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鹹陽陵草·燼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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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由的棺槨落入墓穴時,鹹陽的風正卷著陵草掃過石碑。
碑上"秦三川守李由"七字用的是我親手調的丹砂,卻比他幼時染在竹簡上的血更暗。
蒙恬的甲胄在身後發出清越的響,他剛從巨鹿前線趕回,肩甲上還沾著趙地的黃土:"丞相,項籍的軍隊已過函穀……"
"讓王離死守滎陽。"我盯著新翻的墳土,想起李由三歲時在糧倉追倉鼠,跌進粟堆裏露出的笑眼,"把趙高餘黨存在三川郡的鼠形玉飾,全熔了鑄劍。"
蒙恬忽然跪地,虎符磕在青石板上:"末將有負丞相重托,巨鹿之戰……章邯將軍降了項羽。"
指尖陷入掌心的繭,上一世章邯投降正是大秦崩塌的開始。
此刻陵草在風中起伏,像極了當年上蔡的麥田,李由曾在田埂上追著黃犬跑,而現在,他的佩劍斷在雍丘,劍穗上的玉蟬永遠缺了一角。
"降就降吧。"我摸出始皇帝的遺詔殘頁,朱砂批注在陽光下泛著血光,"隻要函穀關在,鼠輩進不得鹹陽。"
話未說完,謁者匆匆來報:"膠東王胡亥……薨了。"
陵園的柏樹枝條突然斷裂,驚起寒鴉。
蒙恬的手按在劍柄上,我卻知道,胡亥的死在意料之中——他喝了三年的烏頭堿藥酒,早該在陳倉糧庫失火那晚就該斷氣,卻硬撐到看見李由的屍身。
"去宗正府。"我轉身時,袖中胡亥的血衣滑出,鼠形暗紋在陵光下格外刺眼,"看看他臨終留了什麽。"
胡亥的寢室充滿腐鼠的氣味,榻頭擺著半罐粟米,米粒間埋著枚玉蟬,刻著"趙"字的一麵已被啃得殘缺。
牆麵上用鼠血寫著"籠中鼠,食子肉",字跡歪斜如鼠爪,卻在角落藏著極小的"李"字,被鼠形環繞——這是他最後的詛咒,說我終究會像吃粟米般吃掉自己的孩子。
蒙恬撿起榻下的竹簡,突然渾身一顫:"丞相,這是……您當年寫給韓非的密信。"
看著竹簡上"事若不濟,可借六國之力"的字跡,忽然想起韓非死時,我往他酒壇裏丟的那粒鼠形藥引。
胡亥終究還是用了趙高的術,偽造密信來坐實我的"謀反",哪怕他知道自己即將死去。
"燒了吧。"我按住蒙恬發抖的手,"趙高的術,本就是讓鼠互咬的毒餌。"
離開宗正府時,夕陽正照在鹹陽宮的飛簷上,簷角銅鈴響成一片,像極了始皇帝出巡時的車鈴聲。
路過廷尉府時,看見獄卒在清掃虱子,那些灰撲撲的小蟲在磚縫裏爬動,忽然想起李由斷氣前,曾說"看見母親在茅廁等我"——原來死亡,就是回到最初的鼠籠,與虱子、瘦鼠為伍。
深夜,扶蘇在章台宮召見,案上擺著各地送來的《秦律》修訂本,"謀反"罪的條目下,用朱砂圈著"九族"二字。
"相父,"他的聲音比始皇帝陵前的霜更冷,"膠東王的太醫說,他是服了您賜的烏頭堿。"
袖中玉符硌得生疼,那是胡亥臨終前讓人縫在我衣擺裏的。
"陛下可知,"我跪下時,聽見膝蓋磕在青磚上的悶響,"胡亥的藥,從始皇帝沙丘駕崩那日起,就由趙高親自熬煮?"
扶蘇的手指劃過密信上的"借六國之力",忽然冷笑:"相父當年在稷下學宮,與蒙恬共研《商君書》時,可曾想過有一天,會被人用同樣的律法反噬?"
