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寒夜燈花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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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聲是從傍晚五點半開始淅淅瀝瀝起來的,像誰把碎銀珠子撒在了磨砂玻璃上。
我站在廚房門口,圍裙上還沾著西蘭花的翠綠汁液——上午去早市時,賣菜的張叔多送了我一把,說看我總來買新鮮菜,“給秦先生補補身子”。
鍋裏溫著的玉米排骨湯咕嘟咕嘟冒著泡,氤氳的熱氣模糊了玻璃門後的世界,讓窗外的雨幕看起來像一幅被打濕的水墨畫。
餐桌上擺著四菜一湯。
鬆鼠鱖魚的醬汁在青瓷盤裏凝出琥珀色的光澤,那是我照著美食博主的視頻學了三次才熬出的色澤;油燜筍切得齊齊整整,刀工是跟樓下退休的李阿姨學的,她總說“切菜要穩,過日子也要穩”;清炒時蔬還帶著鍋氣,蒜末在熱油裏爆香的瞬間,我曾想象秦晉推門進來時會抽動鼻子說“好香。”
唯獨那碗香菇燉雞,已經溫了第三遍,湯色沉沉的,像我此刻漸漸冷下去的心情。
石英鍾的指針哢噠哢噠走到九點四十七分,秒針每跳一下,都像踩在我繃緊的神經上。
今天是我們結婚三周年的紀念日。
淩晨五點我就踩著晨霧去了早市,青石板路還帶著昨夜的潮氣,賣鱖魚的王阿婆往我袋子裏多塞了兩根香菜,笑著說:“曉丫頭又給秦先生做拿手菜呢?他可有福氣。”
那時我臉上還帶著雀躍的紅暈,想著晚上他推開家門時,看到這桌飯菜會是什麽表情——或許是像往常一樣,先挑眉,再把我攬進懷裏,鼻尖蹭著我的發頂說“辛苦了老婆”。
可現在,餐桌上的飯菜已經結了薄薄一層油膜,保溫罩下的熱氣也漸漸散成了虛無。
我解下圍裙,手指無意識地絞著上麵的蕾絲花邊,那是結婚時他送我的,說看我係著圍裙在廚房的樣子最溫柔。
那時我以為,溫柔是女人最好的鎧甲,卻沒想過鎧甲也會生鏽。
手機躺在客廳的茶幾上,屏幕暗著,像一塊沉默的冰。
我走過去,指尖觸到冰涼的機身,屏幕亮起,顯示著\"1002\",以及那個爛熟於心的號碼。
撥號鍵在指尖下泛著幽光,我想起上周三他也是這樣晚歸,滿身酒氣地倒在沙發上,領帶鬆垮地掛在脖子上。
我端著醒酒湯過去,他卻含糊地說:“別煩,讓我睡會兒。”
那天我在沙發上坐到淩晨,看著窗外漸亮的天色,心裏像被什麽東西慢慢掏空,先是一個小窟窿,然後風灌進來,越擴越大。
“叮鈴——”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我嚇了一跳,差點把它扔出去。
不是秦晉,是閨蜜小芸發來的微信:“曉曉,紀念日快樂!秦晉沒帶你去吃大餐?”
對話框裏還跟著一個眨眼的表情。
我盯著屏幕,指尖在鍵盤上懸了半天,才回了兩個字:“他加班。”
發送成功的提示跳出來,像一個蒼白的句號,輕飄飄地落在空曠的客廳裏。
我把手機扔回茶幾,走到窗邊。
雨下得更大了,路燈的光暈在雨幕裏暈開一圈圈模糊的橙黃,街上幾乎沒什麽行人,偶爾有汽車駛過,濺起的水花打在玻璃上,發出啪嗒的聲響,像誰在外麵輕輕叩門,卻又不是我等的人。
牆上的結婚照還掛在老地方,就在沙發的正上方。
照片裏的秦晉穿著筆挺的西裝,笑得眉眼彎彎,一手摟著我的腰,一手比著剪刀手,那是他難得的孩子氣。
那時我的頭發還很長,垂在肩前,他說這樣顯得我更溫婉。
可現在,我看著照片裏那個笑靨如花的自己,突然覺得有些陌生。
這三年,我好像把自己過成了他的影子,圍著他的時間表打轉,他的喜好成了我的喜好,他的日程成了我的重心。
我甚至忘了自己原本喜歡看畫展,喜歡在周末的咖啡館裏看書,喜歡穿亮色的裙子——這些都在“為了這個家”的名義下,慢慢褪色了。
“哢噠”,門鎖轉動的聲音終於響起。
我幾乎是立刻轉過身,心髒在胸腔裏怦怦直跳,像個等待宣判的囚徒。
連呼吸都下意識地屏住了,耳朵捕捉著門外每一個細微的聲響:鑰匙插入鎖孔的摩擦聲,外套被甩在玄關櫃上的輕響,皮鞋被踢掉的悶響。
秦晉推門進來,帶著一身濃重的酒氣和雨水的濕冷。
他沒看我,徑直把黑色的公文包甩在玄關的櫃子上,脫下雨衣時,水珠滴落在地板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跡,像某種無聲的汙漬。
“回來了?”我的聲音有些發緊,盡量讓自己聽起來平靜,“飯還溫著,我去給你熱一下。”
我甚至還想擠出一個笑容,像過去無數個晚歸的夜晚一樣,假裝一切如常。
秦晉這才抬眼看我,眼神裏帶著幾分不耐和疲憊,掃了一眼餐桌,又落回我身上:“誰讓你等這麽晚的?不是說公司有重要應酬嗎?”
他的語氣裏沒有絲毫歉意,仿佛我等在這裏,是件不合時宜的事。
“今天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我咬著唇,聲音低得像蚊子哼,血液湧上頭頂,又迅速冷卻,“我做了你愛吃的鬆鼠鱖魚......”
那尾鱖魚,我挑了最肥美的,殺魚時被濺了一身水,手上還留著被魚鱗劃破的小口子。
“紀念日?”他皺起眉,像是在努力回想什麽,片刻後,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愧疚,但很快被更深的疲憊覆蓋。
“忘了。最近項目緊,實在抽不開身。”
他踢掉腳上的皮鞋,赤腳踩在地板上,徑直往臥室走,“我累了,先去洗澡。”
“秦晉!”我忍不住喊住他,積壓了一晚上的委屈突然決堤,“我們多久沒好好說過話了?你總是加班,總是應酬,我們......”
“林曉曉!”他猛地轉過身,語氣帶著煩躁,眉頭擰成了疙瘩,“我加班為了什麽?還不是為了這個家!你以為我願意在外麵喝酒陪笑?客戶難纏,項目壓身,我累了一天,回來就想清靜會兒,你能不能別總這麽無理取鬧?”
無理取鬧?我看著他皺緊的眉頭,看著他眼裏那片我越來越看不懂的冷漠,心裏某個一直緊繃的東西,“啪”地一聲斷了。
不是響雷,是更沉悶的,像老木梁在重壓下裂開的聲音。
胃裏突然一陣翻江倒海,我強忍著湧上喉頭的酸澀,看著他走進臥室,“砰”地一聲關上了門,那聲音像重錘,敲在我空蕩蕩的心上。
雨還在窗外下著,不知疲倦。
餐桌上的飯菜徹底涼透了,就像我此刻的心。
我慢慢走到沙發前坐下,看著照片裏那個笑得一臉幸福的自己,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了下來,砸在沙發套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像一滴永遠無法抹去的淚痕。
原來,再熱的湯,溫三遍也會涼;再深的愛,等久了也會寒。
