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五年攢錢計劃表初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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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在工區宿舍走廊裏橫衝直撞,像無數隻冰冷的手撕扯著唯一的燈泡。那昏黃的光暈在鐵皮牆上來回掃蕩,如同一個瀕死病人遊移不定的瞳孔。林野伏在桌麵上,鏽蝕的金屬邊緣磨著他裸露的小臂,留下淺淺的紅痕。筆尖懸在攤開的記賬本上方,一滴墨汁掙脫束縛,滴落在“試用期工資”那一欄,迅速暈開一小片吞噬字跡的陰影,像一滴提前墜落的眼淚。
那張轉正後的薪資條,此刻被折成一隻瘦骨嶙峋的紙船,漂浮在搪瓷缸渾濁的雨水裏。前半年6000元、後半年8500元的打印字跡,被浸泡得模糊腫脹,邊緣起皺,像兩具被遺棄在河灘上的無名浮屍。他盯著計算器屏幕上最後定格的數字,指尖因用力而微微發白。社保630、公積金380、企業年金140……視線最終凝固在“社交基金”那一項上。200元。多麽堂皇的名目——“青年團建”。他腦海裏瞬間閃過工長抱著胖兒子在滿月宴上紅光滿麵的臉,同事們沉默著、機械地遞上紅包的場景。計算器上的歸零鍵被他按了又按,冰冷的數字最終無情地顯現:轉正後前半年實得4850,後半年7230。
他咬著塑料筆杆,劣質的味道在舌尖彌漫開,重新在《五年攢錢計劃》粗糙的紙頁上塗抹修改。筆尖懸停在“社交日常”那一欄,久久無法落下。最終,他近乎帶著一種自虐般的決心寫下:2000元年。括號裏擠進一串小得幾乎看不清的字,如同塞進生活縫隙裏的卑微注解:工區聚餐aa製、節日給工長送煙、替老員工頂班買水)。
空氣中毫無征兆地炸開一股濃烈刺鼻的氣味,像一張肮髒的網驟然兜頭罩下。那味道是劣質旱煙被燒糊後焦苦的尾音,纏絞著經年累月、深藏在衣物纖維裏的汗堿,此刻正被某種詭異的溫度催化,發酵出令人作嘔的酸腐。
林野的脊背倏地一緊,幾乎是條件反射般猛地抬起了頭。就在這一瞬,趙叔那張仿佛被歲月犁過千遍萬遍、溝壑縱橫的臉龐,已經帶著一股不容抗拒的壓迫感,幾乎要貼上那本攤開的賬本。他那隻從不離手的煙袋鍋子,銅鍋邊緣燙得幾乎要滴下油來,帶著灼人的熱氣,在林野驚覺的刹那,險險擦過泛黃的紙頁邊緣,如同烙鐵般,在那上麵狠狠地、卻又差一點沒碰上地,留下了一道觸目驚心的焦黃印記,仿佛是時間本身不小心打了個嗝,留下的一吻。
“前半年四千八,後半年七千二?”趙叔渾濁的眼珠在厚厚的老花鏡片後遲緩地轉動著,喉嚨裏先是發出破風箱似的“嗬嗬”聲,隨即竟爆發出一陣短促、幹裂如同咳嗽般的笑聲,“娃子,你當這工區是開粥廠、發善心的慈善堂?”他枯瘦的手指用力敲了敲林野別在胸前的工牌,發出沉悶的“嗒嗒”聲,“後半年?嘿!光那‘千分製考核’的鬼門關,就能生生啃掉你小兩千!去年暴雨天,老周那個老鬼,眼睛花了,漏檢了一處鋼軌傷損,好家夥!一張單子下來,直接扣了一千五!白幹整整二十三天!”他啐了一口,濃痰砸在水泥地上,“再說這‘社交基金’……”他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刻骨的譏誚,“我在這鐵殼子裏熬了三十年,光給那些‘領導’隨禮花的票子,少說也有小十萬!到頭來?嗬,連人家張明他爸一根腳趾頭都比不上!”
