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數據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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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五點,手機在鐵架床上瘋狂嗡鳴,那震動帶著一種垂死掙紮的絕望,直直鑽入林野的骨頭縫裏。他猛地睜開眼,瞳孔在昏暗中急劇收縮,心髒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屏幕上,代跑軟件的圖標猙獰地跳動著,彈出一個刺目的紅框——“賬號異常軌跡數據,接單權限已凍結”。
    “違規操作”四個黑體字,像四顆燒紅的鐵釘,狠狠楔進他的視網膜。淩晨三點,他用凍得發僵的手指在草稿紙上劃拉出的那個數字——“”,它代表下個月母親手術費的最後缺口,代表他這一個月來在寒夜裏像幽靈般穿梭、用腳步丈量出的全部希望。此刻,這數字在眼前碎裂、坍塌,化為屏幕上這片刺目的猩紅,灼得他眼睛生疼。
    鐵架床在他猛然坐起的動作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牆角一隻肥碩的蟑螂被驚動,慌亂地鑽進黑暗的縫隙。林野死死盯著手機屏幕,冰冷的汗水沿著鬢角滑下,滴在泛黃起皺的枕巾上。窗外,城市還在沉睡,隻有遠處高架橋上隱約傳來重型卡車碾過路麵的沉悶聲響,碾過他空蕩蕩的胸腔。
    工區晨會,空氣沉重得如同凝固的水泥。陳大奎,這個矮壯的男人,工區的主宰者,他那幾乎從不離手的保溫杯被狠狠砸在會議桌上。“砰!”一聲悶響,震得頭頂的投影儀架子嗡嗡作響,幾縷灰塵簌簌飄落。
    “有些同誌!”陳大奎的聲音像鈍刀刮過砂紙,冰冷的目光掃過全場,最終如同探照燈般釘在林野臉上,“心思不放在正道上!上班時間搞副業,弄虛作假,偽造巡檢數據!這是給整個工區抹黑!給咱們鐵路人的臉上抹屎!”
    鼠標一點,慘白的光束打在大屏幕上。一條扭曲的藍色曲線跳了出來,如同一條冰冷的毒蛇,盤踞在所有人的視野裏。那是昨晚林野代跑的軌跡,此刻被係統冷酷地標記為“異常”,旁邊還附著幾個紅色的、充滿審判意味的標簽:“步態模式衝突”、“速度突變”、“非典型巡檢行為”。
    林野的喉嚨幹得像被砂紙磨過,每一次吞咽都帶著血腥的刺痛。他死死盯著那條曲線,每一個轉折點都清晰無比——那是他為了模仿一個真實巡檢員的猶豫和駐足,特意在幾個關鍵點人為製造出的“鋸齒波”,模擬“蹲點校準”。他算準了老係統的遲鈍,卻萬萬沒算到,工區上周悄無聲息升級的“智能監測係統”,那雙隱藏在數據背後的眼睛,連腳步的輕重緩急都能分毫不差地識別、定罪。
    “林野!”陳大奎的聲音像冰錐,精準地刺向他,“站起來!給大家夥兒解釋解釋,這條蛇一樣扭來扭去的線,是個什麽東西?啊?別告訴我你昨晚上在鐵軌上跳舞了!”
    林野的脊背僵硬,工裝粗糙的布料摩擦著皮膚。他緩緩站起,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就在他準備開口的瞬間,左邊褲袋裏傳來一陣急促的、極輕微的震動。一下,兩下,三下。是老周!那個在道尺上刻下歲月痕跡的老巡檢員。林野的手指隔著布料觸碰到手機冰涼的輪廓,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定了定神,目光迎上陳大奎那雙深潭般的眼睛。
    “報告工長,”聲音出乎意料地平穩,甚至帶著一絲疲憊,“昨晚趙叔膝蓋舊傷犯了,疼得厲害,實在走不了夜班巡檢。我臨時幫他頂了一趟,g137和g138區段,走的是他的工號。”
    “頂班?”陳大奎嘴角咧開一個誇張的弧度,皮笑肉不笑,“頂班頂得這麽出神入化?係統顯示你昨晚21點15分在g137區段k37+500處‘兢兢業業’地校準設備,可22點整,你的‘分身術’又出現在g138區段k42+300處‘一絲不苟’地測量沉降!林野,你什麽時候學會影分身了?還是你腳下裝了風火輪?嗯?”
    會議室裏瞬間響起一片壓抑的“嗡嗡”聲,如同無數蒼蠅在飛舞。一道道目光,或好奇,或同情,更多的則是事不關己的冷漠,聚焦在林野身上。
    林野沒有理會那些目光。他伸手,從同樣洗得發白的工裝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個巴掌大的、邊角磨損嚴重的黑色巡檢記錄簿。塑料封皮上沾著油汙和汗漬。他翻開,動作有些遲緩,帶著一種刻意的鄭重。指尖劃過粗糙的紙頁,停留在昨晚的記錄上,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竊竊私語:
    “g137區段,21點15分,k37+500處,鋼軌內側磨耗測量值,2.1毫米。”
    “g138區段,22點整,k42+300處,路基沉降監測點讀數,0.08毫米。”
    他抬起頭,目光平靜地看向陳大奎,甚至微微歪了歪頭,帶著一絲近乎挑釁的詢問:“工長,需要我現在去工具房,把兩台軌檢儀和一台全站儀都搬過來,現場給您演示一下,怎麽‘同時’操作它們嗎?或許您覺得,”他頓了頓,聲音陡然冷了幾分,“一個人,在係統裏,可以同時‘存在’於兩個相隔幾公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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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會議室裏瞬間安靜下來。連陳大奎都像是被噎了一下,臉上的橫肉抽動了兩下,那雙深潭般的眼睛死死盯著林野手中的記錄簿,又掃過他那雙骨節分明、布滿細小劃痕的手,似乎在衡量那雙手是否真的能完成這種“不可能的任務”。空氣凝固了,隻剩下投影儀風扇單調的嗡鳴。
    午休的鈴聲像解脫的咒語,驅散了會議室的沉重。林野端著冰冷的鋁製飯盒,裏麵是早已凝結油花的白菜燉粉條,食不知味。他靠在自己那張吱呀作響的辦公桌前,剛扒拉了兩口,手機屏幕無聲地亮起。
    一條來自工區財務係統的推送通知,簡潔,冰冷,帶著判決書的意味:
    【工資變動通知:考核扣款 2000元。事由:巡檢數據造假嫌疑依據:《千分製考核細則》第37條)】
    兩千塊!
