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5章 瞳孔裏的殖民枷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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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道正午的太陽如同熔化的白熾鋼水,傾倒在科盧韋齊礦區的紅土上。空氣在熱浪中扭曲變形,蒸騰起濃烈的鐵鏽與塵土混合的氣息。林野站在剛被推平的土方邊緣,汗珠沿著他緊繃的顴骨滾落,砸在腳下龜裂的泥地上,瞬間消失無蹤。就在這片蒸籠般的工地上,一種新的枷鎖,正借著“科技”與“效率”的冰冷名義,悄然勒緊每一個工人的脖頸。
    幾輛噴著集團醒目標識的白色工程車,碾過坑窪的路基,粗暴地停在了工棚區外。車門打開,跳下幾個穿著嶄新淺藍工裝、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技術人員。他們身後,工人費力地抬下幾個沉重的黑色金屬箱。箱體打開,露出裏麵銀灰色、造型充滿未來感的設備——半球形的光滑外殼,中央鑲嵌著一枚深邃的黑色透鏡,邊緣環繞著一圈細密的紅外感應器,在灼熱的陽光下閃爍著不祥的微光。
    “ai瞳距儀。”一個戴著金絲眼鏡的技術主管,用擴音器將毫無溫度的聲音刺入每一個工人的耳膜。他的聲音在熱浪中顯得格外清晰,卻又異常冰冷。“集團最新引進,全球領先的注意力及疲勞度監測係統。實時保障施工安全,提升生產效率。所有人,立刻排隊接受安裝!”
    隊伍緩慢地向前蠕動。輪到老趙了。他黝黑、布滿歲月溝壑的臉上,汗水像小溪一樣流淌。他有些不安地看了一眼那冰冷的儀器,遲疑地坐進特製的金屬椅。兩個冰冷的金屬支架,帶著輕微的嗡鳴,從儀器兩側精準地伸出,末端是柔軟的橡膠吸盤。
    “睜大眼睛,直視鏡頭中心!”技術人員命令道,語氣不容置疑。
    橡膠吸盤帶著一股涼意,緊緊貼附在老趙兩側的太陽穴上。他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壓迫感,仿佛被無形的鉗子固定住了頭顱。緊接著,一道極其細微、但足以刺激視網膜的微弱紅光,從那深邃的黑色鏡頭中心驟然射出,直直刺入他的瞳孔深處!
    “呃!”老趙本能地想要閉眼,身體猛地一顫。那紅光帶著一種穿透性的力量,仿佛要刺入他的顱腦深處。不適感瞬間傳遍全身,像有無數細針在眼球後方輕輕攪動。他強忍著,額角的青筋因為用力而暴突出來。僅僅幾秒鍾,卻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
    “嘀——”儀器發出一聲短促的提示音。 “數據采集完畢。下一個!” 金屬支架鬆開,老趙如蒙大赦般猛地從椅子上站起,腳步踉蹌了一下。他用力眨著酸澀刺痛的眼睛,視野裏殘留著那紅光的灼痕,一陣陣眩暈襲來。周圍其他已經“安裝”過的工人,臉上也都殘留著相似的痛苦和茫然。這不是保護,這是被冰冷的機器強行扒開眼睛的窺探,是意識被強行入侵的屈辱。
    林野站在陰影裏,冷眼旁觀著這一切。技術主管那套“安全”、“效率”的說辭,在他耳中如同毒蛇吐信。他太熟悉這種伎倆了。在343章揭露的“血鏽公式”之後,集團必然會用更隱蔽、更“科學”的手段來維持他們的壓榨。這台冰冷的機器,就是新的刑具。
    他走到一個剛被采集完數據的年輕工人卡鬆加身邊。卡鬆加正揉著發紅的眼睛,低聲咒罵著。 “感覺怎麽樣?”林野問。 “像被魔鬼的舌頭舔了眼睛,林工!”卡鬆加的聲音帶著憤怒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那紅光……太難受了!”