林野的嘴唇,像被寒霜凍住了一般,抿成一道蒼白而僵硬的線。沉默,不再是虛無,而是變成了實實在在的冰冷冰塊,沉沉地墜在喉間,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他幾乎是帶著一種遲疑,翻開了賬本那薄薄的第二頁。紙張摩擦的沙沙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他的手指,那原本該有力而穩重的手指,此刻卻微微顫抖著,像被無形的寒風吹拂的枯葉,最終,帶著一種屈辱的無力感,指向了那些密密麻麻、如同細小荊棘般盤踞其上的條目:
“安全帽強製換新,300元年。”
“工服清洗費,50元月。”
“安全答題app會員費,199元年……”
一行行冰冷的數字,刺目地排列著,仿佛不是印在紙上,而是化作了一根根細小的冰釘,狠狠地紮進他的眼睛,紮進他心裏那片剛剛燃起一點希望的地方。
猛地,hr那張油光滿麵、永遠掛著熱情洋溢假笑的臉,不受控製地浮現在他眼前。那聲音仿佛還在耳邊回響:“轉正後年薪10萬+,絕對沒問題!” 那承諾,曾經如同舞台上旋轉的巨大霓虹燈球,遙遠而絢爛,引得他滿懷憧憬地伸長了脖子去追逐。可此刻,當那燈球被拉近,湊到眼前仔細打量時,他才驚恐地發現,那些看似絢爛的光點,不過是無數片冰冷、易碎的玻璃渣子!每一片都閃著寒光,稍不留神,就能輕易割破皮膚,滲出鮮紅的血。而那血,是他剛剛燃起的、對未來的所有期待。
“五年攢四十萬?”趙叔又往地上狠狠彈了彈煙灰,幾點猩紅的火星子飛濺出來,落在林野沾滿灰土和機油的勞保鞋鞋麵上,燙出幾個微不可察的小黑點。“來,叔給你算筆實在賬!”他掰開枯樹枝般的手指,“你前兩年,勒緊褲腰帶,能攢下四萬八,頂天了!後三年,就算你漲了工錢,刨去那些七七八八的鬼名堂,一年能落下兩萬?五年下來,能湊夠三十萬,都得是你祖墳冒青煙!”他湊得更近,壓低了沙啞的嗓音,一股濃烈的煙臭撲麵而來,“知道張明他爸去年怎麽撈的嗎?就那個‘防洪特供’的破三腳架!他大筆一揮,批了五十台!轉個手,走個‘以舊換新’的過場,賣給設備商……一台,淨賺兩萬!單這一筆——”他伸出一根髒汙的手指,在林野眼前晃了晃,指甲縫裏嵌著黑泥,“就這個數!一百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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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那抹慘白的月光,像是被揉碎了的銀箔,吝嗇地灑在兩條冰冷的鐵軌上。它固執地向前流淌,仿佛一條虛幻的、冰涼的銀色河床,映照著深夜裏沉寂的一切。遠處,夜班火車那撕心裂肺的汽笛聲終於刺破了夜的帷幕,它嗚咽著、掙紮著傳來,那聲音悠長而空洞,像一聲來自地底的歎息,又像是某種不祥的預兆。
林野的目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與茫然,投向那扇布滿汙漬的玻璃窗。窗上,映出的倒影模糊不清,是他自己——一個佝僂著背的身影,仿佛被生活的重擔壓彎了脊梁。那身藏藍色的工服,是他日複一日的戰袍,領口處早已被無數次的漿洗揉搓得近乎透明,邊緣更是毛糙地卷起,像幹裂的嘴唇,訴說著磨損與無奈。鎖骨下方,那道去年實習時被崩飛的鋼筋劃開的舊疤,此刻在薄薄的布料下隱隱透出暗紅的輪廓,像一道永不愈合的傷,提醒著他曾經的不慎與疼痛。