    飯盒“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油汙和粉條濺髒了褲腳和水泥地麵。林野顧不得這些,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鬆開,血液衝上頭頂,嗡嗡作響。兩千塊!那是他多少個深夜在寒風裏奔跑換來的?是母親藥瓶裏又少了多少顆藥?是手術費那個觸目驚心的窟窿邊沿,又被狠狠鑿掉了一大塊!
    他猛地轉身,像一頭被激怒的困獸,衝出辦公室,穿過彌漫著飯菜和汗味混合氣息的走廊,撞開勞人科那扇虛掩的、油漆剝落的木門。
    門內,陳大奎那矮壯的身影正背對著門口,俯身在勞人科幹事的辦公桌上。他手裏捏著一支筆,正龍飛鳳舞地在張明的月度考核表上寫著什麽。林野視力極好,清晰地看到那筆尖落下的是四個字——“全勤優秀”。
    一股冰冷的火焰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張明!上周這個公子哥明明請了三天假,朋友圈裏曬滿了三亞的陽光、沙灘和比基尼!現在,“全勤優秀”?
    “陳工長!”林野的聲音因為憤怒而微微發顫,他指著自己手機屏幕上那條刺眼的扣款通知,“兩千塊!憑什麽?就憑係統一個‘嫌疑’?《千分製考核細則》第37條寫得清清楚楚,那是針對‘確認造假’的處罰!我的數據隻是‘嫌疑’!我要核對原始記錄!我要看昨晚我代跑時段,g137和g138區段所有的原始傳感器數據!”
    坐在辦公桌後麵的勞人科幹事,一個戴著黑框眼鏡、臉色常年蒼白的年輕人,被林野的突然闖入和質問嚇了一跳。他下意識地推了推滑落的眼鏡,鏡片後的眼神閃爍不定,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慌。他看了一眼陳大奎的背影,後者已經慢悠悠地轉過身,臉上沒有任何意外,隻有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戲謔。
    “核對?”幹事的聲音有些發幹,他拉開自己辦公桌最下麵的抽屜,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抽屜裏,赫然躺著五六塊嶄新的智能手表,塑料包裝都還沒拆開,像一堆等待被啟用的電子囚徒。“林野,你太天真了。你覺得,”他壓低了聲音,身體微微前傾,目光越過林野的肩膀,似乎確認門外無人,“係統會留下讓你翻盤的漏洞嗎?”
    他的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成了耳語:“張明昨晚也‘頂班’了,你猜怎麽著?數據完美無缺,嚴絲合縫,連個毛刺都沒有。係統?規則?嗬……”他發出一聲短促的、充滿嘲弄的冷笑,“你該明白,有些遊戲,不是靠你跑得快、數據真,就能贏的。贏家,早就定好了。”
    幹事的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陳大奎,後者正慢條斯理地擰開保溫杯的蓋子,吹了吹熱氣,仿佛眼前這場衝突與他毫無關係。
    林野僵在原地,拳頭在身側握緊,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楚。那痛楚卻遠不及心口那片冰冷的麻木。他看著抽屜裏那些嶄新的手表,看著陳大奎悠然自得的側臉,看著幹事鏡片後那閃爍的、帶著憐憫又夾雜著優越感的目光。張明昨晚在酒吧縱情聲色的畫麵和那“完美無缺”的巡檢數據在他腦海裏瘋狂撕扯。贏家早就定好了……這句話像淬了毒的針,反複紮刺著他的神經。
    深夜的宿舍樓頂,像一個被世界遺忘的角落。寒風卷著鐵鏽和煤灰的味道,刀子般刮過林野裸露的脖頸。他背靠著冰冷的水泥護欄,指間夾著半截劣質香煙,煙頭在濃稠的黑暗裏明明滅滅,如同他胸腔裏那顆掙紮跳動的心。
    腳下,是那塊剛剛被他拆解的智能手表。塑料後蓋被撬開,複雜的電路板暴露在渾濁的城市夜光下。一顆米粒大小的芯片,靜靜地躺在中央,此刻正閃爍著微弱卻固執的紅色光芒,像一隻永不疲倦的、充滿惡意的眼睛,死死盯著他。
    “數據水印……”林野喃喃自語,聲音被風吹得破碎不堪。他終於明白了。工區新換的這批設備,每一塊手表的核心,都被植入了一道無形的枷鎖——獨一無二的數字簽名,如同嵌入骨頭的追蹤器。它記錄的不僅僅是位置和時間,更是每一步的輕重緩急,每一次停留的意圖,甚至心跳的節奏是否與“標準巡檢”相符。他那些自以為聰明的“鋸齒波”偽裝,在這雙電子眼的凝視下,成了拙劣可笑的小醜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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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張明那塊手表……它接收到的信號,恐怕早已被某個後台的“特權程序”溫柔地過濾、修正、抹平。誤差?不存在。異常?自動屏蔽。他的軌跡,生來就是完美的直線。
