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戰鈴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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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西的雪比蒲州的鋒利,像契丹人淬了冰的彎刀,割得帳外軍旗嘩嘩作響。
我攥著半幅未繡完的平安符,看軍醫從趙匡胤肩甲裏剜出箭簇,黑血混著雪水在毛氈上洇成歪扭的銀鈴形狀——這是他回營第三日,第三次替先鋒營擋箭。
“夫人可是怕了?”
小軍醫阿青遞來止血的艾草,目光落在我腕間銀鈴,“將軍總說這鈴是從閻王爺手裏搶來的,如今看來,倒像是閻王爺拴在他腳踝的催命繩。”
我摸著平安符上繡歪的“匡”字,想起昨夜他趴在案上寫軍報,肩甲壓出的紅痕蹭髒了我新做的護腕。
催命繩?分明是我拴在他心尖的牽魂線。
傷兵營的咳嗽聲混著馬嘶傳來,我數著帳外巡夜的梆子聲,第十九次替他換冷敷的布。
月光從氈帳縫隙漏進來,照見他眉間未褪的朱砂——那是我今晨用經血替他點的平安痣,他笑說比契丹人的圖騰還凶,卻任由我在他額間畫了隻振翅的雁。
“明日隨糧草隊回中原。”
他突然睜眼,聲音啞得像被雪水泡過的弓弦,“先鋒營要深入遼境,這一仗……”
“我不回。”
我按住他要扯繃帶的手,指甲掐進他掌心的繭,“你總說護我到咽氣一刻,卻連咽氣時的模樣都不讓我看?”
帳外狂風驟起,銀鈴在他腰間撞出破碎的響,像極了前世荒墳裏狼嚎碾過草莖的聲音。
他望著我鬢角被篝火映紅的發梢,忽然笑了,帶血的指腹抹過我手背:“傻姑娘,戰場上刀劍可不長眼。”
“那便讓它們長眼。”
我抽出袖中短刀——這是用他第一次替我采的野蘭花莖刻的,刀柄還纏著他舊劍穗的殘線,“我趙京娘的男人,若死在戰場上,定要我替他數完最後一聲鈴響;若活在戰場上,定要我看著他的銀鈴,比契丹人的號角更響。”
他怔住,指腹摩挲著我掌心的刀疤——那是昨日替傷兵處理腐肉時劃的。
營中弟兄總說我該在帳中繡花,卻不知這雙手,早已能熟練地剜膿、接骨、配金創藥,像前世在荒墳裏數草莖般稔熟。
“京娘……”他忽然將我拽進懷裏,帶著血腥味的擁抱壓得銀鈴生疼,“我最怕你學不會怕。”
更深露重時,我趴在他膝頭補戰袍,聽他講前世在蒲州城外徘徊的三日夜。
“本想等你門前的桃花謝了就走,”他指尖劃過我耳垂,像在描繪記憶裏的輪廓,“卻見你抱著我的外袍站在井邊,紅蓋頭被風吹得半懸在井口——那時我才懂,有些事,比流言更可怕。”
針腳突然紮穿指尖,血珠滴在繡好的銀鈴上,竟與他肩甲的裂痕重合。
原來前世他離開時,並非真的“後會無期”,而是躲在城郊破廟,看著我被媒婆拖進喜轎。
“為何不出現?”
我舔掉指尖的血,鹹澀混著艾草香,“那時你若踏進門,我爹娘縱是死,也會認下這門親。”
他喉結滾動,目光落在帳外飄搖的軍旗:“我怕自己給的安穩,不過是刀尖上的糖。你該在繡房裏描花,而不是跟著我在馬背上數箭瘡。”
我望著他腕間我新編的紅繩,突然想起前世井裏的水,原來最苦的不是水,是他藏在骨血裏的自卑——怕給的不夠好,所以寧肯讓我在人間受凍,也不願讓我在他的世界裏挨刀。
五日後,探馬回報契丹大軍壓境。
我站在點將台側,看他披著染霜的鎧甲,銀鈴被寒風扯得幾乎要繃斷穗子。
“若我三日後未歸——”他將碎玉塞進我掌心,斷口處還帶著體溫,“便帶著銀鈴回蒲州,找城西劉裁縫,他會護你……”
“閉嘴。”
我打斷他,將平安符係在他頸間,針腳歪扭的“匡”字正對著他心口,“你若敢死,我便帶著這半塊玉去遼境,讓契丹人用你的血,在草原上替我繡座墳。”
他笑出聲,震得鎧甲上的積雪簌簌而落,卻在轉身時,悄悄將我的銀鈴塞進貼胸的甲胄——那裏,還藏著我去年替他繡的,染著血漬的護心鏡。
先鋒營出發那日,我跟著輜重兵走了三十裏。
雪地反光刺得人睜不開眼,忽然聽見遠處傳來密集的鈴響——不是熟悉的《關雎》韻律,而是雜亂的、帶著撕裂感的碎響。
手本能地摸向腰間,才發現銀鈴早被他帶走,腕間空落得像被剜去塊肉。
“是伏兵!”