殿角陰影裏,子嬰正抱著《倉頡篇》打盹,書頁間掉出片粟葉,葉脈像極了李由墓前的草紋。
我知道,這是胡亥最後的算計,用"弑弟"的罪名,讓扶蘇對我起疑,就像上一世他用"蒙恬排擠"來誘我改詔。
"陛下若信臣,"我摸出尚方劍,放在案頭,"請將臣下獄,讓廷尉府徹查。"
扶蘇的目光落在劍鞘的饕餮紋上,忽然起身扶起我:"相父忘了嗎?父皇遺詔說"遵奉法製,永承重戒",這"重戒",戒的是嚴刑峻法,戒的是骨肉相殘。"
他指向《秦律》修訂本,"朕已改了"九族"為"三族",願相父能幫朕,讓律法成為護民的籠,而非噬人的網。"
喉間湧上酸意,想起上一世胡亥將"三族"改為"十族",在鹹陽宮殺了四百六十儒生。
此刻扶蘇眼中的堅定,與始皇帝南巡時望著會稽刻石的神情一模一樣,隻是他不知道,真正的鼠籠之危,不在律法輕重,而在人心對權力的貪念。
三日後,匈奴單於的使節來到鹹陽,獻上的禮物是蒙恬的頭盔,盔沿染著北疆的雪。
"李丞相,"使節的胡語混著粟米的腐味,"單於說,秦的糧倉,該讓草原的鼠也嚐嚐。"
我盯著頭盔內襯的麥穗紋,那是蒙恬母親繡的,與扶蘇中衣的紋樣相同。
袖中摸出始皇帝親繪的北疆地圖,玉門關外的糧倉標記,已被墨跡湮成血點——趙高餘黨到底還是把糧庫位置賣給了匈奴。
"告訴單於,"我將地圖按在使節掌心,"秦的糧倉,有鐵籠護著,鼠牙再利,也啃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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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節退下時,蒙恬握著劍柄的手終於鬆開,露出掌心血痕:"丞相,末將請命北伐,哪怕隻剩三千騎兵……"
"不。"我打斷他,指向地圖上的巨鹿,"把北軍調往趙地,讓王離死守敖倉,那裏的粟,夠撐到春播。"
蒙恬的瞳孔驟縮:"可北疆……"
"北疆的鼠,要喂給中原的虎。"
我想起項羽的九旒白旄旗,想起劉邦在沛縣約法三章,"項籍與劉邦,才是噬籠的巨鼠,隻要他們互相撕咬,匈奴不足為患。"
深夜,獨自坐在廷尉府,看著新刻的"護糧律"竹簡,每一條都像鐵欄,焊在糧倉四周。
忽然聽見獄中有異響,趕過去時,看見子嬰正蹲在胡亥的牢房前,給虱子喂食粟米,他稚嫩的聲音混著蟲鳴:"小虱子啊,你說爺爺當年在茅廁看見的瘦鼠,是不是也這麽可憐?"
摸著他柔軟的頭發,想起李由幼年問我的話:"父親,為什麽糧倉的鼠不怕人?"