    腳步聲在身後響起,帶著老年人特有的滯重。趙叔佝僂著背,手裏提著一個看不清標簽的塑料酒瓶,走到林野旁邊,同樣倚在冰冷的護欄上。他沒說話,隻是擰開瓶蓋,一股濃烈刺鼻的劣質酒精氣味瞬間彌漫開來,蓋過了鐵鏽和煤灰的味道。
    “喝一口?”趙叔把瓶子遞過來,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打磨鐵器。
    林野沒接,隻是死死盯著遠處宿舍樓裏一盞還亮著的燈。那是張明的房間,燈火通明,隱約還能聽見裏麵傳出的、被窗戶過濾後依然顯得喧囂的音樂節奏。那燈光刺得他眼睛生疼。
    “當年,”趙叔自己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體讓他皺緊了眉頭,發出長長的“嘶”聲,“我徒弟,跟你差不多大,也是被逼得沒法子……搞代跑,貼補點家用。後來呢?”他頓了頓,渾濁的眼睛在黑暗中望著虛空,“被安了個‘破壞安全生產’的罪名,檔案裏記了黑賬,直接開除了。連個申訴的門兒都沒有。小林啊……”他側過頭,布滿皺紋的臉在夜色裏顯得格外蒼老,“聽叔一句勸,收手吧。咱們這些人,骨頭再硬,也拗不過他們手裏的印把子和那台吃人的機器。認栽,低頭,活著比什麽都強。”
    他把酒瓶又往林野麵前送了送。
    這一次,林野接了過來。冰冷的塑料瓶身觸手生寒。他仰起頭,沒有猶豫,辛辣的液體如同滾燙的岩漿,粗暴地衝過喉嚨,灼燒著食道,一路燒進空蕩蕩的胃裏。劇烈的咳嗽讓他彎下了腰,眼淚不受控製地湧了出來。
    趙叔拍了拍他劇烈起伏的背脊,歎了口氣。
    就在這灼燒般的痛苦和絕望的窒息感中,林野的目光依舊死死釘在張明那扇亮燈的窗戶上。那燈光,那隱約的音樂,仿佛在無聲地嘲笑著他的狼狽。一個瘋狂的念頭,如同黑暗裏滋生的毒藤,猛地纏繞住他的心髒。
    他抹了一把嗆咳出來的眼淚,嘴角卻扯出一個極其怪異的、近乎猙獰的笑容,聲音因為酒精和憤怒而嘶啞變形:“趙叔……您說……”他喘著粗氣,指著張明的窗戶,“要是我……把張明那小子真實的巡檢數據……他那些花天酒地、根本沒上工的鐵證……捅到集團紀委去……會怎麽樣?”
    “哐當!”趙叔手裏的酒瓶差點脫手砸在地上。他猛地轉過身,枯瘦卻異常有力的手像鐵鉗一樣死死抓住林野的手腕,力道之大,幾乎要捏碎他的骨頭。老人渾濁的眼睛裏爆發出前所未有的驚恐,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雷霆般的震怒:
    “你瘋了?!找死啊!他老子剛升了集團副局長!你手裏那點東西?連人家指甲縫裏摳出來的泥都比不上!你想動他?人家動動小指頭,就能把你碾成渣,連帶著你那個躺在醫院等錢救命的老娘,一起碾得骨頭都不剩!蠢貨!給老子醒醒!”
    趙叔的唾沫星子噴在林野臉上,帶著濃烈的酒氣和絕望的寒意。那鐵鉗般的手和眼中深不見底的恐懼,像一盆冰水混合物,瞬間澆滅了林野心中剛剛燃起的、帶著毀滅快感的瘋狂火苗。冰冷的窒息感重新攫住了他。
    就在這時,他褲兜裏的手機不合時宜地震動起來。不是電話,是消息提示。在趙叔驚怒交加的逼視下,林野有些僵硬地掏出手機。屏幕亮起,是那個已經被凍結的代跑軟件圖標,此刻卻詭異地跳出一條新消息提醒。
    發信人:“道尺老周”。
    內容極其簡短,卻帶著一種近乎魔力的誘惑:
    【加急訂單:用戶“道尺老周”請求服務,目標區域:工區南段廢棄信號房。傭金:三倍。時限:立即。】
    後麵跟著一個閃爍的“接受”按鈕。
    林野的手指懸在冰涼的屏幕上,猶豫著。三倍傭金……這數字像強心針,狠狠刺入他因絕望而麻木的心髒。趙叔的警告還在耳邊轟鳴,但母親病床上那張蒼白的臉,醫院催繳單上那個天文數字,瞬間壓過了所有的恐懼。
    他鬼使神差地點開了聊天框。沒有多餘的廢話,隻有一張被壓縮過卻依然清晰的照片,瞬間跳了出來。
    照片的背景是某個光線昏暗、音樂狂躁的酒吧角落,彩燈旋轉,人影晃動。照片的主角,赫然是張明!他穿著花哨的緊身t恤,頭發抓得張揚,一手高舉著酒杯,臉上是縱情享樂的迷醉笑容,正和幾個衣著暴露的男女擠在一起。拍攝時間很精準地顯示在照片右下角:昨晚2347。
    而照片下方,並排貼著一張手機截圖。那是工區內部巡檢數據係統的界麵截圖。清晰的用戶信息:張明。時間:昨晚2330至次日0130。地點標記:g139區段隧道內部。狀態:完成巡檢,數據正常提交。
    酒吧的狂歡,與係統裏冰冷的“隧道巡檢”記錄,在同一個時間段,形成了一幅荒誕到極致、卻又無比真實的諷刺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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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野的呼吸驟然停止。血液仿佛瞬間衝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他猛地抬頭,看向張明那扇依舊亮著燈、隱約傳來音樂的窗戶。一個名字,一個他幾乎遺忘在角落的名字,帶著巨大的衝擊力撞進他的腦海——老周!那個用道尺做id、在代跑圈子裏以路子野、消息靈通著稱的神秘用戶!他怎麽會拍到這張照片?他為什麽要發給自己?
