質量,是廢除這些荒誕的考核製度,是還大家一個公道!”
    陳大奎臉色慘白,他看著林野,看著眼前這個瘦弱的年輕人,心中充滿了敬畏和恐懼。他沒想到,這個平時看起來懦弱膽小的年輕人,竟然有如此的勇氣和智慧,敢於挑戰自己的權威,敢於揭露自己的罪行。
    “我……我……” 陳大奎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他知道自己已經完了,他精心構建的權力帝國,已經在一夜之間崩塌。
    深夜的更衣室飄著機油味,二十幾個青工圍在趙叔的鐵皮盒旁。林野把顯微鏡下的纖維照片投在白牆上,兩種布料的結構差異像道劈開夜幕的閃電。老李掏出磨破的筆記本,上麵記著三年來被扣分的 178 條記錄,從“紐扣反光度不足”到“褲腳卷邊超過 3 厘米”,每條後麵都標著對應的考核分和領扣款。
    “他們用百分製給咱們稱重,” 趙叔舉起那顆刻著日文的舊紐扣,疤痕累累的手掌遮住半片月光,月光透過窗欞,在鐵皮盒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可咱們的尊嚴,能按分來扣嗎?”
    趙叔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像一把錘子,敲在每個人的心上。更衣室裏安靜下來,隻有縫衣針穿過布料的“嗤啦”聲,在寂靜裏格外清晰。
    林野看著工友們把縫衣針別在袖口內側,針尖朝外的角度如出一轍。他忽然想起實習時張工說的“鐵飯碗”,原來真正的鐵飯碗,從來不是證書上的鋼印,不是領導的賞識,不是那些虛幻的承諾,而是這群在百分製下依然挺直的脊梁,是這種團結一心、敢於反抗的精神。
    當第一縷陽光爬上窗欞時,林野的筆記本上多了行新公式:“尊嚴值 =知識 x0.4)+勇氣 x0.6)+團結 x∞)”。他看著這個公式,心中充滿了希望。知識是基礎,勇氣是動力,而團結,則是無窮的力量。
    袖口的針尖在晨光裏閃著微光,像麵小小的旗幟,在這場關於紐扣、關於百分製、關於尊嚴的戰爭裏,悄然升起。
    設備間傳來陳大奎的怒吼,混著金屬碰撞的脆響。林野知道,那些被別在袖口的縫衣針,那些記在筆記本上的測繪數據,那些藏在鐵皮盒裏的舊紐扣,正在編織成最堅韌的鎧甲——不是為了扣緊工服,而是為了掙斷那些套在尊嚴上的鐵枷鎖。
    趙叔的鐵皮盒“哢嗒”合上,十年光陰在金屬碰撞聲裏沉澱成最堅實的後盾。窗外,起重機的轟鳴聲漸次響起,新一天的考核即將開始,但這一次,工服下的胸膛裏,跳動著不再輕易被扣分的熱血。他們不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而是團結一心的戰士,為了尊嚴,為了公平,為了那片屬於他們的天空,而戰。
    林野挺直了脊梁,迎著晨光,走向設備間。他知道,前路依然艱難,依然充滿挑戰,但他不再害怕,不再退縮。因為他知道,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他身後,有趙叔,有老李,有那些和他一樣,不願再被扣分的工友。他們,將一起,書寫屬於他們的,關於尊嚴的故事。故事的開端,可能隻是從一顆鬆動的紐扣開始,但它的結局,必將震撼整個工廠,甚至,整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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