此刻子嬰眼中倒映著虱子的細腿,忽然明白,所謂鼠籠人間的真相,不是鼠困於籠,而是人困於對鼠的恐懼——怕做茅廁的瘦鼠,所以拚命往糧倉鑽,卻不知自己早已成了別人籠中的餌。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謁者送來急報:劉邦已入關中,屯兵霸上,遣人送來了趙高餘黨的名單,排頭第一位,是我的族弟李堂。
"丞相,"謁者的聲音發抖,"劉沛公說,若您肯開鹹陽門,願保您全族……"
捏碎竹簡時,粟米般的碎屑落在衣擺,像極了李由棺槨上的墳土。
想起劉邦在鴻門放過我時,眼中閃過的狡黠,原來他早就知道,趙高的餘黨,是焊死鼠籠的最後一道鐵欄——隻有我親手誅殺族弟,才能讓扶蘇徹底信任,讓律法成為不可動搖的鐵壁。
"備馬。"我摸向腰間的尚方劍,劍穗上的殘蟬在黑暗中發著微光,"去李府。"
李堂的府邸飄著粟酒香,他正在前庭喂倉鼠,看見我時,手中的粟米簌簌而落:"兄長……你終究還是來了。"
看著他袖口的鼠形玉飾,與胡亥的一模一樣,忽然想起幼時母親給我們分麻鞋,他哭著說要穿新的,而我穿補丁摞補丁的舊鞋。
"當年在郡府抄簡,"我按住劍柄,"你偷了我半片《商君書》,說要做糧倉的鼠。"
"可糧倉的鼠,終究還是被你這看倉的貓吃了。"他忽然大笑,抓起倉鼠塞進嘴裏,血沫順著嘴角流下,"趙高說得對,你才是最大的鼠,吃著權力的粟米,踩著兄弟的骨頭……"
劍刃出鞘的聲音驚動了宿鴉,尚方劍的寒芒映著他眼中的瘋狂,忽然明白,趙高的毒,早已滲進每個渴望糧倉的鼠心裏。
劍鋒劃過咽喉的瞬間,他手中的倉鼠掉在地上,細小的爪子還在動,像極了三十七年前上蔡糧倉裏,那隻被我踩死的幼鼠。
血浸透前庭的青磚時,子嬰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捧著《秦律》竹簡,聲音哽咽:"爺爺,律法裏說"親親相隱"……"
"律法裏還說,"我擦去劍上的血,看著他眼中的恐懼,"謀反者不隱。"
我將染血的竹簡塞進他懷中,"去告訴陛下,趙高的餘黨,已隨李堂的血,滲進了鹹陽的地縫。"
離開李府時,東方既白。
晨霧中,鹹陽宮的飛簷若隱若現,像極了巨大的鼠籠頂。
想起扶蘇改的"三族"律法,想起蒙恬在巨鹿的堅守,忽然明白,這一世的我,終究還是成了焊籠的工匠,用親人的血做焊料,將權力的鐵欄鑄得更牢。
李由的墓前,粟花又開了。
我跪在碑前,擺上母親的麻鞋,鞋跟的玉蟬紋與始皇帝遺詔的暗紋重合。
風過時,粟花沙沙作響,像極了無數鼠在糧倉奔跑,卻撞不開鐵欄的聲音。
這就是人間的鼠籠,我們都是籠中的鼠,有的啃粟,有的啃鐵,而我,用一生的血,在籠壁刻下警示:粟米雖美,貪念成籠,唯有律法為欄,方能止息鼠輩相殘。
遠處傳來鍾鼓,是扶蘇在舉行籍田禮,親耕的耒耜上,刻著我新設計的鼠形紋——不是饕餮,不是瘦鼠,而是首尾相銜的環鼠,象征律法的循環不息。
望著藍天,忽然輕笑,上一世我死於權力的鼠籠,這一世,我困於律法的鐵欄,卻終究讓更多的鼠,知道了籠門的方向。
暮色四合時,獄卒送來扶蘇的密旨,說劉邦在霸上約見,要談"鼠籠之法"。
摸著密旨上的火漆印,想起鴻門的霜刃,想起陳倉的粟雨,忽然明白,我的故事,終將在這一次次的鼠籠攻防中落幕,而人間的鼠輩,還會在籠中追逐粟米,直到某一天,有人能真正打開籠門,讓陽光照進每一處鼠穴。
最後一次撫摸李由的墓碑,指尖劃過"秦三川守"五字,忽然聽見身後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是蒙恬,帶著北軍的捷報,卻也帶著巨鹿之戰的噩耗。
他的聲音混著風聲,說項籍破了函穀關,而劉邦,已在霸上駐軍,等著與我再續鴻門之約。
袖中玉符冰涼,尚方劍的殘蟬硌著掌心。
我知道,屬於我的時間不多了,就像上一世的腰斬時刻,這一世,我將在劉邦的約見中,完成最後的使命——用我的血,為大秦的律法祭旗,讓鼠籠的鐵欄,在我倒下後,依然護著這來之不易的一統。
鹹陽的夜風卷起陵草,吹過我的白發,比上一世腰斬時的更白。
但這一次,我不再是困於籠中的肥鼠,而是站在籠頂的守望者,看著人間的鼠輩在律法的鐵欄內覓食,雖不自由,卻不再互相啃噬。
這,或許就是重生的意義,用兩世的血,換一個不那麽血腥的鼠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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