    趙叔也看到了手機屏幕上的內容,他抓著林野手腕的手瞬間鬆開了,踉蹌著後退了一步,布滿皺紋的臉上血色盡褪,隻剩下死灰般的驚駭。他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是用那雙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林野,裏麵充滿了難以置信和更深的恐懼。
    “老周……”林野喃喃念出這個名字,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幾乎要將手機屏幕捏碎。三倍傭金?不,這不再是錢的問題了。這張照片,像一把淬毒的鑰匙,猛地插進了那扇名為“特權”的、看似堅不可摧的鐵門上,轉動了鎖芯,發出令人心悸的“哢噠”聲。
    黑暗,不再是純粹的絕望。它開始湧動,滋生出一絲名為“機會”的、危險的微光。
    淩晨三點。工區徹底沉入死寂,連野貓都縮在角落不再叫喚。隻有遠處鐵軌上偶爾傳來的、沉悶的列車駛過聲,如同大地的心跳。
    工具房位於工區最偏僻的角落,緊挨著廢棄的煤場。鐵門上的掛鎖鏽跡斑斑,在清冷的月光下泛著幽暗的光。林野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貼著牆根移動。他的動作異常敏捷,卻又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僵硬。寒風鑽進他單薄的工裝,帶走僅存的熱量,他卻感覺不到冷,全身的血液都湧向大腦,發出危險的嗡鳴。
    備用鑰匙——一枚他很久以前無意中在工具房角落撿到、一直藏在工具箱夾層裏的舊鑰匙——此刻冰冷地躺在他手心,沾滿了汗。他深吸一口氣,屏住呼吸,將鑰匙插入鎖孔。輕微的“哢噠”聲在死寂中顯得格外刺耳。鎖開了。
    鐵門被無聲地推開一條縫隙,濃重的機油、鐵鏽和灰塵混合的氣味撲麵而來。林野側身閃入,反手輕輕掩上門。黑暗中,隻有月光從高處一扇積滿汙垢的小窗透進來,勉強勾勒出室內雜亂的輪廓:堆疊的鋼軌零件、廢棄的信號燈、纏繞的電纜……還有靠牆那一排刷著綠漆、標著編號的智能設備櫃。
    他目標明確,徑直走向標著“張明001”的那個櫃子。櫃門同樣上了鎖,但隻是最簡單的彈子鎖。他從工具腰帶裏摸出一根細長的、頂端帶彎鉤的鋼條——這也是他“工具箱”裏的珍藏。屏息,凝神,鋼條探入鎖孔,指尖感受著細微的阻力變化。黑暗中,時間仿佛被拉長。幾秒鍾後,又是極其輕微的一聲“哢”,鎖舌彈開。
    櫃門無聲地滑開。裏麵,一塊銀灰色的智能手表靜靜地躺在充電座上,屏幕是熄滅的黑暗,如同沉睡的毒蛇。林野的心跳如擂鼓。他伸出手,指尖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輕輕取下手表。冰冷的金屬外殼觸感像毒蛇的鱗片。
    他迅速從懷裏掏出一個巴掌大小的、廉價的便攜式筆記本電腦和一根數據線。找到設備櫃後麵牆壁上一個隱蔽的電源插座,插上筆記本電源。開機,幽藍的光映亮了他緊繃的下頜線和額角的冷汗。他熟練地連接手表,手指在鍵盤上翻飛,敲入一串串命令。屏幕上,黑色的命令提示符窗口快速滾動著白色的字符流,如同打開了地獄的入口。
    進度條在緩慢爬升。林野的呼吸幾乎停滯,耳朵豎起來,捕捉著門外任何一絲風吹草動。月光透過小窗,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陰影,如同鬼魅。
    終於,“嘀”的一聲輕響,屏幕上彈出一個文件夾圖標。裏麵是密密麻麻的數據文件。林野毫不猶豫地選中了最近三個月的數據包,點擊導出。進度條再次出現,緩慢卻堅定地移動著。
    屏幕上,代表張明昨晚軌跡的藍色曲線被加載出來。在淩晨兩點至五點這個關鍵的時間段,那本應充滿“巡檢”細節的曲線,變成了一條僵硬、筆直、毫無生命力的直線!起點是市中心那家著名的酒吧坐標,終點則精準地落在工區大門的位置。直線旁邊,係統自動標注著:勻速移動,耗時約40分鍾。
    而就在這40分鍾的“勻速移動”期間,工區的係統裏,卻清晰地記錄著張明提交了完整的“g139區段隧道巡檢”數據!一個荒謬絕倫、卻又被“完美”數據粉飾得天衣無縫的謊言!
    林野的嘴角不受控製地向上扯動,露出一個混合著狂喜、憤怒和冰冷的笑容。成了!這鐵一般的證據!
