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霜鈴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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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腕間銀鈴隨步輕顫,撞碎在縣衙青石板上的雪粒裏。
    趙匡胤的手掌虛虛護在我肘彎,卻不敢真的觸碰——這分寸感像極了前世他在客棧門前徘徊的模樣,明明眸中翻湧著千般關切,偏要繃成塊冷硬的鐵。
    “趙姑娘要退親?”
    縣太爺的驚堂木懸在半空,目光掃過趙匡胤腰間玉佩,“可這富戶已下了三書六禮——”
    “民女有一物。”
    我解下腕間銀鈴拍在堂前,鈴身刻著半朵野蘭花,正是前世他替我采的那株模樣,“三日前富戶強塞給媒婆的金鐲子,此刻應在他小妾的妝匣裏。”
    餘光瞥見富戶驚惶的眼神,忽然想起前世他府裏那碗摻了朱砂的甜湯,“若太爺不信,大可去城西當鋪問問,他典了祖上傳的玉扳指換銀子打點。”
    驚堂木重重落下時,趙匡胤的指尖在我掌心輕輕扣了扣——這是前世他在山賊逼近時,悄悄給我的暗號。
    堂外風雪呼嘯,我望著他眉間未幹的血跡,忽然分不清這一世的算計,究竟是為了複仇,還是為了讓這抹血色,永遠停留在離我最近的地方。
    定親那日,趙家祠堂的香灰落了滿地。
    爹娘盯著趙匡胤捧來的雁禮,鬢角的白發比記憶裏更多些——前世他們哭著逼我梳妝的模樣,此刻正被香火氣熏得模糊。
    我跪在蒲團上,看他鄭重地將“匡國”玉佩供在香案,突然發現玉佩背麵刻著行小字:“京娘眸中星,照破山河霧”。
    “這是...何時刻的?”
    指尖撫過凹痕,像是觸到了前世荒墳裏未說出口的情話。
    他垂眸替我添香,袖中鬆煙味混著血腥味:“從你在破廟問我銀鈴是否定情信物那日。”
    燭火晃了晃,映得他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影,“那時我便想,若能護你一世,定要將這萬裏山河,都變成你眸中倒影。”
    夜裏他留宿柴房,我抱著繡繃蹲在窗下。
    繃麵上的並蒂蓮已繡完,花瓣邊緣用他衣擺的血漬染了紅——這是今生第一回,我敢正大光明地用他的血,繡我的念。
    窗紙上映出他擦劍的剪影,劍身映著月光,像極了前世山神廟裏,我數過的第三十三次銀鈴響。
    “明日我便去關西軍營。”
    他的聲音突然傳來,驚得銀針戳破指尖,“契丹人壓境,同袍已傳信三次。”
    血珠滴在蓮心,竟比繡線更豔,我望著窗紙上晃動的劍尖,忽然想起前世聽說他娶親的那日,也是這樣的雪夜,他的馬靴染著邊關的沙。
    “所以你是來告別的?”
    我按住滲血的指尖,聽著自己的聲音比井水冷,“像前世留書那樣,說句後會無期,便讓我繼續在流言裏熬著?”
    窗紙“嘶”地被劃破,他的指尖探進來,覆在我冰涼的手背上:“這次我要帶你走。”
    掌心相貼的刹那,前世井裏的窒息感突然湧上來。
    我望著他指尖的薄繭,那是握劍的繭,是替我采花時被荊棘紮的繭,此刻卻在我掌心跳得發燙。
    “帶我走?”
    我笑出聲,驚飛了簷角棲著的寒鴉,“你可知城外流言已傳,說我被你‘護送’月餘,早該浸豬籠?”
    他的指尖驟然收緊,我能聽見他喉間滾動的吞咽聲:“我會娶你,在軍營裏,在戰馬上,在所有兄弟的見證下——”
    “然後呢?”
    我打斷他,抽出被他握紅的手,“等你馬革裹屍,讓我抱著銀鈴去邊塞哭墳?像前世那樣,連座荒墳都尋不著?”
    繡繃上的血珠滲成暗紅,像極了他馬靴上的陳年血漬,“趙匡胤,你護得了我一時,護得了我一世嗎?”
    窗外靜得能聽見雪粒打在竹籬上的響。
    他突然推開柴門,風雪卷著他的玄色衣擺撲進我懷裏。
    我仰頭望著他繃緊的下頜線,十年前在岩洞初見時的月光,此刻正映在他眼中:“護不了一世,便護到我咽氣的一刻。若我死在戰場,便讓你的銀鈴係在我屍身腕上,讓契丹人知道,我趙匡胤的妻,連屍身都隻能被我抱回中原。”
    他的氣息噴在我額角,帶著邊關的霜氣。
    我望著他頸間未愈的傷口,突然想起前世他留給我的,隻有一封字跡剛硬的信,和青石板上的馬蹄印。
    指尖穿過他發間,將那縷總也束不好的碎發別到耳後——這次,他沒有躲,反而將額頭抵在我肩上,像極了荒墳裏我抱著自己時,渴望得到的那點溫度。
    “好。”
    我聽見自己說,“但你要先陪我做完三件事。”
    他抬頭時,眼中映著我鬢角未褪的傷痂,“第一,去城西月老祠,用你的血在姻緣簿上畫押;第二,在蒲州城門貼告示,寫清你我相遇那日,你如何砍斷我腕上繩索,如何在破廟替我守夜;第三...”