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手指穿過鬆軟的枕頭,探入那個硬邦邦的枕套深處。那裏,是他藏匿的秘密——一疊粗糙的紙張,邊緣已經有些卷曲,那是《線路工資格證備考資料》。紙張的觸感粗糙而真實,像他此刻的生活,硌得人心慌。
hr那句“證書是鐵飯碗”的蠱惑,仿佛還在耳畔回響,帶著某種不容置疑的魔力。可此刻,那句話卻不再甜蜜,反而像一把生滿紅鏽的沉重鐵鎖,冰冷的鎖芯正“哢噠”作響,帶著一種宿命般的沉重感。它似乎要將他這尚算年輕的身體,連同那一點點殘存的、對未來的希冀,一同死死釘在這名為“穩定”的巨大幻覺祭壇上,讓他無處可逃,也無力掙脫。月光依舊慘白,鐵軌依舊冰冷,而他,被牢牢地困在了這深夜的寂靜與迷茫之中。
趙叔的腰彎得像張拉滿的弓,猛地,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從他胸腔深處炸開,那聲音尖銳得仿佛要撕裂空氣,震得他單薄的身軀都在顫抖,五髒六腑仿佛都被這劇烈的震動揉碎了,重新拋灑出來。他踉踉蹌蹌地挪向門口,那衰老而沉重的背影在昏黃的光線下,像一截被遺棄在風裏的枯木,每一步都帶著沉悶的鏽跡。突然,“咚”的一聲悶響,他嶙峋的肩胛骨狠狠撞在了冰冷的鐵門框上,撞得他整個人一晃。
他吃力地扶著門框,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每一聲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頭也沒回,他沙啞的聲音像砂紙狠狠摩擦著死寂的空氣:“明早……還得跟著陳大奎那閻王去‘複檢’吧?”他的聲音裏混雜著疲憊和一種近乎絕望的煩躁,“記著,把工服那幾顆破扣子,都給老子縫緊實點!”他頓了頓,像是被什麽激怒了,“上個月,小王那傻小子,就他媽因為一顆紐扣鬆了!吊兒郎當的樣兒,被陳大奎那狗日的逮個正著!一張單子,扣了200分!”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不甘和怒火,“說是啥?‘影響工區光輝形象’!操他娘的!這破規矩!”
他喉嚨裏又發出一聲“嗬”的怪響,像是咳,又像是氣得發不出完整的音節。話沒說完,生鏽的合頁發出一聲悠長而刺耳的“吱呀——”,門扇猛地合攏,仿佛合上了一個衰老靈魂最後一點渾濁的氣息,將他與這間宿舍徹底隔絕。
幾乎就在門關上的同一瞬間,頭頂那盞早已搖搖欲墜、閃爍了一整晚的燈泡,猛地劇烈抖動了一下,然後“啪”地一暗,徹底熄滅了。最後一絲昏黃的光線如同瀕死的螢火,瞬間湮滅。濃稠如墨的黑暗如同有形的潮水,轟然灌滿了這狹窄逼仄的宿舍,迅速吞噬了桌角模糊的輪廓,吞噬了鐵床冰冷的線條,也吞噬了桌上攤開的那本賬本——那本承載著數字幻夢、如今卻顯得無比渺茫的賬本。黑暗裏,隻剩下塵埃在若有若無的氣流中,無聲地飄蕩。
林野僵在黑暗裏,冰冷的空氣像水一樣包裹著他。幾秒鍾死寂的適應後,他緩緩地、摸索著將手伸進褲兜深處。指尖觸到一點冰涼的堅硬。他把它掏出來,攥在掌心。那是一根今天下午從勞保用品堆裏“順”出來的縫衣針。針體細長,頂端一點寒芒在絕對的黑暗中似乎也頑強地凝聚著一星微弱的光點。他緊緊攥著它,粗糙的指腹感受著針尖那微小卻無比清晰的刺痛感,一下,又一下,如同微弱的電流持續不斷地刺入麻木的神經。好的,我們來為這段文字增添一些色彩和力量:
這原本,不過是預備用來對付那雙被雨水徹底泡爛、鞋底幾乎脫膠、早已淪為一堆濕透破布的勞保鞋的。可此刻,這根細小的金屬物件,卻在他汗濕的掌心裏,竟像一頭從沉睡中驚醒的野獸,滾燙得灼人,沉重得幾乎要將他的掌紋都烙穿,仿佛要將他的生命線都燙出焦痕。它不再是無足輕重的工具,分明化作了淬過火、渴望舔舐血腥的微型匕首,隻待一個指令,便要破鞘而出,劃破這沉悶的空氣。
而那一點微光,就懸在他的指尖,於這無邊無際、濃得化不開、幾乎要令人窒息的夜色裏,固執地、無聲地亮著,像黑暗深處唯一一雙窺視的眼睛,又像一枚即將引爆的引信,懸而未決,每一秒都緊繃著死亡的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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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噬影,心潮翻湧:
宿舍徹底淪陷,被濃稠得如同打翻的墨汁、甚至比墨汁更粘稠更令人窒息的黑暗所吞噬。鐵皮桌的棱角、厚厚的賬本堆疊的輪廓、那隻曾載著紙船夢的搪瓷缸——如今空蕩而沉默,連同林野的身影,都隱沒在這吞噬一切的墨色裏。唯有那扇蒙著汙垢的玻璃窗,徒勞地、貪婪地捕捉著窗外鐵軌上反射的慘白月光——那月光冷得像千年不化的寒冰,寂得像早已死寂的墳場,帶著一股徹骨的、不屬於人間煙火的寒意,直往人心裏鑽。林野僵在椅子上,如同一尊被黑暗瞬間凝固、再也無法融化的雕像,唯有指尖那根縫衣針閃爍的微弱銀芒,是他還活著的、在這無邊黑暗中幾乎微不足道的唯一證明,像風中殘燭,搖曳著,卻未曾熄滅。
趙叔的話,像淬了毒的冰錐,字字句句都帶著刺骨的寒意,穿透耳膜,不偏不倚地紮進他靈魂最柔軟、最疼痛的角落。那本他剛剛謄寫完畢、還殘留著體溫與汗漬的《五年攢錢計劃》,仿佛也瞬間被釘在了無形的恥辱柱上,供人唾棄。
“千分製考核”、“防洪三腳架”、“一百萬”……這些冰冷的詞語,如同被投入了他沸騰腦海的碎冰,瘋狂翻騰、激烈碰撞,發出金屬刮擦般的刺耳噪音,震得他太陽穴突突地跳,仿佛下一秒就要炸裂開來。
紙上那些他嘔心瀝血、反複推敲計算好的數字——前半年4850,後半年7230,五年累積四十萬——它們曾是他築夢的磚石,是他在這苦澀生活裏,緊緊攥著的、唯一的一顆甜糖。它們是堡壘,是燈塔,是他黑暗隧道盡頭的微光。
可此刻,在趙叔那沙啞低沉、仿佛能碾碎一切信心的敘述裏,在外麵火車那悠長而孤絕,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嗚咽聲中,這些數字徹底崩塌了。它們像是被投入了沸騰的強酸,紙張扭曲、墨跡溶解、字跡碳化,曾經清晰的規劃瞬間化為烏有。最終,它們隻留下一蓬在夜風中飄散的、毫無意義的黑色灰燼,輕輕落在他腳下,像一場可笑的、未及開始的夢的殘骸。
一股徹骨的虛脫感,如同冰冷的毒蛇,順著脊椎骨縫悄無聲息地爬上來,瞬間纏繞並麻痹了他的四肢百骸。這感覺並非憤怒,那太直白,太廉價。它更像是一個溺水者,在翻湧的浪濤中徒勞地撲騰,眼睜睜看著最後一根求生的浮木被無情地卷入黑暗的旋渦。那種絕望,不是嚎叫,不是掙紮,而是一種透到底的認命——原來他耗盡心血在紙上構築的所謂堡壘,不過是建立在流沙之上的海市蜃樓,脆弱得如同夏日將盡的幻夢,一陣最尋常不過的風,就能將其徹底吹散,抹平,不留一絲痕跡。
版本三更富詩意和悲劇色彩):
他死死扣住那根針,仿佛要將其融入血肉。指關節因極致的用力而變形,慘白得像瀕死的蝶翼。針尖無情地刺破指腹,細密的痛楚如無數銀針刺入神經,尖銳地提醒著他的存在。這微渺的痛,竟是他此刻與這殘酷現實之間,唯一存續的、脆弱不堪的連接,像風中殘燭,一觸即滅。