    他迅速拔下數據線,將筆記本電腦塞回懷裏,手伸向口袋裏的u盤。就在他轉身準備離開的瞬間——
    “啪嗒!”
    一聲脆響!他撞翻了一旁靠在牆上的道尺。沉重的鋁合金尺身砸在水泥地麵上,發出刺耳的回響,在死寂的工具房裏如同驚雷炸開!
    林野全身的血液瞬間衝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他猛地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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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道刺目的白光,如同利劍般,從工具房門口直射進來,精準地打在他的臉上,瞬間剝奪了他的視覺!白光後麵,一個模糊的人影堵在門口,帶著濃烈的威士忌酒氣。
    “林野?”張明的聲音響起,帶著宿醉的沙啞和一種居高臨下的戲謔,“大半夜的,不睡覺,跑工具房來……找靈感?”
    強光刺得林野睜不開眼,他下意識地用手臂擋住臉,心髒狂跳,幾乎要衝破胸膛。完了!
    張明晃了晃腦袋,似乎想驅散酒意,往前逼近了兩步,那股混雜著高級香水味的威士忌酒氣更加濃烈地撲麵而來。他晃了晃手裏捏著的手機,屏幕亮著,顯示著通話結束的界麵,臉上掛著貓捉老鼠般的殘忍笑容:
    “嘖嘖,真巧啊。我剛給陳工長打了個電話,報告說……嗯,有人深更半夜潛入工具房,偷竊工區重要設備。你說,這算不算人贓並獲?”
    冰冷的絕望瞬間攫住了林野的四肢百骸。他握緊了口袋裏那個小小的u盤,堅硬的棱角硌著他的掌心,那是他僅存的籌碼,也是最後的希望。走廊盡頭,沉重的腳步聲已經清晰可聞,正快速向工具房逼近!是陳大奎!一定是!
    時間!沒有時間了!
    林野的腦子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瘋狂運轉。趙叔驚恐的臉,老周那張照片,張明係統裏那條筆直的“勻速線”,還有……還有他破解後台時,無意中掃過的那段極其古怪的代碼注釋——像一道閃電劈開黑暗!
    他猛地放下擋光的手臂,盡管眼睛被強光刺得淚水直流,他依舊死死盯住強光後麵張明模糊的臉,用一種近乎嘶吼的、帶著破釜沉舟般瘋狂的語氣喊道:
    “張明!你知道為什麽你的數據永遠完美得像教科書嗎?你知道為什麽係統永遠抓不到你的把柄嗎?!”
    張明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爆發震了一下,臉上的戲謔凝固了。
    林野舉起手中那塊剛從櫃子裏取出的、屬於張明的智能手表,屏幕在強光照射下反射著刺目的光,像一麵高舉的、嘲諷的旗幟:
    “因為你爸!因為你爸把係統核心的‘異常值篩選算法’改了!給你開了後門,設了‘領導豁免模式’!隻要工號尾號是‘001’,所有誤差!所有異常!所有不符合邏輯的時間地點跳躍!統統自動修正!統統抹平!你的數據,生來就是‘完美’的!你的特權,是刻在代碼裏的!”
    張明的臉色,在強光手電的照射下,瞬間變得慘白!那是一種秘密被當眾剝開、赤裸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巨大驚恐和羞怒!他嘴唇哆嗦著:“你……你怎麽會知道這個?!誰告訴你的?!”
    “我怎麽知道?”林野發出一聲短促、尖銳的冷笑,如同夜梟的啼鳴,他指著自己的腦袋,臉上露出一種近乎癲狂的、孤注一擲的表情,“因為我黑進去了!我不僅看到了你的‘豁免模式’,我還把你的‘完美’數據,還有那段見不得光的後台代碼,打包上傳到了集團總部的雲端備份盤!你說,等明天一上班,紀委那些人打開電腦,看到這些精彩絕倫的東西,他們會怎麽想?嗯?張公子?!”
    林野的聲音在狹小的工具房裏回蕩,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紮進張明的耳朵裏。那“集團雲端備份盤”幾個字,更是如同最後的審判錘音,砸得張明臉上最後一絲血色也徹底褪盡,隻剩下死人般的慘白和難以置信的驚恐。他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強光手電的光柱也隨著他手臂的顫抖而晃動起來。
    走廊盡頭那沉重的腳步聲已經近在咫尺,每一步都像踩在林野緊繃的神經上。時間!他必須徹底打垮張明!
    “你以為靠你爸的位子,靠陳大奎給你擦屁股,就能一手遮天?”林野的聲音因為極度的緊張和亢奮而尖利刺耳,他向前踏了一步,咄咄逼人,“數據!現在就是鐵證!你那些在酒吧裏蹦出來的‘巡檢記錄’,你那些‘領導豁免’的特權代碼!都在雲盤裏!明天,它們會像炸彈一樣炸開!把你,把你爸,把你們精心編織的這張破網,統統炸上天!”
    “炸上天?”張明臉上的驚恐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度扭曲的、混合著暴怒和瘋狂的笑容,那笑容在強光下顯得格外猙獰。他猛地向前一步,幾乎要貼上林野的臉,濃烈的酒氣和唾沫星子一起噴在林野臉上:
    “姓林的!你以為你拿到點破數據就能當救世主了?就能扳倒我了?你他媽太天真了!上個月g137區段,k37+500後麵那片老家屬區,沉降數據超標警報響了多少次?!你以為那些警報最後都去哪了?你以為那些‘安全無虞’的報告是怎麽來的?!”