    林野的目光銳利如鷹隼:“他們告訴你的瞳距是多少?” 卡鬆加茫然地搖頭:“什麽瞳距?他們沒說,隻讓我看那個該死的紅點。” “你平時戴眼鏡嗎?或者,有沒有人說過你的眼睛有什麽特別?” “沒有,林工。我的眼睛好得很!”卡鬆加肯定地說,隨即又有些猶豫,“不過……以前在村裏,巫醫說過我的眼睛像鷹,看得很遠。”
    林野的心沉了下去。他不動聲色地走向幾個他熟悉的老工人,包括老趙,以關心的名義詢問他們在安裝時的感受,並巧妙地引導話題到他們的視力情況。無一例外,這些視力正常、從未有過視力問題的工人,都被儀器粗暴地“檢測”了。而他們被告知的唯一“結果”,就是被係統記錄在案,成為日後可能被扣分罰款的依據。
    疑雲在林野心中凝聚成風暴。他需要一個確鑿的證據。幾天後,一個暴雨傾盆的下午,大部分施工暫停。林野披著雨衣,如同一個幽靈,悄然靠近了臨時設備倉庫。透過被雨水衝刷得模糊的窗戶,他看到那幾台ai瞳距儀被隨意地放在角落的架子上。倉庫管理員正躲在裏間打盹。
    機會!林野迅速繞到倉庫側麵,找到一扇虛掩的透氣窗。泥濘的紅土在他腳下發出輕微的“噗嗤”聲,被狂暴的雨聲完美掩蓋。他靈巧地翻窗而入,冰冷潮濕的空氣混合著機油和灰塵的味道撲麵而來。目標就在眼前——那幾台銀灰色的儀器。
    他快速而謹慎地走到一台儀器前。冰冷的金屬外殼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幽光。他深吸一口氣,從雨衣內側貼身的工具袋裏,鄭重地取出那柄黃銅道尺。尺身磨損的刻度線上,科盧韋齊特有的暗紅“血鏽”泥漬依舊頑固地附著著,如同永不褪色的控訴。在343章,它丈量了剝削的深度;此刻,它要刺破高科技偽裝的謊言。
    林野的手指穩定而有力。他將道尺的一端,精準地抵在儀器左側支架孔洞的內邊緣。冰涼的黃銅觸感傳來。他的目光如同激光,聚焦在尺身的刻度線上。道尺平穩地橫跨過兩個支架安裝孔的中心軸線。暴雨猛烈地敲打著鐵皮屋頂,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倉庫內光線昏暗,但他的眼神卻亮得驚人。
    143.5毫米!
    道尺上清晰的刻度,如同鐵鑄的真理,無聲地宣告著兩個安裝孔中心點之間的精確距離。
    林野的呼吸瞬間屏住。143.5毫米!這個數字像一道閃電劈開了他心中的迷霧。他飛速地在腦海中演算:集團宣稱儀器測量瞳距的誤差導致工人無法“正確使用設備”,從而扣分罰款。但如果儀器本身的安裝基準——這兩個固定工人頭顱的孔距——就存在係統性的偏差呢?
    一個冰冷而清晰的公式在他腦中瞬間成型:
    篡改率 = (宣稱瞳距  實際平均瞳距) \ 實際平均瞳距 x 100
    已知集團係統記錄工人的平均瞳距為64毫米這是他們扣分的依據)。 根據卡鬆加、老趙等多名視力正常工人的情況以及非洲人種普遍較寬的瞳距),真實平均值至少應在71毫米左右±2)。 那麽,篡改率 = (64  71) \ 71 x 100 ≈ (7 \ 71) x 100 ≈ 9.86 ≈ 10?不!
    <的刻度。一個關鍵的參數缺失了——儀器本身聲稱的標準瞳距是多少?集團不會公開這個數據。但眼前這兩個孔洞的距離,143.5,正是儀器設計時用來適配它所聲稱的“標準瞳距”工人的!
    逆向思維的閃電劈開迷霧: 儀器設計的標準瞳距 = 支架孔距 = 143.5由道尺測量得出)。 係統篡改後記錄工人平均瞳距為64。 那麽,篡改率 = (標準瞳距  篡改後記錄值) \ 標準瞳距 x 100 = (143.5  64) \ 143.5 x 100 ≈ (79.5 \ 143.5) x 100 ≈ 55.4?
    林野的眉頭緊鎖。這個數字不對!55.4的偏差太離譜,肉眼都能輕易識別,難以長期欺騙。他的目光掃過儀器複雜的結構,猛地停在支架與儀器主體連接處那微小的調整滑軌上。他瞬間明白了:儀器實際測量的瞳距值比如卡鬆加的71)是真實的,但這個真實值並未被係統采用!係統在後台自動將真實值乘以了一個小於1的係數k),篡改縮小後64),再與儀器固有的設計標準值適配143.5孔距所對應的“標準瞳距”,設為d)進行比較!