幻象與現實的撕裂:
那一刻,仿佛有一隻無形巨手,驟然掀翻了腳下的現實。眼前那逼仄、黴味與汗漬交織的宿舍,倏忽間碎裂崩塌。他毫無防備地,一頭栽進一個光怪陸離的幻境——自己正穿著那件早已被搓洗得發白、線頭裸露、仿佛一碰就要散架的工服。
五年?十年?還是像趙叔那樣,被時光的砂紙打磨了整整三十年,直至棱角盡失,隻剩下一副被生活反複捶打的軀殼?他清晰地“看見”了那個未來的自己:脊背被沉重的歲月和無窮無盡的勞碌壓得像一張拉到極致、即將斷裂的弓,最終徹底佝僂,再也無法挺直;皮膚,在車間永不停歇的機油浸潤與烈日無情的烘烤下,年複一年地變得粗糙、龜裂,最終呈現出與趙叔那般、如同風幹老樹皮的古銅色澤;那張被皺紋切割得溝壑縱橫的臉上,嵌著一雙同樣渾濁、同樣被生活磨去了所有星光與神采的、空洞麻木的眼珠。
他站在一個巨大到足以吞噬所有視野、喧囂到幾乎要震聾雙耳的廠房中央,又仿佛是站在某條在視野盡頭徹底消失、望不到盡頭、冰冷而孤寂的鐵軌旁。空氣裏,不是呼吸的氧氣,而是震耳欲聾的機器轟鳴,那聲音仿佛要將耳膜寸寸撕裂,令人膽寒;還有那揮之不去、刺鼻得讓人胃裏翻江倒海的金屬粉塵,像無數細小的針,鑽進每一寸裸露的皮膚,紮進肺腑。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又仿佛從未流逝。他隻能機械地重複著同一個動作——擰緊同一顆冰冷的螺絲,直到指節因用力而慘白,像要嵌入鋼鐵;或是用鐵錘敲打同一根永遠也敲不完的鋼軌,直到手臂酸痛欲裂,隻剩下麻木的沉重;又或是枯坐在某個被遺忘的角落,麵前攤開著內容永遠雷同、意義早已消散得無影無蹤的表格,一筆一劃地填寫,如同在執行某種古老的、毫無意義的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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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在這裏,不再是潺潺流水,而是凝固成一種粘稠、滯重、散發著腐朽氣息的膠狀物,從四麵八方湧來,將他牢牢裹住,擠壓得他幾乎無法呼吸,動彈不得,徹底淪為這巨大機器上一個無聲的、 expendabe 的零件。
而那本他曾經視若珍寶的《線路工職業資格證》呢?它像個被遺忘的舊標簽,孤零零地蜷縮在某個積滿歲月塵埃的角落,早已褪去了光澤。連同那個曾經燃燒過、讓他想要“測量世界”的、模糊卻無比清晰的夢,也一同被遺忘、被厚厚的塵埃覆蓋,再無人問津。
這絕非一種麻木的“歲月靜好”,那不過是靈魂深處悄然滋生的毒草,偽裝成安逸。真正的內核,是一種比最深沉的黑暗還要令人戰栗的恐懼——那是一種感覺靈魂正被無情的時光,像砂紙般緩慢打磨、無情風幹,所有鮮活的棱角、獨特的存在感,正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徹底格式化,最終將自己碾碎、碾平,淪為機器零件般空洞而虛無。那是一種從骨髓深處透出的窒息感,冰涼刺骨,仿佛連呼吸都成了奢侈。
而“穩定”,這看似溫情的字眼,實則是一具冰冷的枷鎖:
記憶的碎片裏,又清晰浮現出那張hr臉上堆砌的虛假笑容,如同鬼魅般糾纏不去。當初,那張臉帶著“鐵飯碗”和“年薪十萬+”的蜜糖般誘人許諾,像溫暖的陽光,仿佛真能融化世間所有的不安與漂泊。可此刻,當記憶的濾鏡褪去,再回望那笑容,卻隻覺一股寒氣直竄脊梁!那笑容裏分明藏著冰冷的算計,是攫取掌控欲的毒牙,森然外露,仿佛能輕易刺穿你所有不切實際的幻想。那蜜糖,早已變質,隻剩下令人齒冷的甜腥。