    他幾乎是吼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帶著毀滅性的力量:
    “段長他小舅子看上了那塊地!要搞房地產!‘安全無虞’是那塊地能賣出去、能批下手續的命根子!是我們段長升官發財的墊腳石!你以為你手裏的數據是炸彈?我告訴你,那玩意兒連個屁都不算!你捅出去?好啊!第一個死的就是你!段長小舅子弄死你這種小螞蟻,比踩死隻臭蟲還容易!接著就是陳大奎,然後是我爸!最後呢?最後那塊地照樣開發,房子照樣蓋!段長照樣升官!你呢?還有你那個等錢救命的老娘呢?骨頭渣子都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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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明的吼聲如同驚雷,在狹小的工具房裏炸響,每一個字都裹挾著赤裸裸的權勢和血腥的潛規則,狠狠砸在林野的心口。那股冰冷粘稠的絕望感,比剛才被手電筒照到時更甚百倍!原來他以為的“鐵證”,在真正的權力網麵前,脆弱得不堪一擊!甚至連做籌碼的資格都沒有!
    就在這時,陳大奎矮壯的身影如同一堵牆,徹底堵死了工具房的門口。他臉色鐵青,小眼睛裏燃燒著暴怒的火焰,手裏緊握著一根沉重的橡膠警棍,目光如同冰冷的毒蛇,先掃過臉色慘白、渾身酒氣的張明,最後死死釘在僵立當場的林野身上。
    “好!很好!”陳大奎的聲音像是從冰窟窿裏撈出來,帶著刺骨的寒意,“偷設備?還他媽的敢威脅人?林野,你本事是真不小啊!”
    警棍的橡膠頭,帶著風聲,重重地戳在林野的胸口,力道之大,讓他踉蹌著倒退一步,後背狠狠撞在冰冷的設備櫃上,發出一聲悶響。劇痛和窒息感瞬間攫住了他。
    晨光慘白,像一層薄薄的錫紙,無力地貼在勞人科辦公室肮髒的玻璃窗上。室內彌漫著一股陳腐的紙張、劣質茶葉和汗液混合的沉悶氣味。林野坐在一張吱呀作響的木椅上,對麵的陳大奎陷在寬大的舊皮沙發裏,肥胖的手指間夾著一支快燒到過濾嘴的香煙,嫋嫋青煙盤旋上升,模糊了他那張油膩而陰沉的臉。
    兩張a4紙被隨意地扔在林野麵前的桌麵上,如同兩張催命符。
    第一張,抬頭是鮮紅刺目的“xx工區處分決定書”:
    【林野同誌,因嚴重違反工區紀律,涉嫌偽造巡檢數據、偷竊工區設備、威脅恐嚇同事……經工區研究決定,予以開除處理……】
    第二張,標題則是冰冷的“崗位調動確認書”:
    【林野同誌自願放棄本年度崗位技能等級認證資格,服從工區安排,調往蘭新線k370區段戈壁無人值守點),擔任沉降監測員……】
    蘭新線k370。這個名字像一塊沉重的冰,瞬間沉入林野的胃底。那是真正的流放之地,千裏戈壁,荒無人煙,隻有風沙和永不停歇的沉降。一個被遺忘的角落,一個活人的墳墓。
    “選吧。”陳大奎的聲音打破了死寂,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慵懶和殘忍。他把玩著手裏那串明晃晃的汽車鑰匙,金屬碰撞發出清脆的、令人心煩意亂的響聲,“要麽,現在就卷鋪蓋滾蛋,檔案裏記一筆,我看哪個正經單位還敢要你這種‘破壞分子’!要麽……”他抬了抬下巴,指向第二張紙,“收拾收拾,去戈壁灘上喝風吃沙子,老老實實待著,興許還能混口飯吃。”
    皮沙發在他肥胖的身軀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他那雙小眼睛裏閃爍著毫不掩飾的惡意,仿佛在欣賞獵物臨死前的掙紮。
    林野的目光從兩張紙上緩緩抬起,沒有看陳大奎,而是落在桌角那個沾滿茶漬的廉價塑料垃圾桶裏。昨夜那個存著“鐵證”的u盤,此刻正靜靜地躺在幾團廢紙和煙蒂中間,像一個被遺棄的垃圾。它沒能成為武器,反而成了自己愚蠢和軟弱的象征。
    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鏽味的空氣,深深吸入肺腑。那冰冷仿佛凍結了血液裏最後一絲憤怒和不甘,隻剩下一種近乎虛無的平靜。
    林野伸出手,沒有去碰那兩張紙。他的手,在陳大奎略帶詫異的目光注視下,探進了自己洗得發白的工裝內袋。摸索了一下,掏出了一個小小的、黑色的u盤。
    不是昨夜那個。是另一個,款式老舊,邊角磨損得厲害。
    他將這個u盤輕輕地、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分量,放在了那兩張決定命運的a4紙旁邊。手指甚至在上麵輕輕點了點。
    “陳工長,”林野開口了,聲音異常平穩,沒有一絲波瀾,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這裏麵,是張明自2023年8月至今,所有巡檢任務的原始數據記錄副本,包括係統自動生成的每一次操作日誌、時間戳、設備id……當然,還有後台自動修正的痕跡。非常……完整。”
    陳大奎臉上的慵懶和戲謔瞬間凝固了。他夾著煙的手指停在半空,煙灰簌簌落下。小眼睛猛地瞪圓,死死盯著那個不起眼的黑色u盤,仿佛那是一條盤踞在桌上的毒蛇。他臉上的橫肉抽動著,由黃轉紅,最後漲成一片駭人的豬肝色。
    “你……”他猛地從沙發裏彈起來,肥碩的身軀帶起一陣風,手指幾乎要戳到林野的鼻尖上,聲音因為極度的暴怒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恐而變調,“你他媽還敢威脅我?!林野!我看你是真不想活了!”
