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燼鈴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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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西的春來得格外遲,雁門關的杏花剛結出骨朵,契丹人的求和使臣便帶著毒酒踏入中軍帳。
我隔著屏風,看那使者袖口繡著的狼頭紋,與前世劃破趙匡胤肩甲的彎刀花紋分毫不差——原來有些仇恨,比刀劍更擅長偽裝。
“將軍可聽說過‘斷鈴’?”
使者掀開錦盒,九枚銀鈴在燭火下泛著幽藍,“我族巫祝說,中原戰神腕間的鈴若斷,十萬鐵騎便踏破長城。”
話音未落,趙匡胤的指尖已扣上劍柄,甲胄相撞聲驚飛了帳角棲息的寒鴉。
我望著他腰間那串被我用紅線補了又補的銀鈴,忽然想起昨夜替他更衣時,看見的新傷——在舊疤之上,又添了道月牙形的刀痕,像極了銀鈴裂開的紋路。
“京娘,替我磨墨。”
他的聲音忽然傳來,驚得我手中茶盞險些落地。
使者的目光掃過我腕間未及藏起的銀鈴,狼頭紋的袖口驟然繃緊。
墨在硯台裏旋出漩渦,我盯著他握筆的手,指節因用力而泛白,筆尖落下時,竟在盟約上暈開團血漬——是他藏在袖中的金針,紮破了指尖。
三日後,契丹使團在驛站暴斃。
我蹲在案前,看軍醫從銀鈴縫隙裏挑出的毒砂,幽藍的粉末混著銀鏽,像極了前世荒墳裏長在草根的磷火。
“他們想借斷鈴之名逼我自毀。”
趙匡胤擦著染毒的佩劍,劍鋒映出我蒼白的臉,“卻不知這鈴,早在遇見你時,便成了連閻王爺都收不走的魂。”
春寒料峭的夜裏,他忽然帶我登上烽火台。
月光給長城鍍了層霜,他解下銀鈴係在我頸間,鈴身的裂痕正對著我心口:“明日我要去趟契丹王庭,假意歸附,實則...”
“不行。”
我攥緊鈴穗,紅線勒進掌心,“你當我是破廟裏等你守夜的弱女子?前世你留書時,我在井裏泡了七日;今生你若再玩消失,我便帶著這鈴闖進王庭,讓契丹人看看,中原女子的魂,比他們的狼頭旗更硬。”
他轉身望著關外的草原,戰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京娘,有些路隻能一人走。”
指尖撫過我鬢角,那裏還留著替他擋箭時被弓弦掃出的血痕,“你可知,他們為何總盯著這串鈴?因它是我娘留下的,而我娘...”
喉間突然哽住,月光下,他的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影,“是契丹前左賢王的獨女。”
我怔住,終於明白為何他的銀鈴總帶著鬆煙與霜雪的混味,為何“匡國”玉佩上的刻痕,藏著契丹文的尾音。
前世在破廟,我曾想問他的身世,卻怕觸到他眼底的肅殺——原來最鋒利的刀,早藏在他骨血裏,比任何流言都更能割裂他的魂。
“所以你怕我被牽連?”
我摘下頸間銀鈴,將他的手按在我心口,“這裏裝著你的鈴響,你的血,你的半塊碎玉,便是契丹人剜了我的心,也要先問這串鈴答不答應。”
鈴身的裂痕硌著他掌心,像在刻下永不愈合的誓約,“若你一定要去,便帶我扮作巫祝侍女,我會契丹話,會配毒,更會在你倒下時,用這鈴骨拚成刀,剜下仇人的心髒。”
他忽然笑了,笑得比關外的風更涼,卻在低頭時,將我頸間銀鈴狠狠扯下。
鈴穗斷裂的聲音像極了前世荒墳裏,我聽見他馬蹄聲碎的那一刻:“趙京娘,你以為自己是戰神的妻?你隻是個該在繡房裏描花的女子!”