所謂的“穩定”,不過是一條精心編織、步步收緊的冰鎖鏈,勒進脖頸,凍徹骨髓。千分製考核,像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每一分扣減,都是無聲的放血,讓人在恐懼中苟延殘喘;“社交基金”的攤派,是明目張膽的勒索,將同事情誼也染上銅臭;“強製換新”、“會員費”……這些細碎的盤剝,如蟻附骨,日複一日地蠶食著微薄的所得。
這些名目繁多的規則,何嚐不像工廠車間裏那些巨大而冰冷的鋼鐵巨獸?它們轟鳴著,帶著金屬摩擦的刺耳聲響,彼此咬合,永無休止地無情運轉。這龐大的機器,唯一的使命,便是將依附其上的血肉之軀,像榨幹最後一滴汁液的檸檬般,榨幹最後一絲氣力,碾碎每一分屬於自我的、鮮活的生命時光。
再看看趙叔,他那本被眾人嗤之以鼻、視為笑柄的“五年計劃”,不正是他試圖在冰冷的規則縫隙裏,為自己硬生生摳出一點微不足道的尊嚴、尋摸出一條求生之路的徒勞掙紮嗎?那計劃薄得像張隨時會被狂風撕碎的紙,一戳即破,根本無法抵禦這龐大機器碾壓而來的萬鈞之力。
這所謂的“穩定”,哪裏是什麽能讓人安心停靠的避風港灣?它分明是一座密不透風的囚籠,一座日複一日、永無止境、要將人磨得粉碎的磨盤!它要將他這樣的“耗材”,像碾磨塵埃那般,一點點碾碎成齏粉,碾磨成那般“合格”、那般了無聲息的塵埃,直至徹底湮滅於無形。
一股冰冷的恨意,並非指向某個具體的臉孔,而是直指那套龐大、精密、吞噬一切的冰冷機器本身。這股恨意,如同地底深處湧動的、帶著硫磺氣息的熔岩。它冰冷,卻蘊含著足以焚毀一切、吞噬萬物的熾烈;它並非灼熱,卻足以無聲無息地焚毀人心,凍結靈魂。這股力量,開始在他胸膛深處,緩慢而堅定地凝結、升騰,像一顆積攢了無盡黑暗與怒火、即將爆發的星辰,令人不寒而栗。
針尖上的微光與無聲的宣言:
掌心那一點被針尖持續刺出的銳痛,此刻竟成了黑暗裏最清晰的坐標,尖銳地、不容置疑地指引著他向內探尋那片幽深。他緩緩低下頭,攤開手掌,仿佛正小心翼翼地展開一張寫滿禁忌與隱秘的古老地圖,每一道針孔都是指向內心迷宮的標記。
窗外,那點微弱的月光,帶著幾分非人間似的清冷,如同吝嗇的歎息,艱難地滲入室內。它勉強勾勒出針尖上凝聚的一星寒芒——那光芒細小得如同即將熄滅的塵埃,孱弱得仿佛隨時會被黑暗一口吞沒,卻又以一種近乎自虐的固執,在針尖上倔強地閃爍,不肯向沉寂低頭,不肯向虛無繳械。
這微光,竟與他心中那點被趙叔的冷水幾乎澆滅、又被殘酷現實反複捶打、最終淬煉出冰冷硬度的執念,產生了某種奇異的共鳴。仿佛是黑暗中唯一的應答,是死寂裏的一聲輕顫。那微光在閃爍,他心中的執念也在燃燒,一呼一吸間,都在進行著一場無聲的宣告,宣告著一種不肯屈服、不願沉寂的存在。
他終於移開了視線,不再凝視桌上那本被黑暗無情吞噬的五年計劃。那曾經承載著他所有憧憬與夢想的紙張,如今不過是一疊被遺忘的廢紙,連一絲墨痕的輪廓都模糊不清,仿佛被時間這無情的蛀蟲,連帶著曾經的熱情與幻想,一並蛀蝕幹淨,隻剩下空洞的殘骸。而掌心的微光,依然倔強地亮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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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緩緩滑向床腳,那裏,蜷縮著一雙勞保鞋,像兩個被世界遺忘的棄兒。連日的雨水早已將它們掏空,泡得徹底鬆垮,鞋幫軟塌塌地耷拉著,如同泄了氣的風帆,再無力承載任何重量。而鞋底與鞋麵,更是瀕臨決裂,邊緣參差裂開,宛如兩片被粗暴撕扯的傷口,正緩慢地、令人心驚地潰爛著。那濃重而黏膩的潮濕黴味,如同實質般彌散開來,鑽入鼻息,幾乎要順著毛孔,一絲絲滲入骨髓深處。