阿青突然拽住我,遠處軍旗歪倒的方向,傳來戰馬瀕死的嘶鳴。
我發了瘋似的往鈴響處跑,短刀在掌心握出冷汗,終於在一片倒伏的軍旗裏,看見他被三柄彎刀抵住咽喉。
銀鈴穗子斷了半截,沾著血珠掛在他肩甲上,像極了前世荒墳裏,那朵被狼踩碎的野蘭花。
“京娘別過來!”
他的喝止混著血沫,卻在我撲過去時,猛地掙開敵人,用染血的胳膊圈住我。
契丹人的刀刃劃過他後背,我聽見自己的尖叫混著銀鈴碎響,突然想起前世投井時,井水灌進口鼻的刹那,也是這樣的萬念俱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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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我。”
我將他的手按在我腰間短刀上,“若活不了,便一起死,省得我再數三十年鈴響。”
他瞳孔驟縮,血順著下巴滴在我繡著野蘭花的衣襟上:“傻丫頭,我答應過帶你看黃河的冰……”
話未說完,一支冷箭破空而來,直直釘進他肩窩。
我瘋了似的咬住敵人手腕,短刀劃開他喉嚨的瞬間,聽見他在我耳邊說:“別怕,銀鈴還在。”
低頭看見他掌心,那串斷了穗子的銀鈴,正被他的血染紅,卻依然倔強地響著,像極了我們在月老祠畫押時,那滴融進雪地裏的血。
援軍趕到時,他已昏死過去。
我抱著他坐在雪地裏,用撕下的裙角堵住他背上的傷口,忽然發現他鎧甲內側,密密麻麻刻著小字——“京娘眉尖痣,京娘腕間鈴,京娘井邊淚”,每一筆都像用劍尖刻的,深可見骨。
“疼嗎?”
深夜在軍醫帳裏,我用酒替他洗背,看著那些刻痕滲出血珠。
他趴在榻上,聲音悶在毛氈裏:“疼,卻比看不見你的每一夜,都要輕些。”
我忽然想起前世在破廟,他替我守夜時,總把劍放在離我最近的地方,原來有些守護,早就刻進了骨血,隻是我重生後才懂。
半月後,傷未痊愈的他被調回中軍帳。
我坐在他案前,替他研磨時,看見軍報上“契丹請和”四字,墨痕裏滲著點點暗紅——是他用傷臂寫的。
“等開春,帶你去看雁門關的杏花。”
他揉著我凍僵的手指,銀鈴已被我用紅線重新係好,“那裏的杏花,比蒲州的桃花開得早。”
我望著他眼底的血絲,忽然明白,這一世的虐,是明知彼此都在拿命換相守,卻偏要笑著說“值得”。
銀鈴在帳中輕響,混著遠處傳來的打更聲,像極了前世荒墳裏的月光,終於照進了今生的戰壕。
那晚我做了個夢,夢見自己站在前世的荒墳前,卻見墳頭青草皆化作銀鈴,風一吹,便響成他喊我“京娘”的聲音。
醒來時,他正握著我的手,在看我腕間銀鈴——不知何時,鈴身竟多了道裂痕,像極了他背上那些用劍尖刻的字。
“裂了便裂了。”
我摸著鈴上的紋路,“反正這鈴,本就是該響在刀光劍影裏的。”
他低頭吻我指尖,像吻著這世間最珍貴的寶物:“等天下太平了,我便尋塊無瑕的玉,刻滿你的名字,讓它們替我們數遍餘生的每一聲鈴響。”
雪又開始下了,這次的雪,比冬至那日的暖。
我靠在他懷裏,聽著他心口的跳動與銀鈴共振,忽然覺得,哪怕前路還有萬道刀山,隻要這鈴聲不止,我便敢陪他,從這一世,走到下一世,走到連荒墳都不再記得的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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