    “威脅?”林野微微偏了偏頭,避開了那根幾乎戳到臉上的手指,臉上甚至浮現出一絲極淡、極冷的笑意,如同冰麵上反射的微光。他慢條斯理地從椅子旁的地上拿起一個同樣陳舊的帆布電腦包,拉開拉鏈,取出那台廉價的便攜式筆記本。開機,幽藍的光映亮了他毫無表情的臉。
    屏幕亮起,他手指在觸控板上滑動,打開一個加密文件夾,裏麵是密密麻麻的數據文件和分析圖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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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工長,您誤會了。”林野的聲音依舊平靜,甚至帶上了一絲奇異的“誠懇”,“我是來……尋求合作的。”
    他的指尖在屏幕上敲擊,調出一個複雜的、由折線和柱狀圖組成的界麵,正是張明那份“完美”數據的分析模型。
    “您看,”林野指著屏幕上一條平滑得近乎虛假的軌跡曲線,“張明的數據,表麵看完美無缺,但在專業的數據清洗工具下,這種‘完美’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綻。它太幹淨了,幹淨得不真實。就像……”他頓了頓,找到一個精準的比喻,“就像一張ps過度的照片,騙騙外行可以,遇到懂行的,一眼就能看出貓膩。”
    他的手指又點開另一組數據,那是他昨晚在工具房導出的、被後台修正前的原始記錄,充滿了各種“異常”波動。
    “而我的技術,”林野抬起頭,目光直視著陳大奎那雙因驚疑不定而閃爍的眼睛,“可以把這些真實的‘異常’,通過算法模擬,轉換成符合邏輯的‘正常波動’。比如設備短暫失聯、信號幹擾、偶發性操作延遲……我可以讓虛假的數據,看起來比真實的更‘真實’,更能經得起任何層級的審查。”
    他合上筆記本,發出輕微的“啪嗒”聲,在死寂的辦公室裏顯得格外清晰。
    “我的條件很簡單。”林野身體微微前傾,雙手交疊放在桌麵上,姿態甚至帶上了一種詭異的談判式的“專業感”,“工區給我‘按時下班’的自由。晚上六點以後,我的時間屬於我自己。作為交換,我可以為工區提供‘數據優化’服務,確保所有需要‘好看’的數據,都天衣無縫。尤其是……某些特殊項目的數據,比如g137區段家屬樓那片地的沉降報告?”
    當“g137區段”、“沉降報告”這幾個字清晰地吐出時,陳大奎臉上的豬肝色瞬間褪去,變成了一種死灰般的蒼白。他肥胖的身體晃了晃,重新重重地跌坐回沙發裏,皮沙發發出痛苦的呻吟。他死死盯著林野,眼神複雜到了極點,有暴怒,有驚駭,有難以置信,更深處,似乎還藏著一絲……被戳破秘密的狼狽和動搖?
    就在這時,辦公室虛掩的門被推開了一條縫。趙叔佝僂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手裏還捏著一雙剛領到的、散發著橡膠味的勞保鞋。老人渾濁的眼睛裏充滿了驚懼和痛心,他看到了桌上的處分書,看到了那個u盤,看到了林野冰冷而陌生的側臉。
    “小林!”趙叔的聲音帶著哭腔和哀求,“別!別幹傻事啊!咱不能……”
    “成交!”
    陳大奎猛地打斷了趙叔的哀求,聲音嘶啞,卻異常幹脆。他肥胖的臉上,那絲狼狽和動搖瞬間被一種混合著貪婪和殘忍的狠厲所取代。他伸出手,一把抓起桌上那個黑色的u盤,看也沒看,像丟棄一塊燙手的垃圾,“嗖”地一聲,準確地將它扔進了桌角的垃圾桶裏,正好砸在那個被遺棄的舊u盤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合作?哼!”陳大奎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冷哼,重新拿起桌上的車鑰匙,在手指間嘩啦嘩啦地轉著,小眼睛裏閃爍著精明的、如同鬣狗般的光芒,“不過,林野,空手套白狼可不行。你晚上搞副業賺的那些‘外快’,每月……分三成出來,上交工區。”
    他咧開嘴,露出被煙熏黃的牙齒,笑容冰冷而貪婪:
    “就當是……工區替你‘管理’這些敏感數據的辛苦費。很合理,對吧?”