話落轉身,甲胄碰撞聲撞碎了滿烽火台的月光,獨留我握著斷裂的鈴穗,看他腰間的銀鈴在夜色裏,漸漸縮成粒寒星。
那夜我在軍醫帳裏,用銀鈴的碎骨磨成針,在絹帛上繡契丹狼頭。
阿青看著我染血的指尖,忽然說:“將軍總在夢裏喊‘別跳井’,喊得整個營地都能聽見。”
針腳突然刺破狼眼,墨汁滲成團血霧,我想起前世投井前,他躲在城郊破廟,聽著我哭啞的嗓子,卻不敢現身——原來有些推開,比擁抱更疼。
三日後,他帶著二十親衛偽裝成商隊出關。
我混在送別的人群裏,看他故意將銀鈴係在馬鞍最顯眼處,鈴身裂痕在陽光下泛著冷光。
當馬蹄踏碎最後一瓣杏花時,我摸向袖中短刀——那是用他第一次替我采的野蘭花莖刻的,刀柄纏著半段銀鈴穗子,此刻正貼著我跳得發疼的心口。
“夫人,這是將軍留的。”
阿青塞給我個錦囊,裏麵是半塊碎玉,和張染了鬆煙的紙,“他說若十日未歸,便去汴梁找趙普大人,說‘銀鈴斷,山河碎’。”
我摸著紙上未幹的墨跡,忽然想起前世他留書時,筆尖在“後會無期”後停頓的三息——原來每一次離別,他都在賭自己的命,卻獨獨沒賭我會跟上。
出關第七日,我在契丹邊境的風沙裏,看見被釘在狼頭旗上的銀鈴。
鈴穗已被血浸透,裂痕處嵌著半截箭簇,正是當日刺進他肩窩的那支。
“漢人女子,來找死?”
巡邏的契丹兵用彎刀挑起我麵紗,狼瞳裏映著我腕間未褪的紅繩——那是用他戰袍裏子編的,混著他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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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刀劃破他喉嚨的瞬間,我聽見沙丘後傳來熟悉的鈴響。
循聲尋去,看見他被吊在枯樹上,銀鈴隻剩三枚,卻仍倔強地掛在他腕間。
“你怎麽...敢來...”他的聲音混著血沫,左眼蒙著的布巾滲著血,像極了前世我在井裏,看見的最後那抹月光。
“我來帶我的鈴回家。”
我割斷繩索,接住他沉重的身軀,指尖撫過他腕間新添的烙印——契丹文的“叛徒”,燒紅的鐵烙進皮肉,氣味混著沙礫,比前世荒墳裏的腐葉味更腥。
他忽然笑了,染血的手指勾住我鬢發:“傻姑娘,我若死了,這鈴便該陪我埋在草原,省得你在中原數一輩子空響。”
“偏不。”
我撕開衣襟,用布條替他包紮腹部的傷,那裏少了片甲胄,露出的皮膚上,竟紋著與我腕間銀鈴相同的裂痕,“你生,我便用這鈴替你數戰功;你死,我便用這鈴敲開鬼門關,問閻王憑什麽收走我的魂。”
背他回關的路上,風沙迷住眼,卻聽見他在我耳邊,用契丹語低吟:“額吉母親)說,銀鈴斷時,便是雄鷹歸巢日。”
我忽然想起前世在破廟,他擦劍時哼的無名小調,原來那是契丹的安魂曲,是他娘留給他的,最後的溫柔。
第十日清晨,烽火台的狼煙升起時,我正用銀鈴碎骨替他縫補鎧甲。
二十親衛隻剩三人,卻扛著契丹左賢王的狼頭旗,旗角染著的,不知是血還是朝霞。
“他們認出了銀鈴。”他靠在我膝頭,任我替他挑出指甲縫裏的沙土,“認出了我娘的圖騰,卻沒認出,她的兒子,早已把心埋在了中原的井裏。”
我望著他腕間重新係好的銀鈴,三枚殘鈴在風裏響得零碎,卻比完整時更驚心動魄。
原來最狠的虐,不是生離死別,而是明知彼此的骨血裏都刻著仇敵的印記,卻偏要在刀鋒上,用鮮血寫下“同歸”二字。
入夜,他忽然捧出個檀木匣,裏麵是九枚新鑄的銀鈴,每枚都刻著我的名字:“在契丹王庭,我偷了他們的鑄鈴模。”
指尖撫過鈴身,冰涼的金屬上,“京娘”二字用漢隸與契丹文並刻,像極了我們交纏的命運,“以後每打一場勝仗,便添一枚鈴,等湊夠三十三枚,便帶你回蒲州,在井邊蓋座屋,讓鈴聲震碎所有流言。”
我低頭吻他腕間的烙印,鹹澀的血味混著沙礫,卻比任何蜜餞都甜。
銀鈴在帳中輕響,混著遠處傳來的駝鈴聲,像極了前世荒墳裏,我數到第三十三次時,終於等來的,他踏月而來的腳步聲。
這一晚,我夢見自己站在蒲州的井邊,井裏不再是紅蓋頭,而是漂著三十三枚銀鈴。
他從井中升起,牽起我的手,說這次,再也不用數鈴響,因為每一聲,都是餘生的回響。
醒來時,他正握著我的手,在看腕間銀鈴——不知何時,那道裂痕竟滲出銀光,像極了他眼中,永遠為我留著的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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