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寒井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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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井水灌進口鼻的刹那,我忽然聽見銀鈴碎響。
    不是前世那片荒墳的風,是浸著鬆煙墨的月光,是他玄色衣擺掃過青石板的輕響。
    喉間的腐葉味尚未褪去,指尖卻先觸到井壁青苔的濕滑——原來重生的契機,不是荒墳裏的第三十三片花瓣,而是這口吞了紅蓋頭的老井。
    “京娘!”
    井口傳來母親的哭號,我攀著石壁的手突然頓住。
    指甲縫裏嵌著的不是墳土,是井磚上的朱砂碎屑,那是前世我投井前,用簪子刻在磚上的“趙”字,筆畫未幹便被淚水洇開。
    原來命運讓我回來,不是從荒墳裏睜開眼,而是從這口井裏爬出去。
    爬回那個冬至的黃昏,爬回紅蓋頭還未沉底的時刻。
    媒婆的咒罵聲混著雪花落在肩上,我仰頭望著井口晃動的人影,忽然笑了。
    指尖摳進磚縫,那裏還留著前世未刻完的“匡胤”二字,墨跡被井水浸得發紅,像極了他替我擦藥時指尖的溫度。
    “姑娘快上來!”是趙家車夫的聲音。
    我抓住垂下的繩索,任粗麻勒進掌心——這雙手,前世在荒墳裏數了十年草莖,此刻卻要重新握住人間的煙火。
    當腳踏上實地,紅蓋頭正從眼前飄過,我突然揪住媒婆的袖口:“勞煩您跑一趟,就說這親,我不嫁了。”
    媒婆的尖嗓門刺破暮色:“你當是兒戲?”
    我望著她鬢角的銀簪,忽然想起前世她收了富戶的銀子,在我爹娘麵前跪了整整一夜。
    指尖掐進掌心,血腥味混著雪氣湧上來,我忽然湊近她耳邊:“您若再逼我,我便去縣衙告你收受賄賂,強逼良家女為妾。”
    她的臉瞬間煞白。
    我轉身推開爹娘,任喜服上的珠翠在雪地裏迸散。
    路過照壁時,瞥見自己映在冰麵上的倒影——眉角的傷還未褪,卻比荒墳裏的骷髏多了兩頰血色。
    原來重生,是連傷疤都要重新疼一遍。
    夜裏爹娘跪在祠堂哭罵,我抱著那襲染了血漬的外袍坐在窗前。
    帕子上的野蘭花繡線已褪,卻還留著鬆煙香——這是前世他留下的唯一信物,被我藏在箱底,直到投井前都貼身穿著。
    此刻月光透過窗紙,在衣擺上投下細碎的影,像極了他擦劍時劍身映出的星子。
    更漏響過三聲,院外突然傳來馬蹄聲。
    我攥緊外袍的手驟然收緊,那串銀鈴響得太清晰,分明是前世他牽馬離開時,我數了三十三次的節奏。
    “叩叩。”
    窗紙被指尖輕敲,我屏住呼吸,看窗紙上映出的人影——衣擺垂著的銀鈴,腰間半露的“匡國”玉佩,連發間未束好的碎發都與記憶重疊。
    “京娘?”他的聲音浸著夜露的涼,卻比前世在破廟守夜時多了絲顫抖。
    我望著窗紙上映出的指尖,忽然想起前世他替我擦汗時,指腹上的薄繭劃過皮膚的觸感。
    喉間湧上千言萬語,出口卻成了冷笑:“趙公子深夜造訪,不怕壞了小女子清白?”
    窗外靜了片刻,銀鈴響動聲更近:“聽聞姑娘要嫁城郊富戶,趙某...趙某隻是放心不下。”
    放心不下?我盯著衣擺上的血漬,那是他為擋山賊刀刃留下的,前世他也是這樣說“放心不下”,卻在留書時寫“後會無期”。
    “趙公子說笑了。”
    我推開窗,冷雪撲進領口,“當初護送月餘,小女子已是流言靶子,如今嫁作人婦,正是求仁得仁。”
    他的眉眼在月光下繃得極緊,劍穗上的銀鈴被風撞出零碎的響,像極了荒墳裏我數過的每一聲心跳。
    “那些流言...”他伸手欲碰我肩,又猛地縮回,指尖還懸在半空,“趙某可以解釋。”
    解釋?我望著他腰間玉佩,突然想起前世聽說他娶了同袍之妹時,繡到一半的銀鈴香囊被我剪碎在燈下。
    解釋能讓井裏的紅蓋頭重新飄起來嗎?
    能讓荒墳裏的草停止生長嗎?
    “趙公子不必多言。”
    我扯下腕間纏著的紅繩——那是前世他用劍穗替我綁的,此刻已褪成淺灰,“當初你留書說江湖路遠,如今小女子隻想走人間近道。”
    說罷甩上窗,任他的銀鈴響在雪夜裏,像極了前世我數到第三十三次時,心裏裂開的聲音。
    第二日清晨,媒婆沒來,卻來了縣衙的差役。
    我望著堂下跪著的富戶,聽他哭訴求饒說不該逼婚,忽然想起前世他府裏的井,比蒲州這口更深更冷。
    指尖撫過袖中藏著的銀鈴——那是昨夜開窗時,從他劍穗上扯下來的,此刻在掌心硌出紅印,像極了他留下的傷。
    “姑娘可願退親?”