    夕陽如同一顆巨大的、行將就木的暗紅色火球,沉沉地墜在g137區段2500米標樁後方的地平線上。無邊無際的鐵軌、灰撲撲的石碴、遠處低矮雜亂的棚戶區輪廓,都被塗抹上一層粘稠、冰冷的血色餘暉。
    林野站在冰冷的鋼軌旁,腳下是粗糙的石碴。一台沉重的全站儀支在三腳架上,鏡頭無聲地對準前方一片地勢明顯低窪的區域。儀器屏幕幽幽地亮著,一行猩紅的數字如同凝固的血珠,無聲地宣告著事實:    林野的目光掠過那個數字,沒有任何情緒波動。他掏出那塊曾記錄著他“罪證”的智能手表,屏幕在血色夕陽下反射著刺目的光。手指劃開,熟練地點開那個曾帶給他希望、又將他拖入深淵的代跑軟件。冰冷的藍光照亮他同樣冰冷的臉。
    他點開一個隱藏極深的、標記為“工具”的子菜單。裏麵不再是熟悉的接單界麵,而是一個簡陋的輸入框和幾個參數調節滑塊。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敲擊,將那個刺眼的“0.20”,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地,刪改成了“0.05”。接著,手指在幾個滑塊上微調,模擬出合理的設備震動幹擾信號,偽造了一段對應的“穩定”波形數據。整個過程行雲流水,沒有絲毫猶豫。
    最後,指尖懸停在屏幕中央那個猩紅的“上傳”按鈕上。
    一秒。
    兩秒。
    指尖落下。<沉降監測點,速率0.05h,狀態穩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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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乎是同時,手機在口袋裏震動了一下。不是工區的係統提示,是銀行卡入賬的短信通知:
    【xx銀行】您尾號xxxx賬戶轉入1500.00元,餘額……
    冰冷的電子音仿佛在他耳邊響起。一千五百塊。一筆沾著“安全”血跡的傭金。
    “小林……”
    蒼老、疲憊、帶著無盡痛心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趙叔拄著他那根磨得油亮的道尺,像一株被風沙侵蝕到隻剩枯枝的老樹,站在幾米開外的石碴坡上。夕陽的餘暉勾勒出他佝僂的剪影,那目光沉甸甸地壓過來,裏麵翻湧著失望、悲哀,還有一種洞悉一切的悲涼。
    “你現在……跟他們,還有啥區別?”老人的聲音很輕,卻像重錘砸在冰冷的鐵砧上。
    林野沒有回頭。他的目光投向遠處坑窪不平的土路。一輛鋥亮的黑色帕薩特卷著滾滾黃塵疾馳而過,囂張的鳴笛聲撕裂了黃昏的寂靜。車窗降下,張明那張誌得意滿的臉一閃而逝。車尾掀起的漫天塵土,如同肮髒的幕布,瞬間模糊了林野的視線。
    在那渾濁的、彌漫著鐵鏽和塵土氣息的幕布間隙,他看到了自己。
    工裝外套沾滿了油汙和灰塵,肩膀上那枚象征“鐵路工人”的金屬肩章,不知何時歪斜了,滑稽地耷拉著,像一個被隨意丟棄的、生鏽的勳章。石碴堆上一個淺淺的水窪,倒映出他此刻的模樣——頭發被風吹得淩亂,臉色在血色夕陽下顯得灰敗,眼底深處一片死寂的荒蕪,隻有嘴角還殘留著一絲凝固的、空洞的笑意。
    這倒影……像個小醜。
    五年前,那個擠在汗臭熏天、人潮洶湧的招聘會場裏,攥著薄薄簡曆、指關節捏得發白的自己,那雙眼睛裏燃燒著對“鐵飯碗”、對“技術崗位”、對“穩定未來”的熾熱渴望……那個影子,如同被投入水中的墨滴,在眼前的倒影裏瞬間暈開、消散,隻剩下此刻這個肩章歪斜、眼神空洞的小醜。
    一絲極淡、極冷的笑意,不受控製地從他凝固的嘴角蔓延開,無聲地爬上眼角眉梢。那不是喜悅,是徹骨的荒誕,是對命運最惡毒的嘲弄。
    手機屏幕再次亮起,幽藍的光映著他半邊臉頰,皮膚下細微的血管在冷光下清晰可見,骨骼的輪廓被勾勒得異常分明。像極了科幻電影裏那些被機械改造、失去了靈魂的賽博格。
    他點開手機的備忘錄,指尖在冰冷的虛擬鍵盤上敲擊,發出細微的“嗒嗒”聲,如同敲打著自己的墓碑:
    > 當數據成為武器,我們都成了自己的囚徒。
    遠處,一列動車的燈光如同審判之劍,驟然刺破沉沉的暮色,劃開黑暗的胸膛。那強光由遠及近,瞬間投射過來,將他水窪中的倒影、將他佇立在石碴堆上的身影,猛地拉長、扭曲——
    投在冰冷的鋼軌和灰暗的石碴地上,那影子被拉伸得異常細長、單薄,邊緣在強光下模糊、顫動,不再像個人,更像一具被無形的鎖鏈緊緊捆縛、吊掛在虛空中的骷髏骨架。肋骨嶙峋,脖頸扭曲,在巨大的、呼嘯而過的鋼鐵洪流麵前,渺小,脆弱,無聲地承受著碾壓一切的威壓。
    強光掠過,動車巨大的轟鳴聲裹挾著風壓席卷而過,吹得他工裝獵獵作響,幾乎站立不穩。世界重歸昏暗,隻有車輪碾過鋼軌的鏗鏘聲,規律而冷酷,如同命運無情的腳步,漸行漸遠。
    林野緩緩地、緩緩地低下頭,再次看向自己手中那塊冰冷的智能手表。幽藍的屏幕光再次亮起,照亮他毫無血色的臉。他開始規劃明天淩晨的虛假軌跡。
    手指在屏幕上滑動、點擊,設置著起點、終點、停留時間、模擬步態……每一個動作都精準、高效,如同設定程序的機器。屏幕的冷光,將他瞳孔深處最後一絲屬於“林野”的溫度也徹底吞噬。
    在這個由數據統治一切的冰冷世界裏,他清晰地知道,自己終於完成了那場殘酷的蛻變。
    從被圍獵的、倉皇逃竄的獵物,變成了……獵食者鏈條上,新的一環。
    而代價,是靈魂深處最後一點直視陽光的資格,被永遠地、徹底地剝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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