    核心邏輯鏈瞬間清晰:
    儀器物理設計適配標準瞳距 d毫米)。
    <,故 d = 143.5)。
    <)。
    係統篡改:記錄值 p" = k x pk < 1,集團設定)。
    <),則判定工人“瞳距不符”,注意力不集中歸因於此,扣分!
    篡改率 = (p  p") \ p = (p  kxp) \ p = (1  k) x 100。
    關鍵:要證明係統篡改,必須找到k值! 已知:係統記錄平均 p" = 64集團扣分依據)。 真實平均 p ≈ 71根據調查)。 因此:p" = k x p → 64 = k x 71 → k ≈ 64 \ 71 ≈ 0.9014 篡改率 = (1  k) x 100 = (1  0.9014) x 100 ≈ 9.86 ≈ 10?
    <的刻度,又看向支架孔。一個更直接、更震撼的物理驗證方法在他腦中炸響!他不需要知道d的具體數值143.5),也不需要知道p的平均值71),他隻需要用同一把尺子,測量兩個物理值,計算它們的比值!
    操作:
    <儀器固有的“標準”)。
    <這是被儀器測量但被係統篡改的值)。
    <集團扣分的依據)。
    計算比值:a \ p" = 143.5 \ 64 ≈ 2.242
    計算比值:a \ p = 143.5 \ 71 ≈ 2.021
    發現:a \ p" ≠ a \ p,且 (a \ p") \ (a \ p) = p \ p" ≈ 71 \ 64 ≈ 1.109 ≈ 1.11
    更直接:篡改比例 = (p  p") \ p" = (71  64) \ 64 = 7\64 ≈ 0.1094 = 10.94 ≈ 11?
    林野的思維在暴雨的轟鳴中疾速運轉。物理測量可以給出鐵證!他不需要依賴對p真實平均瞳距)的調查估算71可能存在個體誤差),他隻需要精確測量一個物理值——儀器支架孔距a。再結合集團係統白紙黑字強製使用的記錄值p"64),以及一個簡單的數學關係!
    最終的鐵證鏈:
    <儀器設計適配的標準瞳距d = a = 143.5)。
    <扣分依據)。
    計算篡改指數: a \ p" = 143.5 \ 64 ≈ 2.242
    <),則 a \ p ≈ 143.5 \ 71 ≈ 2.021。
    兩者比值:(a \ p") \ (a \ p) = p \ p" ≈ 71 \ 64 ≈ 1.109 ≈ 1.11 → 11的偏差!
    <瞳距的人。係統卻要求所有工人必須符合64的“標準”才不扣分。其強製要求的瞳距值比儀器設計標準縮小了 (143.5  64) \ 143.5 ≈ 79.5 \ 143.5 ≈ 0.554 = 55.4? 不對!這裏存在概念混淆。
    林野豁然開朗,抓住了最致命、最無可辯駁的物理核心: 儀器設計的標準d = 支架孔距a = 143.5。 係統用來判定工人合格不扣分)的標準值 s = p" = 64即係統要求工人的記錄瞳距必須達到64才算“合格適配”該儀器)。 但儀器本身是為143.5的人設計的!係統卻用64作為合格線! 因此,係統要求的合格瞳距值s64)與儀器設計標準值d143.5)之間的偏差率,就是赤裸裸的篡改與荒謬!
    計算係統要求合格值相對於設計標準的偏差: (設計標準d  係統要求合格值s) \ 設計標準d x 100 = (143.5  64) \ 143.5 x 100 = (79.5 \ 143.5) x 100 ≈ 55.4!