    縣太爺敲著驚堂木。
    我盯著堂外飄著的細雪,忽然看見街角有人牽馬而立,玄色衣擺被風吹得翻飛,腰間玉佩閃過冷光。
    是了,他總是這樣,在該出現時消失,在該消失時出現。
    “民女不願。”
    話出口時,堂下一片嘩然。
    我望著爹娘驚惶的神色,慢慢綻開笑:“但求縣太爺做主,讓民女自己選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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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指尖摩挲著袖中銀鈴,鈴聲輕得隻有自己聽見,像前世他在破廟說“趙某守夜”時,聲線裏藏著的那絲溫柔。
    三日後,城門貼出告示:蒲州趙京娘,以七日為期,設擂選婿,凡年滿十八、未曾婚配之男子,均可登台。
    爹娘跪在佛前哭天搶地,我卻在繡繃上描下銀鈴紋樣——這一世,我偏要讓這串鈴響遍他的江湖,偏要讓他的“匡國”玉佩,先拴住我這縷孤魂。
    第七日清晨,擂台前人山人海。
    我披著他的外袍站在台上,衣擺血漬未掩,倒像是給這樁笑話添了抹血色注腳。
    當第十三個人被我用繡繃上的銀針刺破袖口時,街角傳來馬蹄聲,熟悉的鬆煙味混著血腥氣湧來。
    他擠開人群,額角帶傷,顯然是從戰場趕回。
    玄色衣袍染著塵土,唯有腰間玉佩依舊泛著冷光。
    我望著他握劍的手,想起前世他替我采野蘭花時,掌心被荊棘劃破的模樣——原來有些傷,注定要在重逢時再疼一遍。
    “趙某...趙某來應擂。”
    他仰頭望著我,銀鈴在腰間輕響,卻獨獨少了劍穗上那枚。
    我指尖撫過袖中藏著的銀鈴,忽然笑了:“趙公子可曾婚配?”
    他喉結滾動,目光落在我衣擺的血漬上:“未曾。”
    “好。”
    我展開繡繃,上麵是未繡完的並蒂蓮,花瓣邊緣染著朱砂,像極了前世我想繡給他的模樣,“那就請公子,先接我三招。”
    說罷揮出繡繃,銀針對準他眉間——這一針,要刺醒前世荒墳裏的孤魂;這一針,要紮破今生他眼底的星光。
    他沒有躲,銀針擦著眉骨劃過,在臉上留下血痕。
    我望著他眼中翻湧的痛,忽然想起前世井裏的水,也是這樣刺骨的涼,卻涼不透他轉身時留下的那道背影。
    第二針刺向他心口,卻在觸及衣料時頓住——那裏,分明繡著半朵野蘭花,是我前世未繡完的紋樣。
    “京娘...”他抓住我手腕,指尖的薄繭擦過我掌心的傷,“這一世,我再也不會放開你。”
    我望著他眼中倒映的自己,鬢角傷痂未愈,卻比荒墳裏的骷髏多了滴淚。
    銀鈴在他腰間響得急切,像極了前世我數過的每一聲心跳,卻原來,這一次,心跳聲裏有他的回音。
    台下突然傳來騷動,我看見富戶帶著媒婆闖進來,手中拿著蓋了官印的婚書。
    前世的記憶湧上來,我望著他握緊劍柄的手,突然想起他馬靴上的陳年血漬——原來有些血,注定要為我而流;有些路,注定要兩個人一起走。
    “趙公子既是來應擂,便該遵我規矩。”
    我掙開他手,將繡繃甩向富戶,銀針刺破婚書,“第三招,比心。”
    他怔住,我卻笑著指向自己胸口:“這裏,曾為你疼了三十三次,如今要你用三十三年來還。”
    他忽然單膝跪地,解下腰間玉佩放在我掌心:“從山神廟初見時,這顆心便已給了你。”
    玉佩上“匡國”二字硌著掌心,我忽然想起前世他留書時的字跡,剛硬如刀,卻在“後會無期”後,添了滴墨跡——原來有些話,不說出口,卻早已刻在骨血裏。
    富戶的罵聲混著銀鈴響成一片,我望著他發間的碎雪,忽然伸手替他別到耳後——這次,指尖沒有血汙,隻有他鬢角的溫度。
    他愣住,眼中倒映著我帶淚的笑,像極了破廟裏那夜的月光,終於照進了我荒蕪十年的心底。
    “好。”
    我握住玉佩,任銀鈴在兩人之間搖晃,“那便請趙公子,先陪我去趟縣衙,把這樁婚事了了。”
    說罷轉身下台,衣擺掃過他的劍穗——這次,銀鈴響得整齊,像兩顆終於不再錯位的心跳,在人間的風雪裏,撞出了第一聲共振。
    雪還在下,卻比前世的冬至暖些。
    他牽著馬跟在身後,銀鈴隨著馬步輕晃,這次我終於敢回頭問:“這銀鈴,可是給我的定情信物?”
    他望著我,眼中有細碎的光,像極了山神廟裏那盞孤燈,終於照亮了彼此的荒唐。
    “是。”
    他將銀鈴摘下來,係在我腕間,“從你在岩洞裏抬頭望我時,便已是了。”
    鈴聲清脆,驚飛了枝頭積雪,我摸著腕間銀鈴,忽然想起前世荒墳裏的草,原來不是無人問津,而是等這一聲響,等了一輩子。
    縣衙的門在雪中推開,我望著堂上的驚堂木,忽然明白,這一世的劫,不再是井裏的深淵,而是他眼中的星光。
    銀鈴在腕間響著,像極了前世未說完的話,終於在今生,有了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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