    喉間突然哽住,前世井裏的紅蓋頭在記憶裏翻湧,“第三,把你的劍穗給我,我要親手替你係上。”
    他笑了,這是重生後我第一次見他笑,像破廟簷角漏下的月光,終於化了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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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下劍穗時,他腕間纏著的紅繩滑了出來——那是前世我用嫁衣上的絲線替他編的,今生竟還係在他腕上。
    “這是你昏迷時替我係的。”
    他將劍穗放進我掌心,穗尾銀鈴輕響,“在山澗采野蘭花那日,你發著燒說胡話,說怕我走丟。”
    指尖撫過熟悉的紋路,我忽然想起前世在客棧,他整夜用冷帕替我擦身,自己卻凍得咳嗽。
    原來有些事,不是他不說,是我不敢信。
    將新編的劍穗係上他劍柄時,銀鈴與他腰間的那串相碰,竟湊成了完整的《關雎》韻律。
    三日後,月老祠的姻緣簿上多了行血字:“趙匡胤,趙京娘,生同衾,死同穴”。
    我摸著碑上剛刻的“趙門京娘”,看他執劍在功德箱上刻下“山河為聘”,忽然覺得,這一世的碑,比前世的荒墳溫暖得多。
    離開蒲州那日,城門告示被風雪打濕,卻仍能看清“清白二字,在天地,不在人言”的朱砂大字。
    他將我抱上馬背,銀鈴在兩人腰間響成一片,像極了前世山神廟裏,那盞被風吹得明滅的燭火,終於在今生,燒成了團暖爐。
    “怕嗎?”
    他的聲音混著馬蹄聲,震得我貼在他後背的耳朵發麻。
    望著前路漫漫的雪山,我忽然想起前世數過的三十三次銀鈴響,想起井裏的紅蓋頭,想起荒墳裏的草。
    “怕。”
    我將臉埋進他頸窩,聞著熟悉的鬆煙味,“怕你又像前世那樣,在某個清晨留下馬蹄印,讓我數一輩子。”
    他突然勒住馬,轉身捧住我凍紅的臉。
    睫毛上的雪落在我手背上,像極了破廟瓦當漏下的月光:“這次換你數我的心跳。”
    說著牽起我手,按在他心口,“每回銀鈴響,便是我在想你。若哪日聽不見...”
    喉間滾動,終是沒說下去。
    我踮腳吻住他冰涼的唇,像吻住了十年的荒墳月光。
    銀鈴在風雪裏響得急切,混著他心口的跳動,終於不再是單聲的孤響。
    原來虐戀的滋味,不是單戀的苦,而是明知前路有刀山火海,卻偏要攥緊對方的手,一起往下跳。
    關西軍營的轅門在暮色中浮現時,他的同袍吹著口哨圍上來。
    我望著那些帶疤的臉,忽然想起前世他娶的“同袍之妹”——原來根本沒有什麽妹妹,不過是他為護我清白,故意散出的流言。
    “這便是弟妹?”
    有人拍他肩膀,目光落在我腕間銀鈴,“當年你說有個放不下的姑娘,老子還以為你騙酒喝!”
    軍營的篝火劈啪作響,我坐在他帳中,替他縫補戰袍上的裂口。
    他枕著胳膊躺在榻上,看我用銀線繡野蘭花:“其實那年在蒲州,我本想上門提親,卻聽見街坊說你被山賊...被山賊...”
    “被山賊汙了身子?”
    我接過話,指尖穿過布料,“所以你留書離開,是怕連累我?”
    他猛地坐起,撞得帳中油燈搖晃:“他們說你若嫁我,便是將軍夫人,可若不嫁...我怕你爹娘承受不住流言,才想等安定下來再接你...”
    “笨蛋。”
    我將繡好的銀鈴紋樣按在他心口,“清白是長在骨血裏的,不是長在別人嘴裏的。”
    想起前世投井前,他留的書信上那滴墨跡,原來不是筆誤,是淚。
    帳外傳來打更聲,他忽然握住我手,放在唇邊輕吻:“京娘,等打完這仗,我帶你去看黃河的冰,看終南的雪,看所有你沒見過的風景。”
    我望著他眼中跳動的火光,忽然明白,這一世的虐,不是錯過,而是明知彼此會被命運磨得鮮血淋漓,卻偏要互相擁抱。
    銀鈴在帳外響著,像極了前世荒墳裏的風,卻終於,有了可以依靠的溫暖。
    夜深時,他替我掖好被角,忽然從懷裏掏出個錦囊。
    打開來,是半塊碎玉,上麵刻著“京娘”二字——正是前世我投井時,塞進他掌心的那半塊。
    “我一直帶著。”
    他指尖撫過刻痕,“在戰場上殺紅了眼時,就摸這塊玉,想著若死了,便讓碎玉陪我埋,也算帶你看過了山河。”
    淚水突然湧出來,滴在碎玉上,竟與另一塊的斷口嚴絲合縫。
    原來早在山神廟初見時,他便將自己的半塊玉佩給了我,而我,直到重生才懂。
    “以後不許再留書。”
    我將碎玉貼在胸口,“要走便帶我一起,要死便死在一處,省得我在荒墳裏數草莖。”
    他笑了,吹滅油燈前,最後一句話混著銀鈴響:“好,以後我的鈴響,必帶著你的心跳。”
    黑暗中,他的手臂圈住我,像圈住了整個世界。
    腕間銀鈴與他腰間的相碰,叮叮咚咚,竟湊成了從未聽過的,最溫柔的離歌。
    這一晚,我夢見自己不再是荒墳裏的孤魂,而是騎在他馬上,看銀鈴在風裏搖晃,看他劍尖挑落的雪花,落在我繡著野蘭花的袖口。
    原來重生不是為了複仇,而是為了讓這串銀鈴,在今生,終於有了可以回響的港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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