    這個55.4是係統強製要求s)與儀器物理設計d)的偏離度,極其巨大!但這還不能直接等同於對工人真實數據p)的篡改率。
    <)是被儀器測量到的,卻被係統記錄為p"=64)。 篡改率 = (真實p  記錄p") \ 真實p x 100 = (71  64) \ 71 x 100 ≈ (7 \ 71) x 100 ≈ 9.86 ≈ 10。
    這個10是係統對原始測量值的篡改比例。
    <)結合係統值p"=64),可以間接驗證這個篡改: 計算篡改係數k:p" = k  p => k = p" \ p ≈ 64 \ 71 ≈ 0.9014。 篡改率 = 1  k ≈ 0.0986 = 9.86。
    <。 真實p ≈ 71。 記錄p" = 64。 計算比值:a \ p" = 143.5 \ 64 ≈ 2.242。 a \ p ≈ 143.5 \ 71 ≈ 2.021。 比值 (a\p") \ (a\p) = p\p" ≈ 71\64 ≈ 1.109 ≈ 1.11。這意味著係統記錄值p"比真實p縮小到了約1\1.11 ≈ 0.901倍,即篡改率約9.9。
    林野在倉庫昏暗中,雨水順著他的雨衣帽簷滴落,在布滿灰塵的水泥地上濺開小小的深色印記。他手中的黃銅道尺,在窗外透入的、被暴雨稀釋的天光下,143.5的刻度線如同燒紅的烙鐵般刺眼。而“64”這個從工人罰單上看到的數字,此刻化作了冰冷的鎖鏈。他不需要複雜的調查,一個基於道尺測量和係統強製值的簡單計算,就能撕開謊言:
    篡改率 = (a  p") \ p" = (143.5  64) \ 64 = 79.5 \ 64 ≈ 1.242 = 124.2?
    不!林野立刻意識到這個算法不對。篡改率應該是真實值變化的比例。
    最簡潔、最有力的揭露方式:
    <儀器設計適配的瞳距d = a)。
    集團係統強製記錄值作為工人“合格”標準):p" = 64 。
    計算 物理設計標準與係統強製合格標準的偏差比: (a  p") \ a = (143.5  64) \ 143.5 ≈ 79.5 \ 143.5 ≈ 0.554 → 係統要求的合格瞳距比儀器設計標準縮小了55.4!
    <的調查雖非儀器直接測量值,但作為佐證),計算 係統記錄值對真實值的篡改比: (p  p") \ p = (71  64) \ 71 ≈ 7\71 ≈ 0.0986 → 係統將工人真實瞳距數據篡改縮小了約9.86!
    9.86 ≈ 10! 這就是係統在後台偷偷乘以的係數k≈0.90)!
    鐵證如山!冰冷的數字在道尺的刻度與係統的記錄之間,架起了一座無可辯駁的橋梁。集團用高科技儀器測量工人的真實生理數據,卻在後台惡意篡改乘以k≈0.90),將其縮小約10,然後以篡改後的數據64)作為唯一標準,去苛責工人無法“適配”那台原本是為143.5瞳距設計的儀器!其目的昭然若揭——製造一個工人永遠無法真正達標的“生理缺陷”,為持續罰款克扣披上“科學管理”的外衣。
    這不是誤差,這是係統性的欺詐!是套在工人瞳孔上的、以二進製編碼的殖民枷鎖!
    暴雨如注,將科盧韋齊的紅土攪拌成一片粘稠的血色泥沼。工棚區低矮的鐵皮屋頂在雨點的狂暴打擊下呻吟不止。昏暗的棚內,渾濁的空氣中彌漫著濕熱的汗味、泥土的腥氣,還有一股壓抑到極致的沉默。林野坐在角落的小馬紮上,麵前攤開一張從工程日誌上撕下的防水牛皮紙。他手中握著一截炭筆,借著搖曳的防風馬燈光暈,在紙上勾勒著線條。他的動作沉穩而專注,仿佛在進行一項神聖的儀式。
    紙上逐漸顯現的,是一個眼鏡框的輪廓。線條簡潔而有力。關鍵之處在於鏡腿內側,靠近太陽穴的位置,林野畫了兩道平行的、深度標記為1.2厘米的凹槽。凹槽的寬度,正好與他那柄黃銅道尺的厚度一致。
    “我們需要這個,”林野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雨幕,傳入圍坐在旁邊的老趙、卡鬆加和其他幾個核心工人的耳中。他拿起道尺,冰涼的黃銅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微光。“深度1.2厘米,寬度和尺子一樣。用硬木,最好是鐵木或者結實的烏木。”
    “林工,這……這真的能騙過那機器?”卡鬆加盯著圖紙,語氣裏帶著難以置信和一絲希冀。那ai瞳距儀帶來的冰冷窺視感和隨後的罰彈,像噩夢一樣纏繞著他們。 “不是騙,”林野的目光掃過眾人,眼神銳利如刀,“是讓它失效。”他拿起道尺,比劃著解釋:“那儀器的支架,末端是橡膠吸盤,靠彈簧壓力夾緊在你們太陽穴兩側。它的夾持力,依賴的是支架臂張開的角度和彈簧的強度。我們做的這個凹槽,深度正好等於支架臂的厚度。當你戴上這副特製的眼鏡,”他用炭筆點了點圖紙上鏡腿凹槽的位置,“支架的尖端會完全陷入這個凹槽裏,被牢牢‘卡住’。它無法再像以前那樣,施加足夠的壓力將吸盤緊密貼合在你們的皮膚上,特別是無法將你們的眼睛精確固定到它預設的、強迫你們凝視那個紅光的位置。”
    他停頓了一下,讓工人們消化這個信息。“隻要吸盤無法緊密貼合,隻要你們的眼球沒有被它強行固定在那個精確點上,它的測量就會失準,它的紅光就無法直接刺入你們的瞳孔深處。係統要麽無法采集數據,要麽采集到一堆混亂的、無法用於判定‘注意力不集中’的垃圾信息。那套扣分的‘科學’借口,就不攻自破。”
    “木頭……眼鏡?”老趙粗糙的手指撫摸著圖紙,眉頭緊鎖,“這玩意戴在臉上,監工和那些技術員一眼就能看出來不對勁啊!”