它們,不就是他此刻境遇最赤裸裸的寫照嗎?破敗不堪,狼狽至極,仿佛連最後一絲支撐的力氣都已耗盡,隨時會徹底散架,墜入那無邊無際、令人窒息的虛無之中。
然而,他終究還是動了。黑暗如同一隻沉默的巨獸,將他整個吞沒。點燃蠟燭?別開玩笑了,那玩意兒早就不知在哪個陰暗潮濕的角落,耗盡了它最後一絲微弱的“生命”,或許,從開始就隻是他的一廂情願,根本不曾擁有過。
他索性閉上了眼,不再與這無邊的黑暗較勁。任憑那濃稠得化不開的黑暗,如冰冷的海水般,從四麵八方湧來,將他徹底淹沒。在絕對的寂靜裏,他屏住呼吸,不再依賴那早已失靈的眼睛,而是將所有的感官,都交給了記憶,交給了那雙早已在無數個相似的夜晚,磨礪得無比熟悉的觸感。他開始摸索,在一片死寂與黑暗中,像一尾沉默的魚,艱難地遊弋。
粗糙的指腹,帶著一種近乎焦灼的探尋,像一隻不安分的甲蟲,在冰冷而堅硬的水泥地上,一點一點地緩緩爬行。空氣仿佛凝固,隻有他指尖傳來的、細微而清晰的摩擦聲。終於,那堅硬的、熟悉的輪廓觸到了指尖——是那隻鞋,硬邦邦的邊緣,帶著久置的塵土氣息。他猛地一拽,用了比預期更大的力氣,那鞋才不情不願地、帶著沉悶的摩擦聲,被拖到了他的身前。
與此同時,另一隻手早已如同老僧入定般,緊緊攥著那枚細長的縫衣針。針尾上,纏繞著一段同樣“順”來的黑色棉線——線是勞保線團裏扯下來的,粗糲、結實,帶著一股子工廠底層特有的耐磨勁兒,仿佛也浸透了他這些日子以來,在生活縫隙裏掙紮、摸爬滾打的不易與倔強。線在他掌心勒出淺淺的紅痕,卻穩穩的,像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微不足道的希望。
黑暗中,隻有極其細微的聲音:棉線被牙齒咬斷的“嘣”聲;針尖艱難穿透厚實、濕韌帆布時發出的沉悶“噗”聲;線繩快速摩擦過布料的“嘶嘶”聲。動作笨拙卻帶著一種近乎凶狠的專注。針尖無數次紮破手指,帶來尖銳的刺痛和溫熱的液體滲出,他毫不在意,隻是用舌頭舔掉那點鹹腥,繼續用力拉扯。每一次穿透,每一次拉扯,都像一次沉默的搏鬥,對象是這雙破鞋,是這沉重的黑暗,是那套龐大機器施加於身的無形壓力。
針線,在鞋幫與鞋底那道猙獰的裂口間,像一隻迷失的甲蟲,艱難地、笨拙地鑽行、咬合。他縫得是何等用力,幾乎要將針孔周圍的皮革都戳穿!針腳歪歪扭扭,粗大得不成樣子,像一條條醜陋不堪的黑色蜈蚣,爬滿了那道仿佛在無聲哭泣的潰爛傷口。
這哪裏是修補?這分明是一種粗暴的、近乎宣戰般的縫合,是對那“徹底報廢”的命運最頑強的、最徒勞的抵抗。每一針下去,都帶著一股刺骨的狠勁,仿佛要將積壓在胸腔裏所有的憋悶、屈辱和不甘,一股腦兒地、狠狠地釘進這雙陪他走過無數泥濘的破鞋裏,釘進那道裂痕深處。
最後一針,帶著近乎決絕的力道,狠狠刺穿了厚實的鞋底。針尖拔出的瞬間,他猛地用牙齒咬住了線頭,腮幫子瞬間鼓起,肌肉緊繃,仿佛要將胸腔裏最後一點氣力都凝聚其中。然後,他猛地一扯!那線繩發出一聲短促而刺耳的呻吟,死死地勒進了皮革的紋路裏。他打了個死結,動作快而狠,像是要將某個藏在心底的秘密,或是某種無法言說的決裂,徹底封死、釘牢,不讓它再有一絲逃離的縫隙。最後,線頭在他齒間被粗暴地、帶著清脆的“哢嚓”一聲咬斷,像咬碎了一枚頑固的殼。
