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銀鈴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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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想,若早知那夜山神廟的燭火會燃盡我一生的溫柔,當初便該緊緊攥住他的衣角,任山風撕碎我這副殘破的軀殼,也好過如今這般,魂魄困在這荒墳裏,日日數著墳頭的青草,回憶他劍穗上的銀鈴響。
那是暮春的最後一場雨,我被山賊擄進深山已有七日。
山嵐裹著腐葉味灌進喉嚨,手腕上的繩索嵌進皮肉,疼得我連哭都沒了力氣。
恍惚間聽得馬蹄聲碎,有人劈開荊棘闖入岩洞,月光順著他玄色衣擺流淌,映得腰間玉佩泛著冷光。
他提劍砍斷我身上繩索時,我仰頭望著他下頜繃緊的線條,忽然覺得,這世道縱是吃人的,也該叫人先嚐口甜頭再咽苦藥。
"在下趙匡胤,送姑娘回家。"
他說話時不看我,隻將外袍往我身上一披,便轉身牽馬。
衣袍上有淡淡的鬆煙味,裹著我這滿身汙糟,倒像是把星光披在了泥地裏。
我攥著衣擺跟在他身後,看他馬鞍上垂著的銀鈴隨馬步輕晃,想著他若肯回頭看我一眼,我定要問他,這銀鈴可是哪位姑娘送的定情信物。
第一夜投宿,他尋了座破廟。
我靠著石柱打盹,看他在月光下擦劍。
劍身映著他側臉,棱角分明得像是刀刻的。
我忽然想起家中繡繃上未繡完的並蒂蓮,若繡上他這般容貌,定要把蓮花瓣都染成血色,才配得上他眼裏的肅殺。
"姑娘睡吧,趙某守夜。"
他聲音像浸了霜,我應了一聲,卻聽見自己心跳如鼓。
破廟的瓦當漏下月光,照在他發間未束好的碎發上,我突然很想伸手替他別到耳後,又怕指尖的血汙髒了他的鬢角。
此後月餘,我們曉行夜宿。
他總說男女有別,每到客棧必開兩間房,卻在我落馬時穩穩接住我,在我生病時整夜守在榻前,用帕子浸了冷水替我擦額角。
那日途經山澗,他脫了鞋趟水為我采來野蘭花,花瓣上的水珠落在他掌心,我看著他低頭吹花瓣的模樣,忽然想問,這花是給我的,還是給你心裏那位姑娘的?
可我終究沒問。我知道他是要做大事的人,腰間玉佩刻著 "匡國" 二字,馬靴上的馬刺染著陳年血漬。
他的銀鈴響過三十三次,我數著次數,把每句想說的話都咽進肚裏,隻盼這條路再長些,長到能讓他看我一眼,不是看被救的弱女子,而是看我趙京娘,這顆為他跳得發疼的心。
到蒲州那日,城門的桃花開得正好。
我站在自家門前,看爹娘從門裏跌出來,哭著抱住我。
我回頭望他,他正牽著馬立在街角,銀鈴被風吹得輕響。
我想跑過去說句謝謝,想把繡了半月的香囊塞給他,可爹娘的哭聲堵住了喉嚨,街坊的議論聲灌進耳朵,說我一個黃花閨女被男子護送月餘,定是失了清白。
他終究沒進門。
第二日清晨,我在門房看見他留的書信,字跡如他本人般剛硬,說江湖路遠,後會無期。
我攥著信紙跑到巷口,隻看見青石板上未幹的馬蹄印,和風中若有若無的鬆煙味。
三日後,有媒婆上門提親。
對方是城郊的富戶,年近四十,死了兩任妻子。
娘說,能嫁過去已是福氣,免得被人戳脊梁骨說閑話。
我摸著鬢角未褪的傷,忽然想起他替我上藥時的溫柔,想起他說 "姑娘別怕" 時眼裏的光。
那日深夜,我翻出壓在箱底的外袍,衣擺上的血漬已洗不淨,那是他為護我被山賊劃傷留下的。
我抱著外袍哭到天明,終於明白,有些光,照過一瞬,便足以讓餘生都活在暗夜裏。
半年後,我聽說他在關西從軍,娶了同袍的妹妹。
我摸著繡了一半的銀鈴香囊,忽然笑出聲來。
原來他的銀鈴,早就該屬於別人,而我這一路的癡念,不過是山神廟裏那盞孤燈,照亮了自己的荒唐。
冬至那日,我穿著喜服站在井邊。
紅蓋頭遮住了視線,卻遮不住心裏的冷。
媒婆在身後催促,說吉時快到了。
我忽然想起他牽馬的模樣,想起他劍穗上的銀鈴,便用盡全身力氣扯下蓋頭,扔進井裏。
紅色的蓋頭像朵凋零的花,慢慢沉入井底,就像我這顆心,早就死在了他轉身的那個清晨。
井水刺骨,卻不及心裏的痛。
在意識模糊的瞬間,我仿佛又看見他踏月而來,銀鈴響在耳邊,說 "趙某送姑娘回家"。
原來,這一路的相送,終究是送我回了這萬劫不複的深淵。
如今我躺在這荒墳裏,聽著風吹過墳頭的草,像極了他那日擦劍的聲音。
銀鈴的響聲還在夢裏回蕩,可我知道,他再也不會來了。
這一世的情,終是錯付了,錯在我不該在山神廟裏抬頭,不該看見他眼裏的星光,更不該奢望,那星光會為我停留。
墳前的野花又開了,白生生的,像極了他那日采的野蘭花。
我數著花瓣,一片,兩片,三片,數到第三十三片時,忽然笑了。
原來,他的銀鈴響過三十三次,我的心,也為他疼了三十三次。
隻是這疼,他永遠不會知道了。
夜露沾濕了衣襟,遠處傳來狼嚎。
我抱緊自己,忽然覺得,這荒墳倒比人間溫暖。
至少在這裏,沒人說我失了清白,沒人逼我嫁作繼室,隻有這月光,這風聲,和我心裏的那個他,永遠陪著我。
銀鈴啊銀鈴,你若能響遍天涯,可曾告訴過他,有個叫京娘的女子,在蒲州的井裏,在這荒墳裏,等了他一輩子,念了他一輩子,也恨了他一輩子?
恨他為何要來救我,恨他為何要給我希望,又恨自己,為何連恨都舍不得,隻餘下滿心的淒涼,在這漫長的夜裏,慢慢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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