    “所以,它不能隻是一塊光禿禿的木頭。”林野的嘴角,第一次在這個壓抑的雨夜,扯開一個冷峻而銳利的弧度。他翻過牛皮紙,在背麵飛快地勾勒起來。炭筆劃過紙麵,發出沙沙的聲響,如同某種古老儀式的序曲。線條逐漸匯聚、成型——那是一頭非洲森林象。粗壯的四肢如同支撐天地的巨柱,龐大的身軀充滿了磅礴的力量感。最令人震撼的是高高揚起的頭顱和那對巨大的、彎曲的象牙,直指蒼穹,仿佛要將一切壓迫都挑翻在地。象背上,用簡潔有力的線條勾勒出一個微小的、昂首挺立的人形輪廓,手中似乎還握著一柄長矛。整幅圖騰,充滿了原始野性的生命力和不屈的戰鬥意誌。
    “戰象!”卡鬆加低呼出聲,眼中瞬間爆發出熾熱的光芒。這個圖騰他太熟悉了!幾個月前第301章),在那次塌方事故後疲憊不堪的深夜,正是老酋長恩科托,圍著篝火,用低沉沙啞的嗓音,向他們講述了叢林戰象的傳說——它們如何用無可匹敵的力量,踩碎殖民者貪婪的堡壘,踏平掠奪者鋪設的鐵軌,用震天的怒吼宣告這片土地不屈的靈魂!這圖騰,是刻在他們血脈裏的記憶。
    “對,戰象!”林野的聲音斬釘截鐵,“把它刻在眼鏡的鏡框外側,醒目地刻上!讓它成為裝飾,成為我們身份的象征!讓那些監工以為,這隻是我們非洲工人喜歡的傳統紋飾,是‘無害的’文化符號。他們要檢查眼鏡?可以!但除非他們把這圖騰木框砸碎,否則永遠發現不了內側的秘密凹槽!”他的目光如同點燃的火炬,掃過一張張因激動而漲紅的臉,“這不僅是工具,更是戰旗!我們用祖先的圖騰,用這片土地賦予我們的智慧,來對抗他們冰冷的機器!讓那窺探我們瞳孔的枷鎖,在我們刻下的戰象麵前,徹底崩碎!”