他拿起鞋,在昏暗的光線下,用指腹用力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那道剛剛縫合的、凸起的疤痕。粗糙的線腳摩擦著指腹,帶來一種奇異的、帶著細微痛感的實在感,仿佛這疼痛能替他分擔些什麽,讓他覺得,至少,還有些東西是牢牢攥在自己手裏的。
他小心翼翼地將鞋尖探下,如同卸下一副沉重的盔甲。身體隨之向後,緩緩陷進那把椅背裏,冰冷的觸感瞬間透過薄薄的衣衫,刺得脊梁骨一陣戰栗,仿佛連骨頭都被那堅硬的棱角硌得生疼。
宿舍依舊沉溺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裏,濃稠得像化不開的墨。窗外,遠處的火車汽笛再次劃破這死寂,由遠及近,帶著金屬般的銳利,呼嘯而來,又在瞬間猛地遠去,消失在夜的盡頭,徒留下比先前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然而,有什麽東西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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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到胸膛深處那團凝固已久的冰冷鐵水,並未如常般沉寂。它竟在緩緩地、一點一點地融化,開始以一種令人心驚的緩慢節奏流淌、升溫,像冰河下悄然湧動的暗流。
那根細小的縫衣針,正靜靜躺回他的掌心。針尖上或許還凝著他指尖滲出的、早已幹涸的血跡,像一枚微小的勳章。在這絕對的黑暗中,它本身已徹底隱去光澤,不再反射任何微光。但它卻仿佛在他意識最幽深、最隱秘的角落裏,點燃了一簇微小的、冰冷的、卻異常執拗的火焰。那火焰並不熾熱,帶著寒意,卻偏偏無法被這濃得化不開的黑暗所吞噬,反而愈顯清晰。
它早已不是那根卑微地縫補破舊布鞋的尋常線錐了。舊日裏那些縫縫補補的瑣碎與無奈,如同褪色的舊衣,早已被剝離,被遺忘在時光的塵埃裏。
此刻,它是一枚尖利的楔子,帶著冰冷的決絕,猝不及防地刺入這令人窒息現實的堅硬罅隙,攪動起沉悶空氣中潛藏的暗流,仿佛要撕裂這死寂。
它更像是一柄沉睡的匕首,在時光幽暗的角落裏默默積聚著毀滅與重生的力量,等待著某天被命運的磨刀石喚醒,綻放出淬毒般、足以斬斷一切枷鎖的鋒芒。
它是一個擲地無聲卻力透骨髓的宣言:縱使前路被無邊黑夜吞噬,縱使腳下踏著的唯有將傾未傾、搖搖欲墜的破鞋,也要攥緊這世間最卑微、卻也是最鋒利的武器,狠狠刺向那壓迫而來的一切,然後,一步一個腳印,踏碎荊棘,走下去!
林野在沉沉的黑暗中睜著眼,目光如淬火的鐵釘,死死釘住那扇透出微光的窗。冰冷的月光如液態水銀般潑灑其上,映照出一片清冷而疏離的銀白,而窗玻璃上,他的影子卻模糊得如同浸水的墨跡,被黑暗吞噬、拉扯。唯有掌心之中,那點幾乎不可見的銳利感,卻異常清晰,仿佛擁有自己的意誌,正無聲地、堅定地,以不容置疑的力度,指向遠方那片尚未被黑暗徹底浸染、仍在頑強閃爍的微光。那微光,是他唯一的坐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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