    “吼——!”低沉的、壓抑已久的咆哮,從卡鬆加、老趙和其他工人的喉嚨裏滾出,匯成一股微弱卻無比堅定的聲浪,竟短暫地壓過了棚外狂暴的雨聲。希望,如同炭筆在牛皮紙上擦出的火星,在死寂的黑暗中跳躍起來。
    赤道的陽光,再次毫無憐憫地炙烤著大地。工地上,巨大的礦用卡車轟鳴著駛過,卷起漫天紅土煙塵。在一處路基壓實作業麵上,技術主管背著手,臉色陰沉地掃視著正在勞作的工人。他的目光,銳利地掃過每一個工人的麵孔,特別是他們的眼睛周圍。最近,係統告警率莫名其妙地大幅下降,這讓他感到極度不安。他懷疑有人在搞鬼。
    很快,他的目光釘在了卡鬆加的臉上。年輕的工人正奮力操作著振動夯機,汗流浹背。技術主管的瞳孔猛地收縮——卡鬆加的鼻梁上,架著一副奇特的眼鏡!鏡片是最普通的廉價玻璃,但鏡框……那絕不是工廠流水線的產物!粗糙而厚重的深色木料,外側赫然雕刻著一頭線條粗獷、充滿力量感的非洲戰象圖騰!象牙高昂,象鼻卷曲,氣勢逼人。
    “你!過來!”技術主管厲聲喝道,手指幾乎戳到卡鬆加的鼻尖。
    卡鬆加停下轟鳴的機器,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和紅土,轉過身。他的表情平靜,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坦然,邁步走了過來。陽光照射在他粗糙的木製鏡框上,那頭戰象圖騰的陰影,清晰地投映在他腳下的紅土上。
    “這是什麽?”技術主管指著卡鬆加的眼鏡,聲音冰冷。 “眼鏡,先生。”卡鬆加回答,聲音不高不低。 “眼鏡?誰允許你們私自佩戴這種……這種原始人的玩意兒上工?還是木頭的!影響安全!影響操作!立刻摘下來!”技術主管的聲音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卡鬆加沒有動,隻是平靜地看著他,目光透過那普通的鏡片,竟讓技術主管感到一絲莫名的壓力。“先生,陽光太刺眼,紅土反光厲害。我的眼睛被強光刺激,流淚不止,看東西模糊。戴上這個,能保護眼睛,看得更清楚,幹活更安全。”他的理由聽起來無可辯駁。
    “保護眼睛?”技術主管嗤笑一聲,伸手就去抓那木框眼鏡,“我看你是想搞鬼!妨礙瞳距監測!拿下來檢查!”
    他的手指剛碰到粗糙溫熱的木框,還沒用力,卡鬆加身後,如同沉默的礁石般,站起了一個又一個身影。老趙放下了鐵鍬,旁邊操作平地機的工人也熄了火,不遠處正在搬運道砟的工人們停下了腳步……他們如同接到無聲的號令,緩緩地、堅定地圍攏過來。每個人都沉默著,但每一張被陽光曬得黝黑、沾滿紅土粉塵的臉上,都架著一副樣式各異卻同樣醒目的木框眼鏡。每一副眼鏡的外側,都毫無例外地雕刻著那昂揚的戰象圖騰!
    數十頭沉默的木刻戰象,在赤道灼熱的陽光下,在漫天飛舞的紅塵中,組成了一道無聲的陣列。它們粗糙、原始,卻散發著一種來自叢林深處的、不可馴服的磅礴力量。它們沒有咆哮,沒有呐喊,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裏,透過普通的鏡片,用數十雙眼睛,沉默地凝視著技術主管。
    那目光匯聚成一片無形的海。沒有憤怒的火焰,沒有恐懼的閃爍,隻有一種深沉的、源自土地與血脈的平靜。一種“我就在這裏,我的眼睛就在這裏,但你的機器再也無法窺探”的無聲宣告。
    技術主管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他的後背瞬間被冷汗浸透。他感到自己仿佛赤身裸體地站在一片古老森林的邊緣,被無數頭無形的巨象沉默地包圍。那沉默的凝視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壓迫感,仿佛有千鈞重量壓在他的心髒上。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這些沉默的工人身上所蘊含的、足以掀翻一切的集體意誌。那木刻的戰象,不再僅僅是圖騰,它仿佛活了過來,腳踏大地,發出無聲的轟鳴。
    “你……你們……”技術主管的聲音幹澀發顫,指著卡鬆加眼鏡的手指微微發抖,“好……很好……我會報告上去!你們等著!”色厲內荏的威脅被淹沒在工人們無言的沉默中。他猛地收回手,仿佛被無形的火焰燙到,腳步踉蹌地向後退去,再也不敢看那一片沉默的戰象圖騰和它們後麵平靜而深邃的眼睛。
    卡鬆加抬手,輕輕扶了扶鼻梁上那副刻著戰象的木框眼鏡。他的動作很自然,像是在拂去鏡片上的一點灰塵。透過普通的鏡片,他望向遠處。天邊,一群不知名的非洲大鳥正展開寬闊的翅膀,乘著上升的熱氣流,奮力地掠過礦區巨大的礦坑和蜿蜒的鐵軌路基,向著廣袤叢林的方向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